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美國政府支持放棄對疫苗知識產權的保護

更多的是一種政治和外交上的策略

截至5月6日，全美已接種超過2.52億劑新冠疫苗，上圖爲輝瑞-BioNTech疫苗。攝影/Arien

本刊記者/霍思伊

美國時間5月5日，拜登政府突然宣佈，美國將支持暫時放棄對新冠疫苗知識產權的保護。此舉被視爲一個非常積極的信號。專家指出，世界上最重要的疫苗大國在知識產權這塊“難啃的硬骨頭上”做出了表率，將有助於從源頭上推動下一階段的疫苗全球公平分配，讓更多疫苗短缺的發展中國家在未來有機會獲得新冠疫苗，儘快結束這場全球大流行。

在印度引爆了疫苗時代的第一個重大疫情“熱點”後，對疫苗的需求顯得尤爲迫切，美國受到的國際壓力也因此激增。美國貿易代表戴琪在聲明中強調：“這是一場全球公共衛生危機，在新冠疫情大流行這種特殊情況下，必須要採取特殊措施。”

世界衛生組織（WHO）總幹事譚德塞認爲，美國做出這一決定是一個“紀念性時刻”，體現出白宮在和新冠戰鬥中所有的“道德領導力”。但美國此舉真的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嗎？對於解決發展中國家的疫苗短缺問題，美國的這一表態究竟意味着什麼？對中國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美國貿易代表戴琪：“在新冠疫情大流行的特殊情況下，必須要採取特殊措施。”圖/網絡視頻截圖

美國政府的突然轉向

美國這一立場的轉變很突然。

就在幾個月前，美國還是疫苗知識產權豁免的最主要反對力量，同樣處於反對一方的還有歐盟、日本、加拿大、挪威與巴西等國。而在它們的對立面，以南非和印度爲首的發展中國家則一直呼籲：在新冠大流行這種特殊形勢下，要更靈活地適用《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即對疫苗、藥物等關鍵生物醫藥技術進行專利共享。

在2020年8月舉行的TRIPS理事會上，美國和南非就此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美國反覆強調，必須對疫苗等關鍵技術的知識產權進行保護，這是激發疫苗企業不斷創新的原動力。在現有框架下，比如強制許可、雙邊協議等模式，已經足以應對這場全球大流行中必要的技術流動。

在這次會議上，南非貿易特使Xolelwa Mlumbi-Peter被選爲TRIPS理事會新主席，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世貿組織（WTO）內部態度的變化。在2020年上半年，WHO對疫苗專利共享的態度一直比較曖昧，總幹事譚德塞在很多公開場合指責“疫苗民族主義”，但並沒有明確表態支持放棄對疫苗的知識產權保護。自去年8月會議之後，TRIPS理事會又多次召開，在去年10月16日的一次會議上，英國、加拿大與南非進行了長達五個小時的馬拉松辯論。當時，南非和印度還向WTO提交了一個關於放棄知識產權的提案，立即遭到了以美國爲首的很多西方國家的反對。

之後，隨着疫情在全球的進一步蔓延，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站隊南非和印度。英國知識產權律師桑吉塔·夏什康特在致力於解決疫苗專利問題的國際組織“第三世界網絡（TWN）”中工作。她主要負責解決發展中國家面臨的知識產權糾紛。夏什康特對《中國新聞週刊》指出，英國和南非的變異毒株加劇了人們的恐慌，只要世界上仍有大量人口沒有接種疫苗，即使是已普遍接種疫苗的國家也會受到變異病毒的威脅。因此，每個國家都越來越意識到，全球大流行結束的前提是：每個國家都有充足的疫苗。而放棄對疫苗的知識產權保護，是實現新冠疫苗多樣化、擴大供應規模的最重要一步。

到此次拜登政府發表聲明之前，已經有60個國家明確表示支持南非和印度的提案，WHO的立場也在2020年下半年變得更加堅定。在美國國內，幾位民主黨議員發起了“解放疫苗”運動，有100多位民主黨議員明確要求美國轉變態度。

此外，印度這一輪疫情的暴發也讓美國承受了很多國際指責。拜登很快站出來說，會對印度“全力援助”，包括捐助大量的氧氣罐、快速診斷試劑、呼吸機和口罩等個人防護設備，但直到4月25日，美國才踐行了一個最關鍵的“援助”——取消2021年3月初美國對印度的疫苗原材料出口禁令。一週前，印度曾懇求美國立即取消禁令，但遭到了拒絕。

