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3月中旬以來,烏克蘭與俄羅斯邊境局勢不斷升溫,近來俄羅斯向克里米亞和烏克蘭東部邊境大舉派兵,被西方媒體稱爲是自2014年3月克里米亞危機以來俄軍在俄烏邊境進行過的最大規模的軍事集結。爲了應對俄羅斯的壓力,烏克蘭除了向東部地區增兵,還頻頻與美國、土耳其和北約等國家和組織開展互動,以壯己方之聲勢。但無論烏克蘭如何在政治、外交方面閃轉騰挪,能源問題正日益成爲其處理對俄關係時的軟肋。

4月5日,烏克蘭天然氣運輸系統(GTS)的CEO謝爾蓋·馬科貢在其臉書(Facebook)上透露,俄羅斯從4月1日起已停止通過烏克蘭南部管道向羅馬尼亞輸送天然氣,改用“土耳其流2號”天然氣管道通過保加利亞向羅馬尼亞供氣。同一天,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率烏克蘭代表團對卡塔爾進行了正式訪問,雙方共簽署了13份重要文件與2項大型商業項目合同。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烏克蘭能源部與能源巨頭卡塔爾石油公司簽署了爲期3年(期滿後可自動順延)的能源合作諒解備忘錄,雙方就未來在烏境內及其黑海專屬經濟區進行天然氣勘探和生產方面合作開發,以及卡塔爾向烏克蘭提供液化天然氣(LNG)達成共識。

俄羅斯天然氣管道“ 土耳其流2號”

在俄羅斯加快削弱烏克蘭能源管道作用之際,澤政府出訪中東天然氣產業大國卡塔爾釋放了怎樣的信號,是否具有回應和化解對俄能源依賴困境之意?本文即對此進行簡要分析。

胡蘿蔔和大棒:俄羅斯能源武器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開始逐步適應將能源作爲其經濟和自然資源實力相融合的權力形式,訴諸於對外戰略計劃與行動當中,尤其對於那些在化石能源問題上依賴俄羅斯的後蘇聯國家,能源關係就成爲了莫斯科地緣政治戰略中的主要槓桿,同時也是一種卓有成效的議價武器。

俄羅斯對不同客戶國的能源供給根據其政治目的而“收放有度、賞罰分明”,精心設計策略,公開獎勵其盟友與夥伴,懲罰其對手,威脅手段從抬高售價到中斷供應逐步升級,獎勵也分爲補貼和饋贈等不同方式。俄善於藉助客戶國家對其能源管道供給依賴,將供給和定價權作爲外交關係的槓桿,來增強其外交利益訴求的籌碼。

例如,在始於1992年的俄烏圍繞黑海艦隊和無核化的博弈當中,俄方無疑藉助對烏克蘭的油氣能源債務與核電站的燃料組件供應權,加大了自身在這兩大問題中的談判籌碼,削弱了烏克蘭在這場僵持已久的激烈爭論中的議價權,並首次成功將能源供應問題納入到與其他後蘇聯國家的軍事安全議程中。再比如,2006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關係惡化後,俄方以中斷供氣爲要挾,要求格方按照高出原來一倍的價格購買天然氣。21世紀後,莫斯科對波羅的海國家也發動過類似的懲戒行動。莫斯科曾以“漏油”爲由,中斷了向立陶宛馬熱伊基艾煉油廠供油的輸油管道,後者是立陶宛政府最大的收入來源之一。當愛沙尼亞在2007年5月因從首都塔林遷走蘇聯衛國戰爭紀念雕像引發俄當局不滿後,俄國家鐵路公司在當年一度停止向愛沙尼亞運送石油產品和煤炭,對後者經濟發展造成嚴重影響。

俄羅斯還善於控制客戶國內部能源系統的控股權,藉此獲得在客戶國能源市場的主導權和話語權。在部分後蘇聯國家,俄方企業或直接對當地大型能源公司進行控股,要麼直接經營油氣田和能源管道。對於那些具有“離心力”傾向的歐亞國家,莫斯科會積極採取行動,試圖將外國公司從其能源領域股份中擠出,或利用債務清算方式徵收股份,加強客戶國對自身的能源依賴。例如,2006俄羅斯曾切斷了向摩爾多瓦的天然氣供應,迫使摩爾多瓦同意向俄氣(Gazprom)進一步轉讓摩爾多瓦天然氣公司13%的股份抵消債務。根據協議,俄氣成爲持有摩爾多瓦天然氣公司63.4%股份的最大股東,並控制摩國內天然氣基礎設施,迫使摩爾多瓦在對歐關係問題處理上不得不採取更爲謹慎的態度。

與此成鮮明對比的是,俄羅斯對關係較爲緊密的歐亞地區夥伴國家或親俄政權,則以優惠的能源補貼或低廉的供給價格給予折扣進行羈縻和維繫,以此確保或鞏固其“老大哥”的角色。例如,在過去20年中,白俄羅斯因其與俄羅斯的良好關係,以略高於俄本國的低廉價格購買天然氣,年均獲得的能源補貼幾乎達到其GDP的15%左右。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親俄國家亞美尼亞,莫斯科在2015年顧及到亞美尼亞貨幣德拉姆貶值,同意將天然氣售價在此後4年間一度從189美元/千立方米降至150美元/千立方米,以減輕亞政府財政負擔。

