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國文聯、中國書法家協會主辦的第七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系列活動於昨日在《蘭亭序》誕生地浙江紹興拉開序幕。下午舉行的學術活動“蘭亭論壇”由

中國書協分黨組副書記、祕書長鄭曉華(左一)主持,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彭鋒(右一),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趙平安(右二),鄭州大學書法學院教授、西泠印社副社長李剛田(左二),分別圍繞書法與美學、書法與古文字學、書法創作等議題交流真知灼見。

鄭州大學書法學院教授、西泠印社副社長李剛田發言

近年來的一些書法展覽中,爲了贏得評委選票,吸引讀者眼球,一些作品走向極端工藝化、技術化或極端寫意化、形式化的兩極。例如篆刻創作,宋代以來漸漸形成的中國篆刻最基本的形式表現及審美取向——漢印,其地位在動搖,大展中的作品最能贏得選票的是極度精工(清、民國樣)與極度寫意(古璽樣)的作品,唯獨缺少的是能在漢印基礎上賦以新意而被衆評委認可的作品。而這類作品恰恰是前輩篆刻家創作中表現出的主流風格。這是爲何?這是由儒家中和之美爲主流的傳統篆刻漸漸發生變化的結果。從“雅”的追求變爲形式表現,作品由追求耐人品讀的“雅”變爲追求單純的視覺衝擊力。書法創作類似,爲求在展覽衆多作品中突顯,向極度精工與極度寫意兩個極端發展。求極度精工者,每每大篇幅寫小字、寫多字,或幾段式聯綴成大幅,或寫長卷、冊頁,以裝飾化、技術化、工藝化取勝。在形質上求與古人相近,“克隆”範本,只是在形式及書寫材料上極盡變化以適應展覽,而筆墨的表現語言仍停留在古人小幅近讀的範式中,沒有適時的新變,沒有創作激情的貫注,沒有“人”的在場。前述追求極度精工的作品則又把這一特點放大開來。另一類是走向極端寫意:無度誇張變形的篆隸,春蚓秋蛇式的狂草,將書法變成視圖,解構字法,誇張筆墨,使作品美術化、圖案化,以圖視性替代了書法的可讀性,以技術性取代了文化性。

當代書法的創作特點是與書法走入“展覽時代”相關聯的。當代書法創作中,作者的表現意識、技法與形式的表現性都非常明顯,這與古人所謂的“無意於佳乃佳”大不相同。雖然近年社會各界呼籲加強書法的文化性,中國書協爲加強隊伍的文化素養及創作的文化品質,也採取了一系列具體舉措,但書法畢竟進入了新世紀的“展覽時代”,我們不會回到嘯傲林下的魏晉文人時風中,也不會重複清人所追求的金石風骨、廟堂氣象。歷史不走回頭路,經過四十年探索發展的當代書法不必要也不可能迴歸到古代文人書法的模式之中,時代的新變鑄成了書法的新變。在當下書法繁榮發展的熱運行中,書法人須有文化性的冷思考。當代書法的時代新變有其必然性,就藝術創作而言,對古人有許多突破與發展,有其進步性,但將當代書法創作置於中華傳統文化的歷史進程中看,又有深刻的問題需要我們的理性思考。當代書法在探索與新變中的成果值得肯定,但其中中華傳統文化精神和美學精神的失落,也應引起警惕。這是時代給書法人提出的課題,這不是簡單地在創作形式與技法乃至審美傾向上向古典迴歸,而是在保持和發展當代書法發展新成果的基礎上,強化傳統文化精神對書法的內在支撐力。

在注重形式表現的“展覽時代”表現傳統文化精神,最重要、也最根本的,是提升書法創作主體——人的傳統文化素質、道德修養乃至人生價值觀。一方面要加強對傳統書法乃至傳統文化的深入思考,另一方面要對時代有一個準確認識,並對創作傳承與新變有適度把握。當代書法重視技術,但更需要知識的厚度與思想的深度,若再提高一個層次,就要有藝術的境界與人格的境界。技術、思想、境界此三者缺一不可。

伴隨着最近四十年來當代書法繁榮發展的過程,也出現了許多值得書法界認真思考的問題。展覽機制使當代書法創作追求形式對視覺的衝擊力、追求形式的不斷新變。作品的可視性取代了可讀性,設計性湮沒了自然書寫性,外在的形式屏蔽了內在的文化性。作品的形式與風格與作者其人剝離,書法不再是“如其人,如其志”,而成爲一種“純粹的”形式表現,以致被稱爲“展覽體”。展覽機制使書法的作用與價值不再是傳統文人的“修身”作用,而是將書法人導入相互競爭的洪流之中,這種競爭一方面是書法繁榮發展的推進器,另一方面也改變了書法人的創作心態乃至生存狀態。在創作中,這種競爭只是技術層面上的爭奇鬥豔,而缺乏深層的文化支撐與書法對人精神的陶冶。展覽機制與市場經濟的雙重作用力把作者導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之中,在部分作者羣中催生出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傳統書法作爲文人修身的作用在喪失。作者一味追求技法的出新與形式的出奇,而知識儲備的不足與創作思想的浮淺,乃至文化修養、文人風骨的缺失,這諸多的因素制約着當代書法的健康發展與可持續發展。在當下書法的繁榮發展中,書法人當具有文化上的憂患意識與自我反省的能力。