當時，拜登政府援引國防法，禁止對印度出口一種用以生產Covishield疫苗（印度的牛津-阿斯利康疫苗）的關鍵原材料。此後，原本是世界上最大的疫苗廠商印度血清研究所（SII）立刻陷入了困境，不僅疫苗出口受到了嚴重影響，本國疫苗都無法及時供應，這也是這一波疫情印度如此嚴重的原因之一，截至本週，印度只有2890萬人已經注射完兩針疫苗，有2億人還在等待第二針。與之對應的數字是，美國已有8300多萬成年人接種完兩針，接近印度的3倍。

疫苗生產商同意嗎？

世界對外關係委員會全球高級研究員黃嚴忠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美國現在提出支持放棄對疫苗知識產權的保護，基本上不用美國付出什麼代價，對美國而言，這是一個“比較容易”的決定。因爲即使美國宣佈支持，也不代表就真正實現了對疫苗知識產權的豁免，這不是美國一方可以決定的，還需要很多國家在TRIPS的框架下達成共識。

此外，拜登已經完成了他提出的疫苗接種承諾，先是承諾在上任100天之內完成1億支疫苗的接種，結果提前一個月就完成了；然後升級了承諾，改成2億支，也已經完成。截至5月6日，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的數據顯示，全美已接種超過2.52億劑疫苗。超過56%的成年人口至少接受過一劑，40%的成年人已經接受了兩劑。最新的目標是在7月4日獨立日假期之前，爲70%的美國成年人接種至少一針。“也就是說，現在美國自己已經打得差不多了，能打的都打了，沒有打的就是不願意打的，大約有30%。”黃嚴忠這樣說。

美國貿易代表戴琪也在聲明中指出：當我們給美國的疫苗供給已經可以保障的情況下，拜登政府願意進一步行動：和私營部門、所有可能的參與者一起繼續擴大疫苗的生產和分配，增加生產疫苗所需的原材料。

在美國正式發佈聲明之前，戴琪會見了輝瑞和阿斯利康的高管，和他們交換了對於放棄疫苗知識產權的意見。但在拜登政府宣佈對南非和印度提案的支持後，還是引發了大藥商們的不滿。

美國最有影響力的生物製藥遊說組織PhRMA對此表示了強烈抗議，該組織幾乎包含了美國大多數有話語權的藥企，比如輝瑞、阿斯利康和強生。PhRMA總裁兼首席執行官Stephen Ubl在一份專門發佈的抗議聲明中指出，這一決定將不會有任何作用，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疫苗短缺問題，比如“最後一英里”的分配環節和有限的原材料供應。聲明說，拜登政府這一舉措，將會破壞我們對全球新冠大流行的應對能力，並危及公共安全。而且還會在公共和私人合作伙伴之間造成混亂，進一步削弱已經緊張的供應鏈，推動假疫苗的擴散。

專家指出，這些藥企的反對會影響WTO最終協議的內容，有可能會進一步縮窄豁免應用的範圍，並設定一些限制條件。黃嚴忠表示，協議一旦在WTO通過，將會對企業有一定的約束力。因爲根據美國的專利法，美國政府雖然無法強制要求企業放棄自己的專利，但由於專利共享在國際法上已屬合法，如果有國家強行仿製了某企業的疫苗，在知識產權的糾紛官司上，美國政府也不會支持該企業，這會使藥企在處理這類問題時可能處於不利地位。

黃嚴忠還表示，美國當前的疫苗接種已經進入瓶頸期，因此政府說要儘快允許12至15歲的兒童接種疫苗，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擴大疫苗的接種範圍。實際上，很多疫苗中心已經關閉，美國幾個月前就開始釋放出多餘的疫苗，比如3月給盟國墨西哥和加拿大提供了約400萬的疫苗，這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美國態度在後期的一個轉向。未來，在是否釋放出多餘疫苗以幫助其他國家這一問題上，拜登政府遇到的阻力會越來越少。

