假設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的話,拖泥帶水的“英國脫歐”恐怕仍會是2020年的國際新聞熱點。隨着2021年的到來,聯合王國正式離開單一市場及關稅同盟,結束了自己歷時40多年的歐盟(包括其前身歐共體)成員國的身份。中信出版集團於這一時刻推出布倫丹·西姆斯的著作《千年英歐史:英國與歐洲,1000年的衝突與合作》就顯得頗有一些爲英歐關係階段性的“蓋棺論定”的意味了——但需要指出的是,英文版的原作其實早在2016年面世了。

相信很多人在查看世界地圖時會發現這一點:在歐亞大陸的東西兩端,恰好都有兩組島嶼——西歐的英倫三島與東亞的日本列島——孤懸海中。不僅如此,作爲兩者的主島,不列顛島(20.9萬平方公里)與本州島(23萬平方公里)的面積也極爲接近。但在歷史上,兩者與歐亞大陸的關係卻顯得大不相同。歷史上的日本本質上是個東亞世界名符其實的“孤島”,雖然在文化上(乃至基因上)與東亞大陸(及朝鮮半島)有着密切的聯繫,但其國內政治卻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裏不受大陸諸政權的干擾(13世紀的“蒙古襲來”算是罕見的例外),以至於聞名於世的古都京都居然是沒有城牆的——因爲沒有防範外敵的需要。有趣的是,日本在古代歷史的“常態”孤立恰同英倫三島與歐洲大陸的緊密聯繫形成了鮮明對照。就像布倫丹·西姆斯在書中簡明扼要地概括的那樣:“英格蘭的歷史以及此後不列顛的歷史,其實都是歐洲大陸的歷史。”

“英國不是一個島國”,而是一個歐洲國家。這首先有着地理上的原因。英吉利海峽狹窄處僅寬34公里(相比之下,分隔朝鮮半島與對馬島的對馬海峽寬達55公里),遠遠不足以隔開歐洲大陸與不列顛羣島。它“不再是一道天然屏障,而是連接‘狹海’兩岸的一條通路”。即便用前近代的標準衡量,“對那些可以進入海洋的國家來說,只要有船就能跨越英吉利海峽”。通過宗教、“家族關係、商業往來、教育、拉丁語和共同的文化等因素”,英格蘭與歐洲大陸聯繫在了一起。

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其實就是現代英國人的淵源。所謂盎格魯-撒克遜人本身來自歐洲大陸,而“英格蘭的貴族文化以及封建制度的所有產物,諸如領地、騎士精神、馬上比武大會、行吟詩人和大部分的法律秩序等都是從法國傳來的”。不僅如此,就像作者在書中提到的那樣,即便不算近代海外的殖民帝國,英格蘭(聯合王國)的疆域退回到地理上的英倫三島之內其實也是很晚近的事情。在中世紀,“通過王朝的一系列偶然事件,英格蘭獲得了自己在法蘭西的‘帝國’”,其面積遠大於英格蘭本土。這個帝國,倒也很難說還是屬於“英格蘭”的,因爲當時“英吉利海峽兩岸都在說法語”。那位在史詩電影《天國王朝》片尾打過醬油的“獅心王”理查二世一生大多數時間都在歐亞大陸征戰。身爲英王,他居然有句名言叫做“如果價格合適,我可以賣掉倫敦”,可見對英格蘭實在沒什麼感情可言。直到18世紀,由於(延續至今的)英國王室來自德意志的漢諾威(漢諾威選帝侯兼任英國國王),英國實際上與漢諾威選侯國結成一個“共主邦聯”,“英國與漢諾威選侯國混雜在了一起”,“英國在歐洲大陸擁有一塊歸化的德意志領地”,以至於在地理上和戰略上英國被認爲“不是一個島國”。這一情況一直持續到19世紀60年代“鐵血宰相”俾斯麥對德意志的武力統一,隨着普魯士兼併漢諾威,英國與後者的共主邦聯歷史這才宣告終結。屈指算來,距離今天不過一個半世紀而已。值得一提的是,作者順便在書中澄清了一個“誤解”。對於世人熟知的近代英國“光榮孤立”政策,這一政策的發明人,索爾茲伯裏侯爵極力反對人們只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孤立”二字。作者爲此特意引用了這位“日不落帝國”黃金時代著名政治家的原話:“我們(指英國)是歐洲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依此來履行我們的職責”。

不過,假使讀者基於書名以及書中的上述內容將《千年英歐史》簡單理解成一本英歐國際關係通史的話,那恐怕低估了布倫丹·西姆斯寫作的野心。這位劍橋大學政治與國際研究系國際關係史教授寫作《千年英歐史》的真實目的,其實是“古爲今用”,爲脫歐後的英國乃至歐洲指明前進方向。爲此,作者在前言裏坦率宣稱,《千年英歐史》的基調是“不折不扣的‘輝格式(指按照對英國現在的影響來評價過去的策略)’”。當然,人們都還記得,名氣大得多的英國曆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也曾感嘆,“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

