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財經》雜誌柳書琪

編輯|謝麗容

四月的一個週日,北京市昌平區一處商場的少兒英語培訓機構裏,傳出了孩子們做遊戲、給短片配音時的歡笑聲。機構創始人程帆是這裏唯一表情凝重的人,只有他知道,這也許是這家少兒機構通往終點的倒計時。

北京線下培訓機構停擺超過一個月,復課審批已進行到第四批,但每批獲准開課的機構只有幾十家。程帆的機構不在獲批名單中,換言之,現在繼續上課屬於違規。

許多少兒英語機構負責人共同的心態是,與其在未知中滑向死亡,不如能開一天是一天,至少到關停時,退還給家長的剩餘課時費能少一些。

多位少兒英語機構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獲批覆課困難重重。消防標準、辦學許可、招生範圍、教學內容……多重關卡之下,能最終通關的機構少之又少。

“以後想上少兒英語培訓機構的話,選擇性會很有限了。”一位教育行業資深人士對《財經》記者感嘆。從2016年走來的教培人或許很難想象,少兒英語曾是最炙手可熱的明星賽道,多少資本多少創業公司湧入這個賽道,但在今天的北京,這個賽道很有可能成爲一條羊腸小道。

史上力度最大

一切源自今年3月上旬開始的那場整改。這是校外教培從業者記憶中力度最大的一次。

上一次教育行業內大規模整頓要追溯到2018年。教育部等四部門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了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主要針對機構的安全隱患、辦學資質、超綱超前教學、組織競賽考試等行爲。到2018年年底,摸排的全國40萬家培訓機構中,有近25萬家完成了整改。

王頤是北京一家中型少兒英語公司的創始人,比較兩次整頓風暴,他的感受是,2018年時力度雖不小,但校外培訓機構可以邊開課邊整改,經營負擔較小。今年這場是停課整改,整改不通過無法復課,對於剛從疫情中恢復過來、還來不及喘息的培訓機構來說,壓力更重了。

此次首當其衝的是學科輔導類,少兒英語也在其中。素質類、留學類、成人教育等其他細分行業則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第三方在線企業信息平臺企查查向《財經》記者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目前,全國在業存續的少兒英語相關公司有4110家,其中北京94家,由於一家公司可能有多個校區,北京實際少兒英語門店數量在數百家左右。

受疫情與政策監管的雙重影響,近三年來全國少兒英語相關企業新增數量明顯下滑,2019年新增數量還有1149家,2020年下滑至427家,截至目前,2021年新增少兒英語企業僅有71家。

在北京市教委3月12日發佈的聲明中,提到了這輪整改的背景。“一段時間以來,有些培訓機構存在疫情防控不到位、虛假廣告、退費難、超綱超前教學、教學質量不高等問題。”對此,教委將“依法依規對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進行嚴格管理”。

多位教育機構負責人向《財經》記者轉述了他們參加教委座談會的要點,細則繁多,但綜合來看,此次整改的關鍵有四點:機構具備辦學許可證;教學內容需與校內同步、不得超綱超前;開通銀行專項賬戶監管資金;禁止誇大宣傳、製造焦慮。

從實際執行來看,後三者都相對容易滿足,但單單辦學許可證這條卻足以卡住絕大多數培訓機構。多位從業者向《財經》記者表示,由於消防證要求嚴格,身邊約八九成培訓機構都沒有辦學許可證。但此次想要復課,辦學許可證是必須具備的條件。

經過上一輪野蠻擴張,校外教培行業數量激增,但拿到辦學許可證的,屈指可數。此前辦學許可證不是開辦培訓機構的必備項,更像是可選項。通常在工商部門註冊營業執照就可以設立機構,而辦學許可證因爲申請難度過大,許多機構最初的經營就“有照無證”。

整頓風暴開始後,教培機構迫切需要得到一張辦學許可證。有人開始打聽另一種方式,通過交易拿到一張轉讓的辦學許可證。按照政策規定來說,辦學許可證不允許轉讓,所以,這是一筆“灰色交易”。

一位曾購置過辦學許可證的機構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辦學許可證數量極其有限,整個北京海淀區約不到400張,通常是持證機構放棄經營後,纔會將證件有償轉讓,能否購得證件有一定的運氣成分。

2018年,他通過朋友搭線,費盡周折,從一家培訓機構手裏花費70萬獲得了一張辦學許可證。

就算拿到了二手辦學許可證,這也並不意味着解決了問題。理論上來說,機構只是省去了提交材料、等待批准的時間,實際上該具備的條件一個不少。要想將證件上的註冊校區更改爲自己所在的校區,依然需要達到消防合規、校區面積達標等一系列條件。

程帆對購買辦學許可證沒多大興趣,他對灰色通道有所耳聞,但認爲也很難稱得上捷徑,這頂多算是給了一張“滿1000減5元”的優惠券。更重要的是,獲得了證件,就意味着要按照學科類機構的標準要求自己,短期內他還做不到。

爲什麼是少兒英語?

