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我在印度親歷新冠海嘯

來源:南風窗 

印度德里紅堡,人們正準備將新冠死者的屍體火化

4月27日一位獨立參選人染疫身亡,在他之前,已經死了三名候選人。一面競選、一面連續有候選人死掉的選舉,我此前從未見到過。

近日印度疫情驟變,“第二波”如洪水般排山倒海而來。3月底我還開心地招待朋友,一塊兒出門遊湖散心,4月中,確診數目倍數增長。

我開始聽到身邊的朋友確診,有人失去味覺,有人高燒不退,有人爸媽住院。沒多久,新聞就傳來牀位不足的消息,醫院發出氧氣耗盡的急救信息,社交網站上轉傳着氧氣停止那一刻,重病患者逐漸離去、家人痛哭的畫面。

不到一週,印度殯儀館外大排長龍的屍體、過熱熔解的焚化爐、公園與停車場等空地焚屍至柴盡,以致向林務部申請砍伐樹木的荒誕場景,都成了世界焦點。數週間,德里成了“大焚場”,人事全非,一片悽慘。

潛伏於人羣的死亡

“好不真實啊!”我在心裏吶喊着,現實的殘酷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記得1月中朋友從國外回來,老師高興地對她說:“歡迎來到沒有新冠的地方”。1月中的印度,確實是這樣的氣氛,人們過着大抵“正常”的生活。地鐵、賣場、市場、寺廟恢復人山人海,週末亦可感受到街坊鄰居派對到天明的歡樂氣氛。儘管德里的街上人們依規定仍戴着口罩,但心裏的口罩早已摘下。據說出了德里,在旁遮普邦戴口罩會遭人恥笑。

真的已經沒有疫情了嗎?我心裏疑惑着,但眼看的是人們一天比一天放鬆,街道一日比一日擁擠。德里市周邊聚集着抗議三項新農業法案的農民,有近千人搭帳篷駐守,持續數月也未曾聽說帳篷區有羣聚感染。

確診人數在警戒心鬆懈、旅遊限制鬆綁中,穩定遞減。德里市從去年11月每日8000確診的高峯一路下滑,1月中時降至100以下。市政府亦公佈最新調查:有接近50%的市民帶有抗體,即將達到“羣體免疫”。

我心中“只要有人聚集就有病毒散播”的邏輯開始動搖,也幾乎要相信印度或因風土民情、或因人口年輕,已領先他國;印度人以生活戰勝病毒,用樂觀取代恐懼,大可過着自由自在大口呼吸的日子。

4月中,隨着朋友們陸續染疫,我還不知道事情會演變到如此慘絕人寰的局面。正逢芒果季,喫到太早採收的芒果,妙語如珠的朋友評論道:“這個芒果這麼沒味道,會害喫到的人以爲自己得了新冠!”我聽了大笑,一整天下來,每想起這句話,就忍不住噗哧傻笑。

帶領全民過早摘下口罩的是印度總理莫迪。1月底,他在“世界經濟論壇”上向世界宣佈印度抗疫的成功,並在選舉場合進行“無罩”演講,動員成千上萬支持者前來。

他們亦准許數十萬人聚集在恆河小鎮哈里德瓦(Haridwar)歡慶“大壺節”(Kumbh Mela)。3月、4月是節慶與選舉的時節,死亡幽靈潛伏於人羣中。大壺節舉行期間,有人確診病倒,祭司相繼染疫死亡,人們並沒有抱怨爲何恆河的聖水連祭司的命都救不了。

病毒從城市到鄉村

去年,當疫情幾乎可說是“尚未開始”時,總理閃電宣佈全國大封城,交通全斷,上百萬失業的都市打工者步行千里回鄉,蔚爲世界奇景。如今,當疫情以驚人的速度暴發,總理卻說:“封城將會是不得已的最終手段。”

有人說:“這個病毒是有錢階級帶來的都市災難。”去年確實如此,病毒由穿梭國際間的有錢人攜入,在大都市傳播。然而,有個東西讓都市災難擴張到最偏遠的農村——選舉,以及與選舉綁在一塊兒的宗教活動

這一波跟着節慶與選舉暴發的疫情,有別於去年。隨着“大壺節”結束、隨着支持者回鄉投票,人們把病毒帶到現代醫療無法觸及、現代媒體也看不見的廣大鄉村。在那裏,死亡是隱形、沉默的。

也是到最近情勢發展到如此極端,我才感受到,無論現實多麼反常,人們都可以繼續活在如常的泡泡裏。日常與反常相互拉扯,使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錯亂。