此外,俄羅斯還通過能源“輸血”方式,控制着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德涅斯特河沿岸、阿布哈茲、南奧塞梯、頓巴斯分離地區在內的“未被承認國家”的能源供應鏈,牢牢掌握着這些特殊地區的經濟和民生支柱,使能源成爲莫斯科推動其後蘇聯空間地緣政治戰略和干預行動的重要工具。可以說,能源武器極大加強了克里姆林宮在歐亞乃至東歐地區的鉗制和約束力。

愈加失衡的俄烏能源關係

在莫斯科與基輔之間,能源問題一直是決定兩者關係的重要因素,雙方都掌握着制衡對方的“依賴權柄”。在蘇聯解體初期,烏克蘭控制着俄對外輸出的絕大部分過境管線,卻幾乎完全依賴後者的能源供給和低廉售價。然而在蘇聯解體後的30年間,隨着這種依賴關係中的主動權和優勢逐漸滑向俄羅斯一邊,俄對烏的“胡蘿蔔加大棒”能源策略也變得愈加明顯。

俄羅斯從21世紀初開始着手推動擺脫對烏克蘭管道的依賴:其一,俄通過對波羅的海管道系統(BPS)1號與2號線的新建與完善,從2001年開始將西西伯利亞的原油從烏克蘭管道轉至波羅的海,加上2012年竣工的新羅西斯克燃油港口,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原油運輸依賴已大幅減少,曾經通過烏克蘭港口(如敖德薩和費奧多西亞)運往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原油和煉化產品通道已幾乎被完全淘汰。截至2013年,除了對中歐國家能源安全至關重要的“友誼輸油管道(經互會管道)”仍在運行外,其他過境烏克蘭的俄羅斯石油出口幾乎消失了。

其二,俄羅斯發起的“土耳其流”和“北溪”管線已幾乎取代烏克蘭管道向歐洲供氣。“土耳其流”從俄羅斯的克拉斯諾達爾邊疆區通過土耳其延伸至整個巴爾幹半島,1號和2號線已經承擔了俄羅斯對土耳其和整個巴爾幹東南部國家的天然氣供應量(315億立方米/年),完全取代了舊的烏克蘭GTS的南線(300億立方米/年),加上即將完工投入使用的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俄羅斯將從烏克蘭天然氣管線的地理約束中徹底抽身,幾乎消除了烏克蘭能源運輸系統造成的政治和經濟壓力,兩條管線不僅將造成烏克蘭鉅額的過境收入損失,也同時徹底改變了莫斯科對歐能源供應的地緣部署,基輔的管線制衡約束力遭大幅削弱。

2014年,當烏克蘭徹底確立了融入歐洲的路線方針後,莫斯科開始利用俄烏間早已失衡的能源依賴關係懲戒基輔,迫使烏克蘭不得不從歐盟成員波蘭、匈牙利和斯洛伐克購買昂貴的逆向“轉售氣”。而另一側,基輔在毫無任何備案前提下被迫發起了對俄氣的“自殺性”抵制,切斷了烏俄間的天然氣供給貿易,這一關係驟變對烏克蘭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打擊與後遺症。由於失去價格優惠的俄羅斯天然氣,基輔無法維繫國內天然氣補貼,加上克里米亞危機和頓巴斯衝突造成的經濟衰退,烏克蘭的天然氣進口量和消費量連年衰退,進口從2013年的28億立方米降至2019年的14.3億立方米,同週期內消費量從54.8億立方米跌至29.8億立方米。同時,烏國產天然氣業務發展慘淡,其2019年產量總計207億立方米,還不及2013年水平(214億立方米),使“國產氣替換進口氣”的能源安全戰略方針停在了紙面。此外,烏克蘭仍在其能源消費的另外兩大主要部分,即煤炭(2020年佔進口總比60%)與核電(佔核電燃料總比60%)領域嚴重依賴俄羅斯的供應。

因此,伴隨俄羅斯近日對烏克蘭能源管道的新一輪脫鉤行動,使經由烏克蘭天然氣運輸系統南部管道供應的國際客戶僅剩摩爾多瓦,南線的跨境媒介價值所剩無幾,本就處於被動守勢的烏克蘭方面已經無牌可打。同時,由於烏克蘭目前全部港口即無液化天然氣(LNG)存儲站,也沒有再氣化設施,因此根本不具備通過土耳其海峽獲得LNG供應的能力。其新建LNG進口設施的計劃早在2016年提出,至今未見落實,由此可見短中期通過航運大規模進口尚無法實現。澤連斯基出訪卡塔爾的行動,更似“臨時抱佛腳、病急亂投醫”之舉,象徵遠大於實質意義。

總體來看,伴隨俄烏能源相互依賴關係的逐步失衡,俄羅斯能源武器的威力也逐步增強。2014年後俄方的懲戒行動對烏造成了巨大的能源供給缺口和高昂的能源成本負擔。就實現政治目標的效能而言,莫斯科的能源手段可能並非總是如預期般地生效,但是,無論在經濟還是在政治方面,它們總是使歐亞地區那些敢於挑戰莫斯科的“違逆者”和對手蒙受損失,或使其見證他人之痛。

(王思羽,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師資博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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