展覽是四十年來書法繁榮發展的舞臺與推進器,同時也帶來一些負面問題,重視書法創作的文化內涵、提高書法隊伍的文化素養已成爲各方面的共識。新世紀以來,有許多學者撰寫論文,呼籲書法的文化迴歸,從作者素質、書寫內容、師承方法、作品形式等全面進行反思。相應地,書法創作也開始在技法上強調筆墨表現,重視細節的精到與筆勢的自然,在形式設計性中加強了傳統的自然書寫性,在突出形式表現的同時,兼顧作品內在雋永的文化意味。這些思考是基於當代書法經數十年探索發展、不斷否定又不斷有新建樹的過程和現狀,是當下各個領域都在宏揚傳統文化、提升民族自信與文化自信背景下書法界的思考。

“藝文兼備”是基於當代書法四十年來發展進程中出現的問題而提出的,但真正要落實,很不容易,因爲書法已經離開了傳統文人的“書齋時代”而進入“展覽時代”,書法創作突出形式與技法已成必然趨向,書法“美”與文字“用”的功能在漸漸分離。此時提出“藝文兼備”,不是簡單迴歸過去,而是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探索新的發展。前年在內蒙古烏海舉辦的“現狀與理想——當前書法創作學術批評展”的論壇上,展覽時代書法的可讀性與可視性成爲論辯焦點。書法界關注到,展覽書法的閱讀性在淡化而視圖性在突出,書法的技法與形式成爲價值評判的唯一指向,而文字的閱讀功能、書法內在的文化性日漸萎縮。深層問題還涉及書法的美學本質及社會功用,是“形式即內容”還是“文以載道”?這個問題,當代書法人也各執一詞。

中書協爲提高書法隊伍的文化素質及加強當代書法的文化性,採取了多種具體措施,對作品文本及文字的審讀工作已進行了數年,堅持審讀也使作者對文本、文字的重視漸漸形成共識,審讀工作顯示出其必要性和對創作的現實針對性,同時在審讀中也不斷積累經驗,使其更符合書法創作的獨特性。對於文本審讀、文字審讀這兩方面,總的原則是既要判明正確、決定取捨,又要柔性操作,把握好一個“度”,既不能因藝而傷文,又不能因文而損藝,作品藝文兼備、相輔相成,在文與藝的相互支撐、相互兼容中追求內容與形式的完美。但對具體的問題需要用心甄別、討論,既要保持創作中文本與文字的嚴肅性,又不可傷及作者忘我創作中的激情,不可因對文字、文本的過度審讀傷及了創作的“銳度”。如此審讀,並不能完全保證書法展覽中文本及文字不出“錯”,因爲畢竟是書法藝術創作,由於用字原則的差異及把握尺度的寬嚴有別,並不能保證每個字的用法都能得到共識,將來讀者站在不同的立場指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在所難免,但我們努力避免無理由的文字“硬傷”。

在“藝文兼備”理念主導下的書法創作,探索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如何開創書法新路。當代“藝文兼備”的創作既與“書齋時代”的文人書法有區別,又不是展廳中純粹的“視覺藝術”。既要關心“寫什麼”,又要思考“如何寫”,藝與文並重、形式與內容並重、弘揚傳統與彰顯時代並重,是新時期書法“守正創新”的新課題。書法走進“展覽時代”,從作品的文化內涵及藝術的表現力兩方面,都給書法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當代書法繁榮發展四十年,並且還將繼續“熱”下去。回顧這四十年來探索前行之路,大概可分爲三個階段,如果說上世紀最後二十年是當代書法的探索發展期,則本世紀前十年可稱爲穩定發展期,而近十年可視爲文化深化期。沿着這樣的思路研究當代書法發展變化的脈絡是很有意義的,並且與當代書法發生的背景——改革開放後各項事業變化發展的節奏是協同的。其中有書法藝術發展內在規律的必然性,也有社會發展大背景對當代書法藝術發展的影響和推動,當代書法在自律與他律之中發展變化,是時勢造英雄,而不是英雄造時勢。康有爲在《廣藝舟雙楫》中言:“天地江河,無日不變,書其至小者。”讓我們順應時代發展的規律,與時代同頻共振,爲源遠流長的書法藝術在新時代的健康發展與可持續發展而努力。

(作者爲鄭州大學教授、西泠印社副社長)

宋拓定武本蘭亭序卷(局部)

作者:李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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