在《千年英歐史》的後半部分,布倫丹·西姆斯似乎已經斷定,英國“脫歐”是不可避免的——儘管本書寫作於英國脫歐公投之前。其原因在於,英國“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國家主權去加入所謂歐洲聯邦……而且他們也願意爲自己的這種立場付出經濟代價”。這與歐洲大陸的國家“心甘情願地放棄了自己的主權”(指發行歐元后放棄本國貨幣的控制權)。但要是再仔細分析的話,卻又不難發現作者的真實立場:明明屬於歐洲的英國不願做歐洲國家——除非歐洲是英國的。

這一點集中體現在了《千年英歐史》對託尼·布萊爾的評價上。作爲唯一一位帶領工黨連續三次贏得大選的英國首相,布萊爾執政十年當然有其可以稱道之處,尤其是英國經濟經歷了(按歐洲標準)堪稱驚人的持續繁榮,其人均GDP相繼反超法、德,在2007年時甚至超過了美國(如今只有美國的三分之二)。作者因此欣慰地表示,“英國和託尼·布萊爾在歐洲的聲望在千禧年前後都很高”。衆所周知,在英國的政治光譜裏,工黨歷來屬於“親歐派”。於是作者又爲布萊爾錯過千載難逢的時機感到遺憾:“如果當時舉行歐盟主席選舉,那麼布萊爾的支持率肯定會在所有候選人中遙遙領先”,“英國本可以成爲統一歐洲的普魯士,而布萊爾先生則可能是歐洲的俾斯麥”。可是,隨着布萊爾因支持2003年美國對伊拉克戰爭聲望一落千丈以後,“歐洲的‘英國時刻’,即在英國政府領導下建立一個緊密的政府間聯盟的機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即便歷史在“千禧年”的走向真的與現實有所不同,又會怎麼樣呢?東非大國埃塞俄比亞在去年11月爆發的內戰或許有些參考意義。提格雷人曾經是現代埃塞俄比亞聯邦的創立者(1991)和長期主導者。但這個民族在埃塞俄比亞總人口裏只佔6%左右,隨着時間的推移,政權終於還是落到了人口更多的大民族手中。同樣道理,設使布萊爾果真成爲“歐洲俾斯麥”,英國人又憑什麼保證權力的重心始終留在甚至地理上也偏於一隅的倫敦呢?權力“迴歸”歐洲大陸的巴黎抑或柏林,恐怕仍舊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用作者的話說就是,歐洲怎麼能“既建立起自己想要的憲政體制又不把英國邊緣化呢”。到那時候,英國“失去主權”的老問題依然會浮出水面。

或許是意識到這個悖論的存在,作者在《千年英歐史》裏給出了頗有些驚世駭俗的解決方案——歐洲需要建立一個合衆國,但英國不在其中——甚至還以溫斯頓·丘吉爾在二戰結束後提出的類似方案來爲自己背書。實際上,在更早些時的2013年,布倫丹·西姆斯就將自己的類似主張在《衛報》上公諸於衆了,那篇雄文的標題就是,“我們歐元區必須建立一個歐洲合衆國(We eurozoners must create a United State of Europe)》。

在作者眼中,如今的歐盟已經“失敗”了。“由於缺乏超越國家議會主權的共同議會代表,歐洲無法發行可以穩定市場和貨幣的歐洲債券。歐洲建立了一個免護照的旅遊區域,卻沒有建立一個歐盟警察維持治安的外部邊界……”而按照他的如意算盤,“歐洲合衆國”的建立,可望“解決歐元危機,並且讓英國擺脫歐元大幅下跌引起的無休無止的通貨緊縮帶來的經濟傳染病”。不僅如此,在英國內政上,橫空出世的“歐洲合衆國”還可以解決令人焦頭爛額的“蘇格蘭問題”。因爲在這種情況下,蘇格蘭如果不願意留在英國,就必須“兩害取其一”:或者加入歐洲,以另一個更爲遙遠的首都取代倫敦;或者乾脆完全獨立,成爲英國與歐洲的雙重棄兒。毫無疑問,兩者都會是苦澀的結局,以至於作者在書中居然情不自禁地爲想象中的勝利歡呼:“那時,英國就可以安心地去顯露興奮之情了,因爲總算是解決心頭一患了。”

