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遺址的“上新”,引發各界圍觀和熱議,也掀起又一輪對考古文化的探究熱潮,其中,三星堆和二里頭的關係尤爲引人關注。從中原文化代表的二里頭,到帶有神祕色彩的三星堆,“撞臉”的文物、“誇張”的面具、“奢侈”的祭祀……其中經歷了什麼,又昭示着什麼?

  新華社記者就此近日採訪了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歷史學部主任王巍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二里頭考古隊領隊趙海濤以及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遺址工作站站長雷雨。

  (這是在位於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於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面具(3月5日攝)。該面具高72釐米,寬132釐米,是目前三星堆遺址出土所有面具中體量最大的一件。)

記者:從三星堆出土文物看到,其中不少與二里頭文物幾乎“同款”,兩個遺址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又各自具有哪些特徵?

  趙海濤:二里頭遺址位於河南洛陽市偃師境內,遺址現存面積300餘萬平方米,是迄今發現的距今3700多年前東亞地區規模最大的中心聚落。1959年至今的考古發掘表明,二里頭遺址呈現出明顯的“王朝氣象”,目前已發現大規模的宮殿建築羣和宮城、“都邑”中心區主幹道網以及官營作坊區等重要遺蹟,以及成組的青銅禮器羣等。從考古發現來看,兩地有一些共同特徵的器物,比如都出土有陶盉、牙璋、鑲嵌綠松石銅牌飾等,但祖型卻在二里頭,二里頭遺址出土類似文物年代更早、工藝難度極高。這幾類器物都是高級別、高規格的禮器,代表一定的禮制。

  雷雨:三星堆文化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中地域特徵鮮明的考古學文化之一,既有與中原夏商王朝類似青銅器和玉璋、玉琮、玉戈等,又有獨特性青銅神像、金杖、面具、神樹等,三星堆特殊的祭祀行爲,包括“燔燒”、器物分層、填土夯築等“複雜”過程十分罕見。

   王巍:這兩個遺址都是青銅文明具有代表性的遺址。現在考古學界基本上認定二里頭遺址是夏代後期都邑性遺址。它創造了一系列的禮制,包括宮殿的佈局、中軸線的佈局、前後幾進院落這種宮室制度。這種宮室制度一直沿襲到明清時期,比如今天的紫禁城,都可以看到這種制度延續的影子。二里頭創造了青銅容器鑄造技術,這些銅容器後來成爲商周時期貴族用來表明身份的禮器。三星堆的文化具有鮮明的特色,它最大特色是出現一批與信仰有關的一系列用具,比如總高度在2.6米的銅人立像、大型青銅面具、青銅人頭像、黃金面具、金杖等。

(參觀者在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內觀看展出的陶器,2019年10月19日攝。)

(這是在位於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於三星堆1號“祭祀坑”的金面罩。)

  記者:二里頭與三星堆,是否有文明層面的某種關聯?有哪些交流的痕跡?

  王巍:三星堆出土有大量深受夏商王朝影響的青銅器和玉器,比如發現夏商王朝創立的用璋、戈等儀仗化的器具,發現了在夏商王朝時期受到重視的銅鈴等,而且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趙海濤:二里頭文化的繁榮階段明顯早於三星堆青銅文化繁榮階段,兩個地方相距千里,相對獨立,都有各自的文化發展譜系和脈絡。但從兩地部分出土文物的相似度來看,二里頭文化對三星堆文化的輻射影響明顯。從器物特徵和所代表的內涵來看,二者的文化交流主要表現在上層禮制方面。

  雷雨:三星堆文化和二里頭文化聯繫較多,三星堆很多東西與二里頭有淵源關係,比如玉戈、玉璋、陶盉、高柄豆、觚型器、鑲嵌綠松石的銅牌飾等,構成了一個清晰的器物羣聯繫紐帶。二里頭和三星堆在地理空間上一北一南、一東一西,兩者之間肯定有一個文化傳播的中間地帶。

  王巍:商王朝發明的比如銅尊、銅罍在三星堆有比較多的出土。尤其是牙璋,三星堆出土的人像很多手裏持着牙璋。它的神壇,下面有一個立獸,立獸頂着幾個小人,小人頭上頂着的最神聖的東西恰恰是商王朝創造的銅尊或者銅罍,顯然三星堆對銅尊銅罍非常尊崇。

(這是二里頭遺址出土的銅鈴。)

(這是在位於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於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神壇,研究性復原件,3月5日攝。)

  記者:從二里頭到三星堆,我們能否印證一些中華文明的發展特點?

