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要讓影片製作的每一步都能被實時檢驗、修改,做到並行開發,還要讓實拍的效果最大程度接近最終成片,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影視創作者的創作過程變得更“爽”。

作者 | 任彤瑤

幾位年輕人坐在大堂內交談,身後是熱鬧的人羣,明亮的陽光從右側的窗框照進來,爲人物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這個實時拍攝的場景中,除了主角以及身前的桌椅,整個建築、光源乃至羣演們,全是背後LED屏虛構的。鏡頭掃過這個24米長的巨大環屏,肉眼無法從監視器中分辨出虛實的界限。

這段畫面來自博採傳媒,一個位於杭州的老牌影視公司,以廣告與CG動畫製作見長。2016年開始,公司投入上億研發屬於自己的虛擬製作工具,圍繞“實時”與“並行”兩個關鍵詞,團隊從底層代碼開始,開發了從Previz、Techviz到實拍的影視虛擬製作全流程。

四年研發成果初顯,這個意在讓影視創作“所見即所得”的公司,正試圖從另一條道路上與好萊塢同臺競爭,甚至走到前面去。

此前《三聲》關注過不少院線大片的創作幕後,一部大型作品,往往能推動行業上下游獲得有效的技術與協作經驗。

但製作技術和流程的逐步革新,往往不是隻靠大片/大導演,也靠業內公司自下而上的嘗試推動。相對於其他行業,產業鏈條長、分工複雜的影視變化更慢,當我們把影視技術放在新商業、新制造的產業鏈裏看,關注重建生產流程的試驗就有了意義。博採傳媒正是案例之一。

01 | 所見即所得

長久以來,電影生產遵循一套線性的流程,環環緊扣,每一個的改動都會帶來巨大成本。

“大家常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沒有人說小說是遺憾的小說,寫不好就撕掉重新寫一遍,但電影不行。”博採傳媒創始人李煉告訴《三聲》。

比如特效鏡頭的拍攝,演員需要在綠幕前完成表演,再交由後期完成特效製作,如果在剪輯過程中發現有遺漏或不當,就需要靠後期或重新返回綠幕棚內補拍,再進入特效製作-剪輯的循環。最近的例子來自《正義聯盟》,華納爲導剪版投入了7000萬補拍預算。

對已具備成熟體系的好萊塢而言,這種重型的線性生產不是難題,甚至是好萊塢之所以爲好萊塢的優勢所在。經過近百年的發展,以大娛樂巨頭、大製片公司爲中心,好萊塢形成了一套分工精細、成熟的生產流程。

毫無疑問,這是一套優秀的工業體系,但照搬到國內並不完全適配。“好萊塢的開發流程依然是線性的,每個環節都有非常成熟的人才,但中國人才基礎是不一樣的,每一局部的人才不足都可能導致重工業流程卡殼,在中國學習好萊塢的重工業還是蠻痛苦的。”李煉說。

李煉算是位斜槓中年,畢業後幹過攝影、剪輯,策劃創意,做過電視劇導演,廣告導演,動畫電影導演,還做過電影特效。1993年成立博採傳媒後,開始深入接觸動畫製作與廣告創意業務。在影視行業摸爬打滾了二十多年,做過流程線上的不同工種,他感覺到,中國的影視市場與人才儲備狀況,沒辦法在短時間內讓整個產業變得更好。

有沒有其他縮短製作週期的路徑?改變流程本身或許是一種解法。

“2016年我給自己定了個目標,換個思路想未來模式,我們想未來要發展一種迭代開發的影視流程,而不是像原來這樣必須完成一步才能走下一步,一步一步線性地做下去,要變成並行的。”李煉說。

並行開發的底層邏輯是“實時”。這意味着迭代開發,快速試錯。

舉個例子或許更好理解。在膠片年代,拍完照沖洗出來才能看到影像,很難返回修改,但數字化技術讓拍攝成果的檢驗變得實時,拍照過程也就變得更輕巧靈活。這是發生在拍攝環節的一項“實時”革新。

