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財經社 劉雪兒

編輯 | 陳芳

燒錢火拼下,快遞市場血流成河,虧損的企業一家接一家。

近日,有報道稱京東物流旗下對標通達系的衆郵快遞虧損2億元,陷入停運階段。官方的回覆沒有否認虧損,只是稱業務運營正常。在此之前,申通快遞發公告稱,預計一季度虧損7000萬-1億元,同時透露去年淨利潤同比降幅高達97%。

對此,人們似乎見怪不怪了。畢竟稍早前,連一貫的“好學生”順豐都交出一季度預虧近10億元的成績單。雖說順豐是在放長線釣大魚,但這種未雨綢繆也能體現順豐當下的危機感。

眼下,全球快遞量最大的義烏,就正在親歷價格戰,快遞企業在這裏拼個你死我活。接近通達系的人士告訴AI財經社,“各家都準備了很大一筆資金,這次不是單純打價格戰,而是要消滅一個。”原本桐廬幫想滅掉極兔,如今看似乎得另尋目標。

圖/義烏豐樹轉運中心 劉雪兒拍攝

中國快遞市場是個競爭很激烈的行業,近幾年來的排位一直在變。2014年行業老大是申通,沒想到次年就被圓通踢下寶座,此後從頭魁一路滑到第五;2016年圓通被踢到第二,後又滑到第三。取而代之的是中通,在老大的位置上坐了五年,韻達從2018年開始成爲第二。原本以爲能一勞永逸,哪知道半路又殺出個極兔。

4月20日,針對這輪價格戰的“罪魁禍首”極兔,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經濟學院教授聶輝華呼籲,應該把極兔罰到傾家蕩產,稱如果一家企業通過打價格戰佔領市場,那麼更多企業就不得不跟進,最終導致所有企業陷入低水平價格戰的“囚徒困境”,從而毀滅了一個行業的高品質。

“現在有5分錢利潤就偷笑了”

四月中旬,義烏的夜晚還很寒涼,裹着一件呢子大衣都不嫌多,一家圓通網點老闆錢磊卻只穿着一層薄薄的襯衫。他剛從附近的荷葉塘拉貨回來,小三輪車上兩三個尼龍袋子塞得滿滿當當,他一個個稱重好,再扔到門口的大卡車上,得忙到晚上九點才能休息。

錢磊在義烏做快遞有十幾年了,最大的感觸是生意越來越難做,“五年前,一個件最少有5毛錢利潤,現在有5分錢、3分錢就可以偷着笑了。”

圖/義烏圓通快遞某網點 劉雪兒拍攝

他算了筆賬,網點兩個客服每月工資共1.2萬元,四個業務員月工資各7500-8000元,兩間門面一年房租4.1萬元,五輛車每月油錢至少2000元,算下來一天總開支最少1500元。但平均每個件只能賺2毛錢,現在淡季每天收4000件左右,也就是800元,相當於每個月虧2萬元。

談到如今的局面,錢磊直嘆氣:“都是打價格戰造成的。”申通收件員吳宇透露,今年3月,義烏快遞戰由百世挑起,隨後各家開始跟進,但他所在的申通快遞沒有跟,他猜測是因爲總部的財務狀況不太好。

吳宇稱,極兔的價格最便宜,1.1-1.2元發全國(除新疆、西藏外),其次是圓通1.2-1.3元,韻達是1.3元,申通這次價格戰沒跟進,給客戶1.4-1.5元,中通則是1.5-1.7元。這些價格都是三公斤以內低於均重的單票價格。

據瞭解,快遞公司會給三公斤以內的票一個均重,一般是300g或400g,方便做成本管控。網點在執行中,會給低於均重的小件非常低的價格,甚至虧本價,目的是擴大單量拉低均重,而在高於均重的包裹上提高價格賺錢。這好比商超以低毛利的生鮮引流,靠高毛利的日用品賺錢。

AI財經社注意到,4月9日,義烏郵管局約談百世、極兔後,各家的價格都在變動。可以說,誰都不願承認自己是出價最低的那個,似乎每家都是快遞戰的受害者。

一家中通網點老闆向海生瞥了眼窗外,轉過頭來壓低聲音:“價格戰不能亂講的,我跟你講太多會被人罵的,這個太敏感了。”他說中通最便宜的價格是1.45元,高於韻達的1.25元。

否認靠低價取勝成了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一家極兔網點主管鄧璐然直到提及義烏郵管局對極兔的警示函,他纔不得不承認,“我們不打,但別的快遞比我們還低,不得不跟進,這段時間都虧損,因爲價格戰打得太厲害了。”

圖/義烏極兔某網點 劉雪兒拍攝

鄧璐然說之前百世、圓通、申通都比他們價格高,三公斤以內低於均重的快遞價是每票1.2元甚至1.15元,義烏郵管局約談極兔和百世後,大家都提價了,“我們從1.35元、1.4元提到1.5元。”但他堅決否認極兔低至1.1元的傳聞。

錢磊也不例外,說自家是1.6-1.7元,高於中通和韻達。儘管說法不統一,但幾位都承認,一般每票成本在1.5-1.6元,也就是說,目前低於均重的小件都是虧損的。

兩年前從外貿轉行過來的向海生有些後悔,“哪知道快遞坑這麼多”,他感慨每年上半年是快遞最痛苦的時候,“差不多要殺到六七月,去年義烏郵管局出面調停,今年出面也沒用,表面給你出價1.4元,背後再返點2毛錢,相當於沒漲價。”

激烈競爭下的快遞黃牛

爲什麼快遞企業要在義烏一決高下?

