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要寫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在博爾赫斯看來,寫作是“爲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阿列克謝耶維奇要以筆“接近真相”;在史鐵生眼裏,寫作是“對根本性苦難的必要練習”;而格雷厄姆·格林卻覺得寫作像“身上長了癤子,非得把膿擠出來不可”。

如何掌握寫作的鑰匙,成爲會講故事的人? 澎湃問吧邀請媒體人和非虛構寫作者葉偉民,聊聊如何讓文筆脫胎換骨,成爲好的“故事家”。

讀萬卷書就能寫出好文章嗎

@夜裏小白船:感覺自己讀書對寫作並沒有明顯提高,這其中是差了什麼環節?

葉偉民:很多作家都談過寫作,唯獨老舍的觀點最合我心——“各位要是打算學學文學,請記住多讀、多寫、多生活這三位一體的東西。”不多生活,不看看世界,是寫不出好文筆的。如果你在讀寫之外,總覺得欠點什麼,大概就是它了。

閱歷對寫作影響巨大。少時看《瓦爾登湖》能悶死,年長些再翻就別有滋味了。例如那句——“時間只是我垂釣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時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麼淺啊。它那淺淺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恆留了下來。”當年初讀,似懂非懂,後來越琢磨越在理。

那具體怎麼做呢?多讀當然重要,但記錄更不可少。善於觀察積累,是寫作的基礎工作。這一點村上春樹和毛姆是好榜樣,前者在自傳《我的職業是小說家》裏說過——“身邊來來去去的各色人物,周圍起起落落的種種事情,不問三七二十一,認真仔細地加以觀察,並且深思細想、反覆考慮……重要的不是得出明瞭的結論,而是把那些來龍去脈當做素材,讓它們以原汁原味的形態,歷歷可見地留存在腦海裏。”

至於多寫,絕不要盲目地多寫,更不要爲了應付內心的迷茫和忐忑而多寫,那沒有半點幫助。先找好寫作方向,除了狹義的文學創作,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輸出,也是不錯的選擇。之後再具體到日常。初期可以化整爲零,不要一上來就整大部頭。隨手記,寫日記,每天一條深度思考的微博,回答擅長的問題都行。先養成每天寫作的習慣和手感,假以時日,再過渡到作品,從千字文到短篇,再到中篇、長篇。

最後是多生活,這隻能靠自己了。生而爲人,誰都獨一份,扎到日復一日的漫流裏吧,放肆撲騰,你的那朵浪花終能被看見。

@午夜南瓜會變馬車:寫作必定伴隨着修改,那多久修改一次自己的“大作”合適呢?

葉偉民:你說“寫作必定伴隨着修改”,這點我很贊同。寫作跟前,沒有什麼天選之子,只有千錘百煉,所以好文章都是改出來的。面對初稿,你要比任何時候都有勇氣,甚至要有心理準備推倒重來。這可能是痛苦的自我審視。從主題、立意、邏輯、結構、行文各環節回顧,如果哪裏出了問題,不要逃避大幅重寫。

至於你關心的“多久修改一次作品合適”,這個問題要一分爲二。如果是有截稿時間的,如新聞特稿、專欄、期刊論文等,最好在兩週內修改完,不然就放涼了。如果是無截稿時間的,如長篇小說,學術專著等,無論寫作還是修改都是長跑。很多作家一天的創作,先從修改前一天的開始,再開始寫新的內容。有如村上春樹般一口氣寫完,再七易其稿。又或者像陳忠實那樣,創作《白鹿原》來墊棺作枕,那就是創作不止,修改不止了。所以,“多久修改一次”並無標準答案,要因時因事。只要能匹配你的創作目標和習慣的,就是好方法,建議在實操中摸索總結。

流水賬和平鋪直敘有什麼區別

@神的魚兒:流水賬式寫作和平鋪直敘有什麼區別呢?簡單易懂是不是寫好故事的關鍵?