李煉認爲,類似的技術改進如果能發生在影視製作的每個環節,如在實拍過程中,能通過虛擬製作系統實時看到特效場景的成片,並且可以反覆快速修改,電影就可能不再是“遺憾的藝術”了。

“圖像技術、渲染技術包括人工智能都日新月異,電影生產模式也到了該變化的時候。”李煉說。

事實上,好萊塢也在發生類似的變革。特效技術的進步,讓實時Previz(預製片)得到了越來越多運用,虛擬製作的概念也因《曼達洛人》等作品獲得了廣泛關注。

“但好萊塢還在原來的重工業的體系中,某一個環節上這樣做。我們是一整個體系都用虛擬邏輯方式做,這個是最大的差別。”李煉說,“從最底層開始實時Previz,到Techviz,再到實拍,我們想把整個流程全部用實時的邏輯去做。”

他戲稱,這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某種程度上,中國影視工業的不定型,在面對技術變革時反而顯得更靈活進取。

2016年,博採傳媒正式投入研發虛擬製片系統,團隊探索的方向被總結爲一句話:所見即所得,“make every production step real time”。

不僅要讓影片製作的每一步都能被實時檢驗、修改,做到並行開發,還要讓實拍的效果最大程度接近最終成片,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影視創作者的創作過程變得更“爽”。

02 | 改變Previz環節

確定方向後,公司開始爲研發團隊招兵買馬,開發全流程軟件。

李煉解釋,這是必要的步驟。如果用別人的軟件,就要跟隨別人的流程,想開發新的製作流程,就必須從底層開始寫自己的代碼。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技術團隊能真正用起來,已經是是兩年之後的事。

“編程語言和藝術創作語言,不誇張地講是兩種人的語言。”李煉告訴三聲,現在博採傳媒的研發團隊大概三十幾人,大部分是計算機、圖像識別相關背景,但他們起初並不懂影視製作。“描述同一件事,可能說的都是中國話,大家也互相聽不懂。”

他們的方法是讓程序員下片場,讓寫代碼的人到一線去跟拍攝,隨時解決劇組的問題。有點像用做互聯網產品的方式去做影視支持系統:導演是產品經理,他需要什麼,程序員就提供什麼。

首先被改造的是Previz(預演)環節,這是流程改造最初步的源頭。

Previz並不是新概念。它全稱爲Previsualization,指的是複雜場景在拍攝之前的預可視化。Previz能輔助製作組模擬、調整大規模複雜特效場景的拍攝,預測實拍中將要出現的內容與機位,相當於一次低成本的精確演習。

這早已是當今電影拍攝的重要環節,如《星球大戰》《霍比特人》劇組就爲木桶漂流等激戰情節預先做了3D動畫,以確定拍攝方案。

但一般而言,Previz都是作爲“參照物”存在的,它與實拍等環節相對割裂。博採傳媒希望做到,Previz的數字資產能被後續環節繼承利用,可以服務於更便捷、細緻的開發。

“實時Previz的方式有人在影片的局部做,形成一兩個鏡頭,但全片都這樣做的目前還未有看見。”李煉說,全流程實時Preiz是公司正在推動的,這需要一整套新的底層設計。

諸如機位運動軌跡、燈光效果等數據將被保留下來,Techviz環節提至實拍之前,對Previz的資產進一步細化、精確,而後直接運用在實拍過程中,且可以快速修改。屆時在實拍現場監視器上看到的畫面,就無限趨同於銀幕上的最終輸出畫面。

Previz的其中一個流程是動捕。去年博採傳媒配置了一大一小兩個動捕棚,基於瑞典的一套動捕設備進行開發。

這套設備原本服務於運動醫學與生物解剖研究,可以拍攝每秒1000幀的高格影像,例如射箭、甩鞭等高速運動軌跡也能捕捉。利用它來開發是爲了讓Previz達到更高精度。爲讓這套技術適配影視,研發團隊自行設計了配套的作業流程,支持虛擬與真實攝像機之間的無縫對接。

一般動捕的生產模式,全身動捕數據是分離錄製,不可實時預覽,後期需要大量重新匹配乃至返工,但博採的生產模式支持高效實時輸出表演動畫,讓影片內容的改動變得實時簡易,產能也獲得了提升。