原來去年10月,據交通運輸部最新數據,作爲全球最大的小商品貿易城,義烏已經把快遞量做到了世界第一,這裏的快遞市場也因此成爲中國快遞的晴雨表。

龍頭公司早已瞄準義烏。2017年,中通副總裁王吉雷說要將浙江省內的業務中心遷到義烏,“計劃投入超10億元,全力深耕義烏這片沃土”。兩年後,開工儀式在義烏舉行,規劃總佔地200畝。圓通也不例外,2018年,佈局“一帶一路”的“圓通號”中歐班列從義烏西站首發,圓通創始人喻渭蛟親自相送。

眼下的競爭激烈到什麼程度?AI財經社注意到,義烏已經誕生了特有的職業——快遞黃牛,他們是快遞的中間商,就像火車票黃牛、醫院號販子一樣。

圖/義烏某小區一樓都是門面房或小工廠 劉雪兒拍攝

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爲各家快遞公司總部會給義烏的一級網點安排每月指標,每個月收件至少幾十萬票,有的有幾百萬票,旺季時甚至能調整到上千萬票。另外,由於義烏是直髮專線,不需要中轉,因此量必須有足夠的支撐纔行,不然專線跑不起來。這也讓網點們壓力巨大——即便是淡季,指標也很嚴格。

但網點也有乏力的時候,如果完不成,每票會被罰5毛,如果完成了每票可能有2-3毛的返點獎勵。因此每當缺貨時,網點都會以低於市場價甚至低於成本價的條件,找黃牛倒貨。

而資歷深的黃牛有豐厚的大客戶資源,因量大有議價權,給客戶的價格也低。此外有的網點當月收貨太多,爲避免下個月考覈指標被抬升,也會把超過的部分勻給黃牛。吳宇透露,除申通外,其他幾家在義烏一般都有20-40家左右的網點,有的拼不過,甚至跑到往西20公里外的東陽調貨。

在義烏、廣東外的非產糧區(發貨量不高的地方),往往沒有這種擔憂。因爲往往一個城市或縣城只有一家代理網點,競爭沒那麼激烈,大家爲保證自己的利潤,反而會合夥漲價。因此,快遞黃牛也是義烏、廣東等地的特定產物。

可以說,黃牛是快遞網點與總部博弈的工具,滿足了網點應對總部的嚴苛考覈,但同時也間接擾亂了市場秩序,讓消費者的快遞體驗大打折扣。

向海生顯得很無奈,“黃牛殺不掉,售後不穩定”,畢竟有黃牛這個中間商存在,出問題時,商家往往很難和快遞公司直接過招,互相踢皮球,給消費者的體驗很不好。風險也不乏黃牛跑路,“去年一個江西小夥子捲走了韻達網點30萬元”。

不過,痛恨極兔的吳宇倒是佩服對手一點,“極兔不用黃牛,不讓跨區,它起來也因爲在吸取通達系的教訓,它只靠低價。”原來,黃牛相當於跨區域調貨,這種扭曲競爭不利於網點的穩定,“極兔不讓跨區,也是在倒逼網點提升服務質量。”

這也讓鄧璐然頗爲自豪,特意強調這一點,“黃牛是對客戶不負責任”。他曾幹了大半年快遞黃牛,有時找不到客戶的件,很苦惱售後問題。哥哥投資極兔網點後,他便來做主管。

“極兔一路在上升,義烏第一名是中通,第二差不多就是我們了。”彷彿覺得不妥,鄧璐然迅速又補充一句,“不是我們就是韻達。”他對現狀是滿意的,提到去年通達系封殺極兔,“沒封殺成。”說罷嘿嘿一笑。

不過,極兔流血搶市場也是公認的。在義烏當地唯一一個豐樹轉運中心,裝卸工告訴AI財經社,這裏每天卸200多輛車,每天能裝200萬多件,金華每天能有500多萬件,打算6月再在義烏建一個分撥中心。

同在物流園的外貿人士透露,極兔是去年9月搬過來的,園區內還有京東、外貿物流等公司,“極兔佔地不大,只有大概五六千平米,但貨量挺大,每天來的車比京東多,這裏分撥的主管說還不掙錢,在搶市場。”

就連網點也在虧錢,鄧璐然說這段時間都在虧損,“因爲快遞戰打得太厲害。”一家極兔網點的派件員透露,他每天派200多件,總部給的派費是8毛錢,老闆再補2毛錢,給到他們的派費是1元/票,“老闆說還在虧錢。”

“這次要消滅一個”