  王巍:當然。中華文明的發展特徵是多元一體、兼容幷蓄、綿延不斷。距今約5000年這個時期,包括成都平原地區在內,各地都有邁向文明的進程。到了夏商時期,這種文明的交流互鑑以中原地區爲中心的格局開始形成。一個重要的表現是銅器及其製作技術向周圍的傳播;另一個便是玉石禮儀用具所代表的禮儀制度向周圍的傳播。隨着中原王朝勢力力量的增強,其對周圍廣大地區的影響成爲交流的主要形式。當然,交流是相互的,我們可以看到甲骨文當中,有“商王伐蜀”的記載,跟蜀有相當密切的關係。

  雷雨:三星堆這次的考古新發現,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重要見證。1986年三星堆1號、2號“祭祀坑”發現之前,三星堆文化的陶器極具地域特點,但大量青銅器、玉石器出土後我們看到來自周邊的各種文化因素,有長江中游的、長江下游的、甘青地區的,佔比最大的仍然是中原地區夏商文化,即便三星堆最具特色的神像和麪具仍然可以在長江、黃河流域古文化中找到溯源。目前我們還沒有找到與埃及文明、西亞及南亞文明有什麼聯繫,三星堆文化在青銅人像、面具、神樹等器類的獨特性正是中華文化豐富性、多樣性以及兼收幷蓄、海納百川特質的最好表達。

  趙海濤:至少從3600多年前,黃河流域的中原文明與長江流域的古蜀文明交流、互動,直到秦漢時期巴蜀地區歸入中央王朝的統治範圍,是中華文明多地起源,並存發展,通過頻繁緊密的文化交流,最終走向一體化的生動體現。三星堆遺址的發現說明,至少從二里頭時期開始,中原地區和成都平原地區就有着比較多的交流,這種交流改變了成都平原地區自新石器時代以來文化發展的模式和內涵,開啓了成都平原地區隨着中原地區文化發展進程而變遷的新階段。

  雷雨:三星堆文化來源本身就是多元的,中原夏商時期的禮制對三星堆文化產生了比較強烈的影響,比如與中原地區非常相似的尊、罍這樣的禮器。還有包括一般平民使用的陶器:陶盉、高柄豆、觚型器等,都能在中原文化裏找到。這些顯示了三星堆文化與中原文明中的“一體”性,“多元”體現在它本土的一些東西,比如青銅羣像、面具、神樹、金杖等。這些東西加上與中原相似的那套東西,完美地在三星堆融合在一起。在今年新發現的文物中,一件“青銅頂尊人坐像”是比較典型的,尊是中原的典型禮器,古蜀人把它加以改制,目前看到尊的附件至少有兩條龍形飾,這是前所未見的,最特別的是在尊底部有一個跪坐人像,這件器物我覺得是最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把古蜀文化與中原文化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證明都是龍的傳人。

(這是二里頭遺址出土的鑲嵌綠松石銅牌飾。)

(這是在位於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於三星堆1號“祭祀坑”的玉璋。)

  記者:綜合網友的諸多疑問,比如有無文字、三星堆文化是否受到境外文明的影響,甚至聯想到“外星人”,專家怎麼看?

  雷雨:有些人覺得三星堆應有文字,只是目前沒發現而已,有些人認爲三星堆沒有文字。我個人傾向於前一種,三星堆文字如果書寫在當時已有的布帛等有機質載體上便難以保存了,但是我們沒有放棄,一直希望在某個“祭祀坑”裏出現“奇蹟”。“外星說”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三星堆的很多出土文物造型奇特,但那不是“外星人”,實際是有一些藝術誇張的神像。“西來說”並無證據,倒是發達的絲綢產業彰顯富庶,通過貿易或進貢,象牙、海貝、珠寶等從包括南海沿岸乃至更遠地區來到三星堆均有可能。

