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他們讓菜饃奶奶一夜爆紅,又逼着她消失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流量

有流量就有生意

一連好幾天,菜饃奶奶沒有再出攤。

她在鄭州街頭賣菜饃30多年,6元一個,讓晚歸的人能擁有一份溫暖。

從無人熟知到紅遍全網,菜饃奶奶自己都沒弄明白原因。

4月初,她成爲了一個短視頻的主角,在視頻中金句頻出:

“我覺得歇着無聊”“人老了就該有個價值”“只要錢來得正道,沒有不容易的事;來得不正道,再容易也不容易”。

很快,她的攤位前人頭攢動,來自天南海北的短視頻博主將攤位圍了個水泄不通,甚至當地出動了民警來維持秩序驅趕人羣。

用於直播的手機幾乎貼到了她臉上,在製作菜饃的間隙,無數問題見縫插針地問進來,起初她還笑着應付着,數日之後,她漸漸沉默了。

再後來,她和自己的那輛三輪車消失在了夜色中。

直播者們蹲守了幾天後,盡數散去,黑夜的街角恢復了曾經的寧靜。

這一切彷彿從未發生過。

被打上標籤的普通人

“老鐵們,扣下666,大家快看,這就是勵志老奶奶,我現在就在老奶奶身邊。”

“家人們,我正在菜饃奶奶的攤位前排隊,前面還有23個人,要問問題的家人們把彈幕刷起來。”

“感謝我王哥的禮物,我替王哥買個菜饃。”

顯然,無論是“666”還是“彈幕”“刷禮物”,菜饃奶奶都是聽不懂的,但她能聽懂“你今年多大了?”“你爲什麼要堅持賣菜饃啊?”“你每天賣多少個啊?”這樣的問題。

幾天中,她回答這樣的問題上百次,她不理解自己在街頭賣菜饃,勵志的點在哪?

如果說大衣哥朱之文勵志的點在於農民有着一副好嗓子,穿着大衣唱上了央視,拉麪哥勵志的點在於幾十年在大集做拉麪不漲價,菜饃奶奶勵志的點彷彿只剩下了年紀大。

在最初她被爆出的視頻中被稱作96歲,後經查驗她爲82歲。事實上,96歲在街頭賣饃的標籤,纔是她走紅的真正原因。

在人們的觀念中,96歲的年紀應該安享晚年,祖孫滿堂其樂融融看上去才體面安逸。而在深夜的街頭賣饃,顯然是艱辛而貧苦的。

96歲賣饃,背後一定是對生活的不甘,對家人的不滿,甚至是對命運的抗爭。

但她最初卻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勤勞持家”“勞動光榮”“爲了每個晚歸的人有口熱乎飯喫”。

現實和認知的巨大反差,帶來了極大的戲劇矛盾衝突,在這樣的矛盾衝突下,人們對菜饃奶奶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和好感。

在轉發分享中,網友們加上了自己的解讀,並持續爲菜饃奶奶打上新的標籤。

“96歲老人夜間賣饃,你有什麼理由不堅持?”“96歲菜饃奶奶在做菜饃,16歲的你卻在蹦迪。”“奶奶做的6元一個的菜饃就能喫飽,XXX套餐憑什麼賣30元?”甚至是“看到菜饃奶奶的那副套袖,我想我的奶奶了。”

這就是菜饃奶奶之所以走紅的內在原因,人們將自身的情感投射到了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身上,由於視頻音頻立體的呈現方式,讓人們有了多維度的感官體驗。

“夜晚,9旬老人,熱乎飯”背後衍生的“堅持、努力、恬靜、淡然、溫暖”,也正是短視頻用戶需要的重要情感寄託。當用戶的多元情感匯聚在菜饃奶奶身上從而引發各類不同的衍生感情後,菜饃奶奶的標籤也從單一的“勵志”,變爲了“一切”。

最初拍攝菜饃奶奶的視頻將她送上熱搜的張志剛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他在拍攝之初就明白,這個視頻會引發關注。

“我拍攝的大多數都是普通的勞動者,爲了生活在打拼,用短視頻的基本都是我的同齡人,看了太多搞笑段子,光鮮亮麗的帥哥靚妹,也願意看這些勵志的故事。”

用張志剛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們天天被灌毒雞湯,誰都想喝點真雞湯,而普通人的生活纔是貨真價實的。”

在菜饃奶奶的事件中,很多人費解,一個製作菜饃的老太太憑什麼能走紅,但實際上,在短視頻的大數據算法下,菜饃奶奶這樣自帶標籤和極易產生共鳴的個體,走紅其實是必然的,只是鏡頭有沒有尋找到她罷了。

“如果不是因爲生活所迫,誰願意在風雨中勞作。”這是在菜饃奶奶最火熱的幾天中被提及很多次的一句話,聽上去很勵志,但不能仔細品。

假如真的是一位96歲的老人爲了生活而勞作,通宵達旦,這怎麼能是勵志呢?年輕人們把自己代入“菜饃奶奶”中,得到的其實更多是“勞作至死”的悲哀,並沒有奮勇前進的鼓勵吧。

被打擾的普通人

很快,菜饃奶奶的輿論風向就從最初的“溫暖勵志”反轉了,因爲人們看到她的攤位前舉着手機來直播的人越來越多,老人不堪重負,笑容也逐漸消失。

人們關心她的身體,擔心她的精神,將一切詛咒的話語投向了來拍攝視頻的人們。

“他們就像蒼蠅一樣,嗡嗡嗡的,盯上了老奶奶揮之不去。”

“互聯網的銅臭味讓你們陷入瘋狂。”

《人民日報》也發文表態:“莫以關心之名行傷害之實。”

