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於1919年馬德里學生公寓“越洋樓”前加西亞·洛爾迦、路易斯·布努埃爾、何塞·貝略等人的合影。資料圖片

在以歷史文化景點豐碩著稱的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學生公寓”的名字與皇宮、花園或世界聞名的普拉多博物館比擬好像顯得很不起眼。然而，這個坐落在安謐的“楊樹坡”上、隱藏在鬧市之中獨享清靜的所在，如同遊戲中只有高級玩家才能解鎖的隱藏關口，又如一位隱居的世外高人，偶然接受着學者、作家、科研人員或來自各高校師生的探訪。西班牙當代知識分子提起“學生公寓”時，更是流露出或感懷或自豪的神情。馬德里學生公寓，這座位居高地、沐浴陽光，並不如何起眼的新穆德哈爾式建築羣，畢竟隱藏着怎樣的故事？

馬德里學生公寓，顧名思義，是學生棲身生活的場所，然而它在20世紀西班牙文學和教育史上的意義卻遠不只是一座“公寓”那麼簡樸。學生公寓誕生於1910年，秉承崇尚克勞澤哲學思想的教育家弗朗西斯科·希內爾·德洛斯里奧斯所創建的“教育自由學院”的創新性理念。19世紀末的克勞澤哲學提倡寬容與學術自由，對日益貧乏的傳統西班牙大學教育提出挑戰。學生公寓創立的目的就在於爲大學教育提供增補，推動教育的現代化，促進科學研究的發展。

馬德里學生公寓效法英式學院制教育，擁有館藏豐碩的藏書樓，集體氛圍的餐廳，簡單明亮的宿舍，莊嚴肅穆的報告廳，進步前輩齊全的科學、語言實驗舉措措施。導師與學生共同生活、棲身，從事科研與創作，學生公寓的歷任主席和導師多爲學界紳士，着名科學家、思想家、作家匯聚一堂，在學術和教育領域的權威性毋庸置疑。男女學生公寓都開設網球、曲棍球等課程，還有戶外郊遊流動。要知道，女性集體體育運動在20世紀初的歐洲甚至到20世紀30年代，都仍是非常少見的。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學生公寓還推崇多領域、跨學科的教育理念。可以說“公寓”雖不是大學，卻勝似大學，是20世紀西班牙一項具有革命性的教育改革實踐的成果。難怪英國學者約翰·布蘭登·特倫德發出由衷的驚歎：“這是馬德里的‘牛津’和‘劍橋’啊！”

西班牙“27年一代”（西班牙文學流派，“1927年一代”的簡稱）詩人何塞·莫雷諾·比利亞就曾以佈滿自豪的語氣描述當時學生公寓的生活：“在一個房間裏，有人在‘發明’藥品；另一個房間裏，有人在算微積分；有人在鑽研律法；有人在研究歷史；也有人在搭建通往永恆的道路和橋樑——詩歌。這是我在寫一個同時發生的故事嗎？這就是現實。這是一個世界。一個完滿的世界。一切順利，井然有序。公寓的居住者啊，請繼承。”

學生公寓開放自由的理念爲它贏得了國際聲譽。它成爲當時西班牙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央，也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歐洲最重要的文化藝術交流陣地之一，獲得了相稱大的國際影響力。愛因斯坦、居里夫人、亨利·柏格森、保羅·瓦勒裏、莫里斯·拉威爾、斯特拉文斯基等都曾來這裏參加沙龍，舉辦講座。20世紀西班牙文化最聞名的人物，如烏納穆諾、奧爾特加-加塞特、胡安·拉蒙·希梅內斯等也都曾來此授課或棲身。遙想一百年前學生公寓的盛況，真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令人不由得心生嚮往。

學生公寓的另外一重意義與西班牙歷史上的“白銀時代”息息相關。“白銀時代”是指19世紀末到20世紀30年代的一段時間裏，西班牙在科學、文學、思惟、藝術上達到了堪比歷史上“黃金時代”的另一個高峯期，擁有“98年一代”（西班牙文學流派，“1898年一代”作家羣的簡稱）和“27年一代”等代表性文學代際和作家羣。

學生公寓作爲20世紀西班牙現代教育改革的一個經典範例，孕育和培養出西班牙各個領域的精英，包括科學家、法學家、醫生、工程師、建築師等，不外更爲光彩奪目的明星人物當屬著名詩人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片子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和畫家薩爾瓦多·達利。這三位在各自領域的天才式人物在學生公寓成爲至交摯友，他們的創作主題和理念、激情和靈感相互碰撞與激發，對各自的創作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成爲20世紀西班牙文學藝術史上的一段美談。

除了這三位明星人物，詩人埃米利奧·普拉多斯、何塞·莫雷諾·比利亞、拉法埃爾·阿爾維蒂、豪爾赫·紀廉等西班牙“27年一代”重要成員都曾在這裏渡過一段青春歲月，對他們的創作生活生計產生了重要影響。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學生公寓孕育了“27年一代”詩人，他們具有現代主義特徵的詩歌創作，風格各異、形式新奇，爲西班牙文學“白銀時代”的輝煌增添了絢麗的色彩。

不僅是“27年一代”詩人，學生公寓還與其他很多“白銀時代”的重要人物有聯繫。好比，現代主義詩人胡安·拉蒙·希梅內斯曾在這裏擔任導師。據說公寓所在地“楊樹坡”就是由希梅內斯命名的，他還在那裏和學生們一起親手栽下了一片楊樹林。哲學家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是20世紀西班牙思惟巨擘，他作爲年青學者出版的第一本書《堂吉訶德沉思錄》就是由同樣年青而富有活力的學生公寓出版社發行的。該出版社還出版了烏納穆諾、阿索林以及埃米利亞·帕爾多·巴桑等着名作家的作品。學生公寓出版社以高產高效、質量上乘著稱，爲“白銀時代”時期文學和思惟的傳播作出了很大貢獻。

令人遺憾的是，馬德里學生公寓的活躍跟着1936—1939年的西班牙內戰而間斷了，隨之間斷的還有盛極一時的“白銀時代”。內戰時這裏成爲病院、兵營和孤兒院，內戰後幾經輾轉，成爲西班牙高等科學研究理事會管轄的場地，直到1986年才恢復“學生公寓”的名稱。

現在，學生公寓安靜地坐落在“楊樹坡”上，留存着“白銀時代”的資料、文字和歷史人物的生活痕跡等貴重文化記憶，並積極參與到當代文化生活中：出版書籍雜誌，舉辦講座、論壇，開設展覽，提供豐碩的文化流動，成爲促進科學和教育交流、推崇創造和立異之地。它向西班牙在校研究生提供長期入住的獎學金，也爲作家、詩人、藝術家提供短期棲身的機會，更有不少文學藝術愛好者和專業人士慕名前來參觀訪問。不知他們是否能夠感觸感染到昔日“白銀時代”的輝煌，又是否在這裏獲得了新的靈感與體悟。

今天的馬德里學生公寓，依舊不只是一座“公寓”那麼簡樸，它是一個學術中央，一個文化符號，代表着探索、思辨、立異和聰明。在當代知識分子眼中，這座安靜地隱藏在馬德里市區之中貌不驚人的建築，好像在知識與思惟的烘托下，隱隱煥發出昔日“白銀時代”神聖而迷人的銀色毫光。

（作者：蔡瀟潔，系首都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