接下來,作者開始爲這一“歐洲合作國”描繪美好的藍圖:必須包括由民衆產生的衆議院,平等代表各地區的參議院以及一名普選產生的行政長官(總統)。外交政策和邊境安全只能由聯邦負責,官方語言將是英語。如果不加說明,讀者幾乎會認爲這是在闡述美國的政治體制。實際情況也差不多,作者心目中的“歐洲合衆國”的確就是“美利堅合衆國”的翻版。唯一的不同點在於,布倫丹·西姆斯頗有先見之明地取消了令唐納德·特朗普得以上臺的“選舉人團”。不過,按照布倫丹·西姆斯的理解,“歐洲合衆國”的源頭其實可以追溯到英國。《1707年聯合法案》宣告英格蘭與蘇格蘭兩個擁有共同君主的王國正式合併。這種“模式非常成功,在18世紀末北美13個殖民地脫離英國獨立後,它甚至成爲美國獨立派效仿的模式”。“美國各州的代表於是決定,要像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一樣,形成一種更加完美的聯合”。結果,“美利堅合衆國”的體制,“本質上是英格蘭與蘇格蘭聯合王國的一種改良變體”。考慮到作者在書中認爲美國獨立的本源是北美殖民地覺得自己還不夠“不列顛化”(指納稅但在英國議會無代表),這樣一個“在英美憲政原則的基礎上”建立的“歐元區聯邦”,實際上等於宣佈,“英吉利海峽兩岸需要的不是一個歐洲化的英國,而是一個‘英國化’的歐洲”。完全有理由懷疑,作者在書中近乎連篇累牘強調必須以英語作爲“歐洲合衆國”官方語言的看法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畢竟從歐盟迄今的實際運作來看,英語作爲“歐洲普通話”的地位早已不可撼動而無需如此特意強調了。

如此擺出“教師爺”的派頭爲歐洲(且英國不在其中)規劃未來,從中自可窺見布倫丹·西姆斯發自肺腑的“盎格魯-撒克遜優越論”立場。另一方面,儘管“理想很美好”,讀者恐怕還是不禁要問,歐洲憑什麼要唯英國馬首是瞻呢?

答案大概在於作者的“自我感覺良好”。作爲劍橋大學的教授,布倫丹·西姆斯當然知道如今的英國,與往昔的“日不落帝國”早已不能同日而語。但他仍舊在書中強辯:“英國仍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這得益於其軍事力量、經濟規模、人口活力、社會和政治適應力,尤其是其‘憲政’的全球吸引力。”假若真是如此,歐洲以英國爲楷模加以效法倒也不足爲奇,但問題在於,這是真實的英國嗎?

就作者提到的最後一點而言,在2020年的美國大選“滑稽劇”,以及2021年初令人瞠目的衝擊美國國會事件之後,英美“憲政”的神話恐怕已在現實面前黯然失色。就連當年斷言《歷史的終結》的福山先生,前不久不也感慨歷史並未終結麼?在此情況下,恐怕作者自己,對英國“憲政”的所謂吸引力,也很難有什麼底氣吧!

再以《千年英歐史》津津樂道的當代皇家海軍而論,英國的45型“勇敢級”驅逐艦被作者吹噓爲“新式裝備質量極高”“防空能力世界第一”。可惜的是,45型驅逐艦自從服役之後就故障不斷,早已淪爲英國軍械庫裏的“大白象”(指耗費大而用處小)。今年年初,英國國防部國務大臣傑里米奎因更是發表聲明,計劃在2035年至2038年間把6艘45型驅逐艦提前全部退役。不知作者對此又會做何感想?至於書中提到的“新型65000噸級超級航母”——“伊麗莎白女王級”——的紙面數據的確先進,結果卻陷於“有艦無機”的窘境。編制只有區區14架的艦載機聯隊居然還包括了來自美國海軍陸戰隊的F-35B戰鬥機……

這一點,其實倒是如今英國依附美國的真實國際地位縮影。作者在《千年英歐史》感慨“美國的崛起對英國來說是極大的福音”倒也不無道理。就像作者在書中也承認的那樣,美國早就是“最終仲裁者”了。當年英國加入歐共體需要美國的贊成,而當美國贊成兩德統一(1990)時,所謂“鐵娘子”撒切爾夫人儘管擔心德國“會再次統治整個歐洲”,還是隻能咬緊牙關:“我會對德國人很好的”。以英國的孱弱國力,恐怕已經連美國的“助手”都談不上了,作者在書中舉出的一個例子其實非常形象:“英國支持小布什總統在伊拉克發動戰爭,此舉被廣泛嘲笑爲‘貴賓犬’而不是‘鬥牛犬’的行爲”。

歸根結底,“日不落帝國”的太陽早已西斜。布熱津斯基在20多年前的《大棋局》一書裏就坦言,英國“的相對衰落還降低了它在歐洲起傳統的平衡作用的能力”,“英國是已退休的地緣戰略棋手,滿足於已取得的輝煌成就,基本不再參與由法國和德國爲主角的大歐洲事業”……至於布倫丹·西姆斯教授,他似乎也不應該繼續停留在《千年英歐史:英國與歐洲,1000年的衝突與合作》帝國光輝的歷史敘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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