但冰冷的數據不會說謊,河南某電視臺也通過短視頻對菜饃奶奶進行了一場直播活動,深夜兩點,同時在線人數近33萬人。

這個數據別說對自媒體人,對傳統媒體來說同樣是一個誘惑。

此前,大衣哥朱之文就因鄰居踹門闖入要拍攝而報警,其背後也同樣是數據流量帶來的誘惑,據朱之文的鄰居表示,拍攝朱之文和其家人的生活,每天發幾十條15秒的短視頻,閱讀量在幾萬至幾十萬不等,月收入爲3000元左右,甚至有鄰居爲了拍攝朱之文特意買了個2000元的手機,一個月就回本了。

拉麪哥的事情同樣如此,在拉麪哥在短視頻平臺火了之後,在他賣面的現場,響起了吵鬧的音樂,武大郎、孫悟空、豬八戒等扮相的博主均出現在現場和手機裏的粉絲打招呼,因爲直播太多導致網速變慢,中國移動甚至特地開來兩輛信號車,來加強該地的信號。村民們連夜修了6個停車場,擴寬道路,清理周邊環境,村民們擺出了特產。

拉麪哥的一個視頻流量高達2億,視頻博主漲粉近50萬,有人拍5天,總閱讀量過10億,賺了近百萬。

對平臺而言,話題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話題就帶來流量,爭議就是關注,在流量爲王、變現迅速的時代,平臺會以最大的熱情來完成普通事件的熱點轉化,甚至主動通過設置熱榜、話題等形式來搭建有爭議的話題。

中國新聞週刊聯繫到了一位參與菜饃奶奶的直播博主,他表示,自己是從湖北特意趕去鄭州拍菜饃奶奶的。

“直播本身不掙錢而是掙熱度,保持熱度對賬號是有好處的,熱度高就會得到平臺的數據青睞,把你的位置往前放,以後播別的,尤其是商業合作的內容收益就會更高。我們基本上就是蹭熱度,熱度高的地方我們就蹭一波,然後就接着植入一些商業合作,幾次之後這個號就不用了,再換一個重來。”

“一年下來,從短視頻上能賺個30萬左右吧,肯定是比上班強。”

即便是當網友將圍觀他人生活上升到道德譴責的高度上,在真金白銀的誘惑下,選擇題就變得很容易了。

前述博主反問中國新聞週刊:“如果說她做菜饃爲了生活,我們拍她也是爲了生活,不可以麼?”

有人的地方就有流量,有流量就有生意,有生意就有財富,至少在一部分人眼中,這個邏輯是高度自洽的。

如果說“流浪大師”沈巍是短視頻平臺第一個被圍獵的普通人的話,“菜饃奶奶”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個。

用某媒體習慣使用的標題來說的話,這應該就是“困在流量裏的普通人”。

流量時代日漸模糊的邊界

上海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副研究員方師師發文表示,所有媒介都有一套自身獨特的語法。這是一套深層的語言協議,能將不同使用者的感官體驗調整到特定的“頻率”,形成共鳴和共振。因而一條流行的內容,在技術系統的推薦與推動下,可以引發全網刷屏。但新媒體的使用也會對生產者產生影響:技術是人感官的延伸,但也會截斷書寫與記憶,產生異化和自戀。

當博主們用手機和攝像機對準他們想要流量“狩獵”的對象時,鏡頭就像是武器。他們不去思考這樣的行爲是否會妨礙干擾他人的正常生活,是否會給對方帶來身心壓力,甚至還想要通過欺騙手段榨取對方身上的所有可用之處。在這個過程中,人的內在完全被外部邏輯所左右,人成爲其所使用技術的奴隸、依賴系統的觸角。在這種狀態下,他們或許對自己沒有意識,或許對他人沒有關愛,也或許對世界不負責任。

很快有觀點認爲,賺錢是各憑本事,但是也需要建立在不侵犯他人的情況下,當然,這種現象本質和原動力還是錢和酬勞,因此平臺的獎勵要是有所約束,自然會將大批爲了錢去蹭人家流量的人篩出去。

據瞭解,在拉麪哥的事件中,爲了反對惡意炒作和過度消費,作爲平臺方之一的抖音平臺就曾出臺過嚴格管理的方案,處理過一批直播間和賬號。

但事實上,平臺能做的卻很有限。

在網絡看客的選擇下,被髮掘的“草根”網紅們常常具備一種單純的特質。看客們的監督要求他們時刻保持其淳樸真誠、不慕名利的“老實人”形象,而這種形象的確給他們的生活與工作帶來了阻礙。

曾經一度爆紅的“流浪大師”沈巍,就經歷了完整的過程,爆紅到流量變現再到流量退潮,他刪去了個人視頻的所有作品,選擇了退網,他曾經就表示過,來圍觀我的人中既有真心想和我探討知識的人,也有帶着“不純粹”目的進行拍攝的人,我沒法分辨也管不了,但我可以看淡這些。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曾向媒體表達,網絡經濟時代,普通人拒絕出名很難做到。

“網絡的表達是比較自由的,一般只要不捏造事實、不侵害他人個人信息等人格權以及不以侮辱性語言詆譭他人即可。這兩條法律底線作爲平臺管理的基本抓手,從這個角度講,平臺能管得了侵權和違法行爲,但管不了輿論的產生和方向。”朱巍說。

這幾天,鋪天蓋地而來的謾罵,讓張志剛有些委屈,“我都有點抑鬱了。好像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做的一樣。”

“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打擾她的生活,人最多的那天我也勸了,但是他們不聽我的。”

在那條視頻火了之後,張志剛在將近一週的時間裏,每天都會前往菜饃奶奶出攤的地方,但他總是遠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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