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芸/文

人這輩子總得做點驚天動地的事情。有時候我想,在經觀的日子,可能是我離“驚天動地”靠得最近的時刻了。

此刻坐在書房,窗前小院寂靜無聲,冬天裏種下的鬱金香微微搖擺。十年前那個四月,結束了兩週精心動魄的調查採訪,我在天津大學校園裏散了個步,直至今日還能清晰地憶起當時陽光從剛剛萌芽的樹枝間投下的影子,四月的微風吹得整個人要飄揚起來。雖然稿子還沒寫出來,但挖到猛料的我心中那種深知這篇稿子的分量,心中那種踏實滿足的感覺大概可以稱作“高級的幸福感”了吧。

當時的我在經觀工作了一年多,專注於期貨行業的報道。期貨當時在中國還是小衆市場,2008年金融海嘯對國際國內市場的衝擊仍在延續,金融衍生品似乎也是一個誘人但充滿了禁忌的話題。在寫了幾篇國內國外金融衍生市場的對比報道之後,有一位業內神祕人士找到了我,說天津一下子成立了大大小小十幾家跟大宗商品相關的交易所,其中天津貴金屬交易所規模最大風頭最火,做法也最離譜,打着“做市商”的旗號和自己的客戶直接對賭,問我敢不敢去查一查。

我跑去問了一下監管機構的一位前輩,他跟我說,天津勵志要打造成全國金融創新中心,裏面各方勢力嘈雜,水很深,讓我“一個小姑娘”不要妄自淌這趟渾水。我是科班學新聞出身,新聞理想掉了一地,從小敬仰法拉奇,最大的夢想就是做戰地記者,一聽到“危險“倆字,立刻鬥志昂揚,跟我的領導郭宏超報了選題,擼袖子上陣了。

郭老當時是金融市場報道組的主任,也是早我兩年畢業於蘭州大學的師兄。我一直覺得我這個人命很好,每一份工作都遇到了特別好的領導,現在想起還是覺得很溫暖,他給手下的記者自由,但是在關鍵時刻能深刻理解並給與足夠的支撐,人格魅力令人難忘。

郭老聽了我的想法,覺得很激動,但也很擔心我的安全問題。畢竟業界因爲調查報道觸動了權力底線而被人身攻擊的案例也不少。後來我們一起探討了調查採訪的策略,就是不能明訪,一定要隱藏身份,另外還派出了我社剛入職高大英俊看起來就有安全感的陳旭同學跟我同行。

爲了能夠真正瞭解天貴所的運營,我們決定假扮期貨經紀人,跟天貴所的上線去談加盟“綜合會員”。記得當時爲了看起來底氣足點,我還去借了一隻LV的包背上。天貴所當時處在隱祕而且急速的擴張期,急於擴充“綜合會員”的數量,且還沒有任何媒體報道過,我們接觸的上線絲毫沒有設防,我和陳旭裏應外合,居然順利地套出了天貴所“特別會員”和“綜合會員”的盈利模式,從而也就坐實了交易所靠和客戶對賭掙錢的事實。談完從咖啡廳走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咖啡因作怪,我心臟猛跳雙手發抖。

然後又去天津濱海新區的工商局,記不清楚用了什麼手法調出來天貴所的法人和註冊信息,我跟陳旭決定上登記的地址去看看,結果居然發現工商註冊的地址居然子虛烏有!

當時我的心情是既激動又心痛,挖出來的是一塊大料,但是又感嘆這樣的交易所居然能堂皇運行而且成交額已經高達2800億,這裏面有多少家庭的儲蓄金救命錢。那一瞬間“記者是無冕之王”這句話突然不再抽象,因爲我確確實實地感到了撲面而至的負重感,同時也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強大。

運營模式和資質情況搞清楚之後,我和陳旭又分頭採訪了監管界、業界和學界的專家,最後稿子出來,郭老和當時報社總編都誇說非常紮實。

就在報社排版之時,天貴所的高層打了我私人手機號說想見面聊聊,然後還說,我們知道你家住在哪兒的。我就跟他們說有什麼事找報社談吧,我就是一個小記者。不知道報社當時是否頂了各種壓力,週一的時候一看稿子發出來了,頭條,****,財經,***等各大媒體都放在重要位置轉發並且派出記者跟進。炸彈就這樣被引爆了。

寫下這段回憶的時候,我因爲舉家歐漂離開經觀9年了。雖沒有忘記過當時做調查報道的巔峯體驗和成就感,但對於天貴所的後續情況慢慢也不再瞭解。今日上網一搜,發現天貴所依然持續營業了好幾年,官網上的信息更新到2016年6月,2017年底的時候爆出新聞說被判非法期貨交易。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錢權與正義的鬥爭,我希望我就是那個吹響號角的人。

(作者時任經濟觀察報記者,現爲荷蘭萊頓大學科學學院,中國事務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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