《財經》記者走訪多處中小型少兒英語機構後瞭解到,此次政策嚴管之下,受到最大沖擊的是少兒英語。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2018年的整改風暴,重點是當時正如火如荼的奧數競賽。嚴打之下,由華羅庚杯、迎春杯、希望杯、走美杯組成的四大奧數競賽被嚴令禁止,一批以競賽培訓爲生的機構也被叫停。

一時間,北京小學生家長們失去了能在“小升初”中脫穎而出的重要砝碼——奧數證書。此後,英語成爲了下一個衡量小升初孩子質量的“金標準”。

與奧數不同的是,少兒英語並不一定具有競賽色彩,因此很難定義少兒英語屬於學科類還是素質類。一方面英語是三大主科之一,有一定的應試性;另一方面針對低齡兒童的英語教育大多主張素質教育、重視寓教於樂,與一般學科培訓的教學內容和形式差異較大。

在這個行業裏,已經跑出瞭如英孚少兒、泡泡少兒和瑞思英語的頭部公司。據頭豹研究院和廣證恒生報告顯示,這三大家公司合計佔市場份額的3.6%,年營收在3億甚至20億元以上。

但除了這些頭部機構之外,其他絕大部分市場競爭者高度分散,主要經營者規模不大,但總量大。普遍的情況是一些機構年營收數百上千萬,多以一兩個城市內的幾家直營門店的形式存在。

這些機構還有一個特點:他們普遍以線下教學爲主,線上教學爲輔,或者沒有。因此,在此次北京的整頓線下教培輔導機構風暴之中,這類機構受到衝擊最大。

王頤告訴《財經》記者,他也分不清自己的機構屬於學科類還是素質類。教委曾將少兒英語歸爲語言類,和學科類機構分開管理。但在這次整改中,少兒英語被劃入了學科類的範疇,一同停課整改。

在教委與培訓機構的溝通會上,少兒英語被要求達到學科類機構的標準,其中包括不得招收6歲以下兒童,以及進度與校內一致、不得超綱超前教學。

這兩點要求對少兒英語機構如同釜底抽薪。3-12歲是少兒英語機構普遍的招生段,截去3-6歲相當於少了三分之一的客源,而對於少兒英語教培機構來說,這部分客源恰恰是最重要的。在程帆的機構,3-6歲是主要的生源入口,許多孩子會一直在他的機構續費學習,這部分的生源佔比約有一半。

在培訓機構門外,一位等待孩子下課的家長告訴《財經》記者,北京家長大多認同英語教育要從娃娃抓起,6歲以前是孩子的語言敏感期,接觸得越早,越是得心應手。一家兒歌幼教公司COO也曾對《財經》記者表示,只要歌曲、動畫、遊戲中涉及到學習英語,家長的付費意願明顯更強烈。

語數英三門學科中,家長尤其偏好在低齡段主抓英語。早在2017年艾瑞諮詢的一份報告中,英語的參培率就已達到81.4%,而數學和語文僅爲46.9%和22%。

少兒英語、數理思維、大語文三條低齡賽道中,也數少兒英語最早爆發,孵化出VIPKID、51Talk、瑞思教育等一批獨角獸及上市公司。數理思維相對次之,也有火花思維和豌豆思維兩家站穩腳跟的初創公司。而大語文的風從2018年開始吹,卻遲遲未形成真正意義上的風口。

失去主要客源的衝擊雖大,但真正致命的是少兒英語不能超綱超前教學。

“校內英語教學進度相對落後,不匹配孩子的語言學習環境。如果孩子從小接觸英語,邊玩邊學,不用死背單詞和語法。”程帆說。他認爲校外少兒英語機構的教學理念更有創新與活力,如果只是重複和鞏固校內的知識,那他創業的動力就不復存在了。

程帆創業前是新東方一家校區的校長,堅信語言是通往更廣闊世界的鑰匙。在他接受採訪的過程中,他四歲的孩子跑了進來,以一口流利的英文與他爸爸對話。程帆後來告訴《財經》記者,他孩子的閱讀水平已超過國內高中生,可以全英文對話,而且學習過程並不費勁。

3月底,正在艱難處境中的少兒英語機構校長們得知了一個消息,教育部將不再承辦劍橋通用英語五級考試(MSE)。風靡一二線城市小學家長圈的KET/PET考試褪去了教育部的光環,很可能由劍橋直接管理。

MSE這些年在北京十分搶手,由於教育部考試中心承辦身份的加持,它通常被當做是一線城市小學生小升初升學的敲門磚之一,被稱爲“名校通行證”。

多年來MSE考試一考位難求,北京家長圈內默認的一個事實標準是,小學畢業之前拿到PET優秀證書(相當於國內高中畢業水平)只是一個正常水平,拿到FCE(國內大學英語水平)纔算有一些優勢。