當我問候朋友S最近如何時,她抱怨:“我最好的朋友要結婚了,爸媽竟不准我去參加,真是讓我太難過了。”對她來說,疫情大約等於爸媽不準小孩出去玩一般嚴重。

而當我問候另一位朋友M,得到的回應卻是:“我的先生確診在加護病房,我也確診了。”收到這樣的回應,不知所措的我只能問:“能幫上什麼忙嗎?”她說:“我想要有一個真人在身邊陪我,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也傳訊問候房東:“情況很糟,你們一家還好嗎?”他沒有說好,或不好,只回了一句:“孩子,謝謝你的關心。”我心底一沉,不知道該繼續問,還是不該。

我自己的生活卻一切如常,一年多來早已習慣足不出戶的半隱居生活,所需皆可由網購送至家中。去年初封城時,確實有許多混亂與不便,然而到了今年,當地已發展出許多配套措施,其中最貼心的是取貨送貨APP“Wefast”。我利用閒暇做中國菜,給染疫後恢復味覺的朋友與他們的家人換換口味。在“Wefast”上預定取貨時段,煮好的菜餚從家裏出發,送到對方手上時還是熱騰騰的。

然而,我的心底也不是不害怕,害怕過頭反倒有些瘋癲迷信。

我跟朋友說:“好奇怪啊,最近老想喫雞心,難道是心臟弱,喫心補心?”她回答:“那這樣雞心太小了吧,喫豹子心纔夠。”另一人回答更妙:“雞心小纔好,現在就是要喫小心,喫小心纔會多小心。”我神經質地買了好幾公斤雞心凍在冰箱裏,足以每週補上數十顆“小心”。

不是瘟疫是謀殺

但只有自己平安不夠啊,要大家都平安纔行。近日“如常舉行”的還有西孟加拉邦的選舉。已有專家表示,新發現的“孟加拉變種”B.1.168比現正肆虐德里的B.1.167更易傳播更危險,預計西孟加拉邦將會成爲下一波受病毒蹂躪的地區。

我很擔心在加爾各答(西孟加拉邦首府)的好友一家人,跟朋友建議:“你去跟你媽媽說,如果她不去投票的話,你也不去投。這樣一票抵一票,不會影響選舉結果,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險。”他說:“你這個方法如果是兩黨邏輯有用,三黨沒用的。”

我朋友支持人稱“阿姐”的瑪瑪塔(Mamatha Benerjee)所率領的草根政黨崔納姆國大黨(TMC),而媽媽則支持執政30餘年、近年來被“阿姐”擊潰而淪爲絕對小黨的印度共產黨(馬克思主義)。這一次的選舉之所以關鍵,是因爲在西孟加拉邦不曾獲勝的印度人民黨(BJP),由總理莫迪率領進攻,有必得之勢。

我說:“大家都知道支持印共(馬)就是支持人民黨,反正是兩黨,去跟你媽媽說吧,這個時間能不出門就別出門。”他一口回絕:“不要再說了!我媽一定會去投票的,我自己也一定要把票投下去。”

這真是一場“搏命”的選舉啊,搏命不是形容詞。4月27日一位獨立參選人染疫身亡,在他之前,已經死了三名候選人。一面競選、一面連續有候選人死掉的選舉,我此前從未見到過。

馬德拉斯(即泰米爾納德邦的首府金奈)高等法院於4月26日說,印度選舉委員會“任由”候選人違反防疫原則舉辦造勢活動而不加以約束,這是“第二波”的主因,這些官員是“殺人犯”。

我也不認爲今日的慘劇是歷史的必然,印度作爲“世界的藥廠”,有頂尖的科學家與活躍的社會組織,本有機會做得很好。假如能做到以下這些,歷史將會有所不同:

3月18日德里市長的請求得以獲准(開放45歲以上的人接種疫苗,承諾在3個月內讓全數市民施打完畢);莫迪不要拖到大壺節已有人死亡才說應該要“象徵性地慶祝”;選舉委員會有所作爲;執政黨瞭解防疫不是政治遊戲而是攸關人民的性命。

這樣的慘劇不是印度所應得的。確實,這不是瘟疫,是謀殺。

讀着社交網站上四處轉傳的求救訊息,這裏有人需要氧氣,那裏有人找不到病牀,我的心也隨着一位朋友的媽媽血氧指數下降而沉到谷底……

作者 | 索那瑜

責任編輯:朱學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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