這次快遞戰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接近通達系內部的人士告訴AI財經社,“各家都準備了很大一筆資金,這次不是單純打快遞戰,而是要消滅一個。”他補充說,“因爲市場就這麼大,原來桐廬幫打算消滅極兔,就看下半年極兔能否堅持下來,目前頭部幾家最弱的是申通和百世,而申通與阿里走得很近,一時不會被幹掉。”他認爲最不樂觀的是百世。

不止一位人士對百世表示擔憂。吳宇透露,極兔起來拉低了通達系的整體利潤,但對百世影響最大。“因爲百世一直做便宜貨,這是走低價的極兔最先能搶到的市場,百世也是靠價格戰起來的,但之後沒有好好經營,好多運輸線都外包,成本管控也沒有優勢,所以維繫不了長期低價。”

確實,去年以來,百世網點就頻頻發生異常,甚至今年1月傳聞阿里和百世集團創始人周韶寧都想賣掉持有的股份,事後官方否認。但百世困局是遮擋不住的,自2017年上市以來從未盈利,也是目前唯一一家全年虧損的頭部快遞公司。這次冒着被義烏郵管局約談的風險率先發起快遞價格戰,似乎是百世最後的奮力一搏。

申通的日子也不好過。在4月15日的公告裏,申通透露2020年淨利潤0.37億元,同比降幅高達97%,同時預計一季度虧損0.7億-1億元,而上年同期盈利超5800萬元。此外,2020年申通快遞的市場份額跌到10.58%,也是TOP4中唯一一家市場份額下滑的。

幾位知情人士告訴AI財經社,雖然有菜鳥裹裹的訂單扶持,但申通在客服售後、轉運中心的精細化管理和效率提升上還存在差距。

人人都在觀望極兔。在多位業內人士看來,極兔的關鍵期在今年下半年,“極兔現在就是搶量,達到規模效應後才能把專線拉直,破損才能減少,服務質量就能提升。”如今義烏並非極兔的直髮地,而要從杭州或金華中轉,不像通達系能直接從義烏髮專線。

圖/劉雪兒拍攝

而在傳聞日單2000萬票,及赴美上市的烘托下,極兔接下來的動作必然還會延續,更何況還有拼多多這棵大樹。雖然近期拼多多澄清與極兔沒有投資及特殊合作關係,但鄧璐然和通達系多位人士都透露,拼多多的確在扶持極兔,比如發極兔的商家會得到平臺流量支持。

靠快遞戰改變市場格局,在歷史長河裏也有跡可循。回溯到2013年,百世匯通在義烏髮起“均價銷售”戰役,幾乎屠殺了當地的二線小快遞,百世匯通也一躍成爲四通一達的一員。

從近幾年看,快遞的排位一直在變。2014年申通還是老大,2015年便讓位給圓通,2016年中通拔得頭籌並維持至今。第二名也有人搶,韻達在2018年超過圓通並保持至今。第三名圓通很不甘心,但與韻達的差距越拉越大。申通則在2017年一路滑到第五,直到2020年才勉強超過百世升到第四。順豐多年來穩當在第六名,但去年發力較猛,與第五名百世的份額差距縮小到0.44個百分點。

中國快遞市場也挺神奇,很多行業會選擇虧錢搶市場,隨後集體漲價追求盈利,比如共享單車、共享充電寶,但快遞玩家反而越走越懸。2016年、2017年,快遞前六名紛紛登陸資本市場,隨即而來的卻是愈演愈烈的快遞戰。

背後的根本原因是電商件佔到中國快遞市場的八成,因此快遞戰場其實是電商戰場的延續,只要電商格局還有裂隙,快遞市場就一日不得安寧。比如義烏戰爭最激烈的2019年、2020年,背後站着的分別是拼多多的崛起、直播電商的興起。

市場曾傳聞申通與拼多多的合作到今年6月到期,拼多多是否會效仿京東關閉申通數據接口,也是一個問號。“通達系就怕被拼多多關閉接口,現在阿里的單號源能用到拼多多上,拼多多的不能用到阿里上。”有知情人士透露。

回到義烏這個快遞風向標,恐怕快遞戰的弊端也在發酵。過往由於價格低,虹吸效應明顯,不少外地商家甚至選擇運貨到義烏髮貨。但如今快遞戰在全國鋪開,各地的價格都在下降,義烏的價格優勢就沒那麼明顯。

吳宇發現,他有客戶發現義烏髮貨是1.8元,老家是2元,但老家倉儲免費,加上水電費、人工費等比義烏便宜,便打算搬到老家做生意。“覈算發現老家成本低的都會走,挺多人離開的,特別是家裏有老人的。”

吳宇也打算走了。雖然在申通做收件員快五年,月薪從5000元漲到1萬多元,但他感覺疲了。“以前客戶不願意,我會跑三四次去談,現在愛發不發,我也幹夠了,看不到頭了。”他打算四月底改行回老家做拼多多,徹底離開快遞行業。

也許這波快遞洗牌裏會湧現新手,重新排位,但在電商金主佔主導的中國快遞市場,快遞玩家地位被動,想要制定獨立自主的行業規則,恐怕還要走一條很長的路。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