在黃嚴忠看來，現在和半年前相比，疫情在全球的傳播形勢、各國接種疫苗的情況都已經發生了變化，印度的疫情給人們敲響了警鐘，變異毒株對美國等疫苗大國的影響也很大，不僅是會加劇病毒的傳播，也會影響已有疫苗的有效性。“所以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發表這個聲明，支持放棄對疫苗知識產權的保護，更多的是一種政治上和外交上的策略，同樣，釋放多餘疫苗，也是符合美國利益的，”他這樣說。

發展中國家和疫苗之間的距離

就在美國表態當天，TRIPS理事會正在召開另一場關於疫苗知識產權豁免的協商會議，但談判依然沒有結果。

在國際輿論稱讚拜登聲明的同時，WTO關於豁免疫苗知識產權的談判剛剛進行到“交換文本”階段。在這一階段，各國談判人員只是以慣用的外交措辭來交換各自的文本，接下來要努力在這些文本中找到少量的共同點，剩餘的部分就會涉及大量的分歧，這些則要在下一階段通過冗長而複雜的談判解決。實際上，自WTO成立以來，還沒有達成過一次共識，允許放棄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因爲按規定，必須有164個成員國同時協商一致，全部同意，才能通過具有法律效力的協議，只要有一個成員國不同意，談判就永遠不會結束。

目前，人們寄希望於美國作爲反對聯盟中的最核心一方，其率先做出表態會動搖其他堅定反對者的立場，比如英國和歐盟。但在美國發布聲明後，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只說，她願意討論一下拜登的計劃。而輝瑞合作伙伴BioNTech所屬的德國，則明確拒絕了對知識產權豁免提議的支持。德國政府發言人說，知識產權並非阻止發展中國家獲得足夠疫苗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疫苗生產能力不足，這涉及產業鏈上下游的各個環節。

黃嚴忠也指出，放棄對疫苗的知識產權保護確實無法在短期內解決全球疫苗供應短缺的問題，印度的經歷就是一個典型，即使有阿斯利康進行特許授權生產，一旦美國停止供應關鍵原材料，馬上就無法繼續生產。

美國斯坦福大學的專利法教授麗莎·奧蕾特對《中國新聞週刊》，從短期來看，即使放棄對疫苗知識產權的保護，對當下的疫情也不太可能有很大影響。疫苗是一種非常複雜的生物製劑，想要研製自己的“輝瑞-BioNTech疫苗”，必須還要展開臨牀試驗，以證明其疫苗安全有效。即使在現有疫苗廠商的支持下，建立新的生產線也需要時間。“而印度沒有時間，”她這樣說道。

因此，在奧蕾特看來，現在，擴大已有的疫苗生產更加重要。但她也強調，進行疫苗知識產權豁免有助於增加長期供應，但前提是要有其他政策的配套。擴大疫苗生產的主要障礙不是專利，而是如何建立新的生產線並投入運營，這涉及到一系列技術專利，而不僅是疫苗本身的“配方”，而WTO的豁免不會解決這些障礙。例如，Moderna已經在10月自願放棄了對其疫苗的專利權，但如果沒有Moderna的積極合作，其他疫苗製造商仍然無法使用Moderna的技術。政策制定者更應關注的關鍵問題，是如何鼓勵與疫苗生產有關的各種技術和知識的分享。

至於WTO對於知識產權豁免的談判，究竟還會持續多久？在拜登政府發佈聲明一天後，白宮發言人卡琳·讓·皮埃爾（Karine Jean-Pierre）在記者會上說：“這需要幾個月的時間。”WTO負責人奧孔喬-伊韋拉指出，南非和印度正計劃修訂最初提交的提案內容，並要求在5月下旬召開一次對所有世貿組織成員都開放的會議，然後於6月初就該問題舉行一次正式會議。

前白宮貿易官員克里特·威廉姆斯則認爲，更現實的目標可能是在今年11月30日至12月3日將要舉行的WTO下一屆部長級會議上達成協議。

“這不是一個專利，疫苗產品涉及很多專利，因此要看最終的提案是怎樣的，最簡單的當然是一刀切，對所有技術都豁免，但這不太現實，還是要一點一點進行談判，這將會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黃嚴忠說。

“美國改變了對疫苗知識產權豁免的立場，這本身並不能會帶來任何成果，但它至少表明，美國將會更積極地通過政策來擴大全球疫苗供應，而這將產生實際影響。”奧蕾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