葉偉民:流水賬和平鋪直敘看似相近,實則是兩個範疇。前者是結構上的,後者是寫法上的。所謂文章結構,就是情節的時空編排,簡單來說,即先寫什麼後寫什麼。

流水賬自然是糟糕的結構,因爲它沒有經過再創作。一個人可能出門、喫飯、坐車、上飛機,不代表故事就要這麼寫,只要情節需要,從飛機離地時那聲怪響開始也是可以的。作家要在時空線自由躍遷,提煉並重組戲劇性因素。只有這樣,故事纔不至於攤大餅,才得以成爲藝術。

再來說平鋪直敘,它屬於寫法或表現手法的問題,大多形容文章文辭匱乏、波瀾不驚、味如嚼蠟。縱然如此,它和流水賬依然不是一類文病。結構和行文是寫作的兩大關,一流的結構配三流的行文,或三流的結構配一流的行文,都沒戲。對號入座,“流水賬”和“平鋪直敘”就是三流的結構和三流的行文。

再結合你第二問稍作延展。簡單易懂是故事的好品質,但談不上關鍵,更不能說簡單易懂的就是好故事。這種想法容易掉進坑裏,以爲行文不過如此,扯點大白話、直來直去,把簡陋當簡約了。真正的行文高手,應是文氣恬淡、不動聲色、形簡意豐,既不白開水,也不花裏胡哨,情節之外,更以意境和思想取勝。如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開頭淡淡而來,簡簡單單,卻內有重錘,字字敲心,遼闊、深遠、迴音繚繞——“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來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們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脫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濃密的絨毛都隨風而逝了,留下的是歲月的累累瘢痕。”總之,分清流水賬和平鋪直敘並非此回覆的要義,藉此感知結構和行文的內涵與關係,纔是更大的目的。

如何鍛鍊寫作的邏輯性

@Margaret__:如何解決說話、寫作沒邏輯這個問題?感覺英文更強調邏輯,中文常常辭藻華麗但文章內核連自己都雲裏霧裏,如何去鍛鍊思維邏輯呢?

葉偉民:中英文本是兩門不同的語言。所謂“英文重結構,中文重語義”,即中文更靈活,句子間不拘泥形式,重意境和美感;英文更講究搭配與結構,重邏輯和精準。我們既不能用前半句否定後半句,也不能用後半句否定前半句。王維的“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很美,拜倫的“If I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greet, with tears, with silence.”也不輸。我們要做多語言者,兼收幷蓄,不能以偏概全,更不能因一師一課影響了基本判斷。以此爲準則,再回到你的問題。

首先,你說的應試作文弊病是存在的,且已成頑疾;其次,你對英文這種強結構、強邏輯表達更有感覺,可能因其更符合你的思維特點,或非母語帶來的新鮮感,這也是一種信息(或感知)不對稱。全球語言的演化既豐富多彩,又問題叢生。早在70多年前,奧威爾就強烈批判現代英語的“墮落”,各種庸俗傾向和囉嗦。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中國詩人余光中也不忍了,向惡性西化的中文開炮。總之,無論中文還是英文,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問題。它們無法對比高下,更不能放在高考、託福這些應試場來比較。這些場域裝不下兩種語言的悠久和浩蕩。不過,你確實點出了中文作文教育的一個問題。如何告別新八股,迴歸優美標準的中文表達,知易行難。那就從我輩做起吧。

我介紹三位老師,一位是余光中,他的《翻譯乃大道》一書,收集了從1960年代到1990年代末22篇評論,主題只有一個:爲年輕人排文毒,重拾地道優美的漢語書寫。另外兩位是威廉·斯特倫克和E·B·懷特,他們合著的《風格的要素》是英語世界最著名的寫作指南。一個世紀以來,樹立了英文寫作的諸多法則,如“多用名詞和動詞”,“不要生造不倫不類的副詞”等,這些對其他語種的書寫,也極具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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