北京爲代表的一線城市英語教培機構的課程設置通常以MSE體系爲目標設置,如果MSE考試權威級下降,報考降溫,將直接影響培訓機構的招生。

行業從業者得到的政策信號更加明確了:遏制考試熱、培訓熱,少兒英語被認爲是學科培訓“搶跑”的產物,也到了降溫的時候了。

MSE迄今尚未發佈今年的考試安排表,這意味着MSE將停擺至少半年。據《財經》記者的綜合調查,一些校外培訓機構開始推薦其他與MSE難度相當的英語考試,比如小託福、IESOL等。

有正在準備PET考試的小學生家長向《財經》記者評價,堵不如疏,一個考試被降級了,新的一堆考試繼續開始忽悠家長。“家長心裏不清楚嗎?但只要小升初擇校的壓力還在一天,就不能鬆懈一天,該上的課還得上,該報的考試還得考。”

疏堵結合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縱觀五年來線下少兒英語行業的發展脈絡,如今是從未有過的低潮期。

2016年,以VIPKID爲代表的一衆在線少兒英語機構崛起,帶動線下行業掀起了一波併購與上市的浪潮。2016年後,好未來收購勵步英語、瑞思教育IPO、精銳教育收購小小地球、威創股份收購芝麻街、美聯英語接連拿下融資後上市陸續發生。

線下少兒英語市場空間巨大。頭豹研究院今年1月發佈的報告顯示,線下少兒英語市場規模2016時已有414.6億元,2019年達到了664.4億元。儘管在線教育勢頭正盛,但線下市場纔是主流。在廣證恒生2019年的研報中,八成家長選擇僅在線下學習英語,或者以線下爲主、線上爲輔。

時移世異,曾經受到熱捧與關注的少兒英語在近兩年熱度陡然下降。在疫情和政策的連環打擊下,無論是頭部公司還是中小機構,都扛着巨大的壓力。

瑞思教育董事長兼CEO王勵弘曾在2020年財報會上表示,瑞思需要強有力的線上線下融合(OMO)策略和在線課程作爲關鍵時刻的“業務穩定器”。風險隨時可能降臨,多業務多路徑發展有助於分散風險。

但大公司還有餘力雙腿並行,許多中小機構卻無力轉型。上述朝陽區少兒英語機構校長告訴《財經》記者,線上的復課率大約只有70%-80%,畢竟對家長來說,線下課程線上結算並不划算。

更何況,“課程搬到線上以後,然後呢?”程帆反問道,房租人力成本仍要支付、校區仍要整改、仍要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辦理資質、仍要按規定招生和教學,“什麼時候是頭呢?”

此外,轉向線上還需支付搭建線上課堂、開發線上教學課件的成本,機構本就捉襟見肘,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對於中小機構來說,短時間內線下轉線上,基本等於“轉基因”。

前述校長告訴《財經》記者,自去年疫情停課八個月後,公司一直經營艱難,目前兩家校區分別還拖欠着100多萬和90萬的房租,員工也只能領着最低工資,約半數老師、顧問已陸續離職。

非常時期,沒有家長再敢來報新課,機構能做的只是撐下去,能撐一天是一天,儘量把現有的課時消耗完。“活又活不起,死也不甘心。”他說。

北京的這一輪整頓校外培訓機構風暴是國家爲中小學生減負大政策中的組合拳之一。從政策發佈的初衷來看,確有其積極意義。近年來,校外英語教培機構由於擴張速度飛快,伴隨而來的硬件存在安全隱患、亂收費、師資能力良莠不齊、課程體系雜亂,教學策略不專業等亂象。

野蠻生長的背後,是家長的錢包被掏空了,學生的負擔重了,學校的教學秩序亂了。以及一些不符合教育規律、不符合孩子健康成長需求的理念流傳,盲目製造焦慮。

“政策經過了層層調研與篩選,秉持着公平公正,利國利民的目的出發,”一位教育行業資深從業人士的觀點是,政府確實應該加大力度整頓不合規機構,整肅行業亂象,但另一方面也要避免“一刀切”,一些合規、用心做教育的校外機構可以在更科學規範的市場管理制度下得到適當發展。

他認爲,這一輪整頓可以藉機淘汰掉一批不合格的中小線下培訓機構,但從長遠來看,引發社會教育焦慮的根源不在於培訓機構,應該把社會焦慮轉化成合理的社會化分層教育體系,而不是簡單地遏制出口。

整頓風暴仍在進行中。其他城市是否會效仿北京、在線英語是否也要被整頓,還是個未知數,多數人認爲這不過是“遲早的事”。沒有人知道主管部門的想法和後續動作,暫時只能觀望。

(應受訪者要求,程帆、王頤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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