  王巍:關於是否受境外文明的影響,我認爲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鑑是很正常的,夏商王朝的冶金術就是受到西亞的影響。我們目前不能完全排除境外文明因素對三星堆的影響。但是,要論證三星堆接受了境外文明的影響,一定要有具體的證據。象牙和海貝的發現,並不能說明三星堆就與印度或其他地方有關聯。象牙,以當時此地的氣候條件,有象牙非常正常。至於海貝,殷墟就曾出土了大量海貝,與三星堆幾個“祭祀坑”基本同時。研究表明,殷墟的海貝並不出自印度洋,而是出自我國東海及南海。

(這是二里頭遺址出土的陶盉。)

這是在位於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於三星堆2號“祭祀坑”的青銅縱目面具,3月5日攝。)

  記者:這兩個遺址目前挖掘的只是冰山一角,都還有許多未解之謎,專家們最感興趣、最關注的是哪些?

  王巍:對二里頭來說,最值得關注的謎團首先是王陵所在。原來只發現遺址中的宮城,現在發現“井”字形的道路把遺址中心部位分成了9個格,每一個格里都有高級貴族居住和墓葬,這不是我們原來以爲的中間一個宮城、周圍都是老百姓的格局。我們也期待是不是有更高級的墓葬,跟王相聯繫、相匹配的等級;第二是文字,因爲甲骨文是非常成熟的文字,應該有很長的發展過程。對三星堆來說,我關注的點有三個:首先是到底有沒有文字;二是三星堆發現的這些坑裏的東西,是在什麼情境下使用的;三是此地是否跟境外文明有聯繫。

  趙海濤:二里頭經過62年的發掘,雖然已經呈現出一個讓人震驚的早期王朝景象,但目前只揭露了遺址1.6%,還有大量的空白地區等待繼續發掘,大量問題有待廣泛、深入研究。比如學界以及公衆普遍關心的,二里頭這麼大的都城,目前只發現了宮城和中心區域內部的圍牆,300餘萬平方米的遺址外圍,有沒有城牆或者壕溝等防禦設施?我相信,隨着工作理念、思路的拓展,多學科引入以及更多科技手段的運用,從考古遺存中提取的信息會越來越豐富,研究的廣泛和精細程度越來越高,對二里頭社會生活面貌的瞭解可能會超出原有的想象。

  雷雨:三星堆是“正在進行時”的考古項目,我知道公衆一般會關注“祭祀坑”裏的器物,當然這個沒錯,但除了這些精美的器物,我建議公衆可以把一些關注點投入到我們對考古信息和歷史信息提取的成果方面,比如土壤、植物、動物、古DNA、一些微痕的分析等,畢竟器物能夠反映的只是少部分人。如果能提取出來,土壤裏蘊藏的信息是方方面面的,比如說3000多年前三星堆一帶的環境、氣候、動物,包括三星堆出土的象牙,是不是完全是本地產的?會不會有一些是通過貿易過來的。至於宮殿區、作坊區、高等級墓葬區的調查與勘探對於全面構建三星堆古城完整體系至關重要,考古人正在不斷接近令人仰望的真實歷史。

(這是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牙璋。)

(這是一張拼版照片,上圖爲:在位於四川省廣漢市的三星堆博物館拍攝的1986年出土於三星堆1號“祭祀坑”的金杖;下圖爲:金杖的局部(3月17日攝)。金杖系用金條捶打成金皮後,再包卷在木杖上,出土時木芯已炭化,僅存金皮,金皮內可見炭化的木渣。)

  文物不言,自有春秋。

  從二里頭到三星堆,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歷史進程的又一實證。由此,我們看到,文物和遺蹟還原的、因歲月流逝而風化腐蝕的歷史細節;我們感悟,中華文明基因就在交流融合中傳承延續;我們感慨,中華文明悠悠上下五千年,多元兼容造就中華民族強大張力;我們感動,幾代考古人砥礪前行,耕耘考古事業,還原歷史真相。

  撫今追昔,我們循着“滿天星斗說”,體味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傳統文化積澱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給予我們堅定、從容和自信。(來源,新華社)

編輯,張國華;責編,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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