據瞭解,一部同品質200分鐘的動畫項目最快30天就可以完成,一部120分鐘S級番劇製作週期約爲4個月。

在博採傳媒的大動捕棚裏,動捕師向我們展示了工作過程:

在拿到劇本和分鏡後,動捕演員會穿上裝備,在中央動捕區域開始表演。環繞四周的36個紅外感應攝像頭,將完整記錄下演員的所有動作。動捕棚裏沒有威亞,一些類似旋轉、騰空的動作,演員會在原地或者吊臂上完成。

交付一次完美的表演後,演員的任務就結束了。至於具體的運鏡與拍攝角度,都可以交由後續的鏡頭調試處理。這是一種鏡頭遷就表演者的“分層製作”概念。

動捕師坦言,剛開始時,要接受這種違反直覺的製作方式有難度。“我們一開始覺得,爲什麼不能直接一條拍掉,人跟着走,鏡頭跟着走。”

但李煉覺得,如果要進入量化生產,迭代開發,就必須分層製作。同時場地的利用率也得到提高,一個動捕場地會分割給幾個劇組同時使用。如果要人遷就鏡頭,動輒做類似吊威亞飛蕩的大動作,工程量就會變得很浩大,場地佔用時間就會大幅度增加。

目前Previz環節只需要3到5個人,一個部門人數大概有十多個。“動畫與實拍原本是兩個完全割裂的部分,我們希望能讓實拍領域的人才與動畫領域的人才完全打通。改變作業模式,也是在創作表演上給兩個領域帶來新的刺激。”李煉說。

03 | LED環屏

在Previz環節活躍的是動捕演員,如果是動畫製作,表演到這一步就結束了。但真人電影還需進入實拍階段,將Previz中的人物替換爲最終出現在銀幕上的真人演員。

這需要真人演員站到Previz做好的場景中再演一遍。“屏”的作用就在這個階段浮現。

這裏所指的“屏”,不是一塊簡單的顯示器,或者一個投影屏。它像那種在海洋公園最受歡迎的巨大環形魚缸。

直徑24米,高6.4米,彎曲成270度的環形豎屏與頂屏相接,它們由2800多塊LED屏幕組成,像素間距2.0mm,亮度達到1000nit。切入一段大海的場景,海浪從身體兩側與上方湧起,將人包圍。

沉浸與逼真,這是LED環屏在虛擬拍攝中屢被提及的關鍵詞。

與普通的綠幕拍攝相比,LED屏具有幾個明顯優點:環屏能提供足夠逼真的場景光,避免了綠幕拍攝中綠色反射到物體上的“溢色”問題,對演員投入表演也更有幫助;其次它無需摳像做後期處理,實拍的環境畫面可以直接使用。

與實景拍攝相比,LED屏的可控性更強,不受天氣影響,節約了外景的時間和場務等大量人力,演員臨場感優於綠幕拍攝。

比如要拍黃昏,實景一天之中只有5分鐘的光效,但在LED棚裏,劇組可以在同樣光效下拍一整天。“說嚴重點可能節約200%的時間。原來100個人的劇組,現在只要30個。”李煉說。

LED屏應用最知名的例子莫過於2019年末迪士尼推出的劇集《曼達洛人》。博採傳媒建立環屏,比《曼達洛人》晚了大半年,並且要着手解決那些沒有被曼達洛人劇組解決的技術問題。

“LED屏拍攝之前有不少限制,不能太近,不能斜着拍,不能拍全景,不能從戶外轉換鏡頭拍到室內,但我們覺得消滅這些限制纔是我們的技術的標準。”李煉說。

LED屏拍攝一個最大的疑問可能是:背景真的能足夠高清晰逼真,不經後期就被放到銀幕上供人審視嗎?這涉及一系列硬軟件配合的複雜問題。

對博採傳媒來說,優勢在於世界上大部分LED都是中國製造的,在中國做定製,設立課題研發的基礎很好,博採因此申請了一批技術專利。

他們在硬件上提升了屏幕精度。曼達洛人劇組的屏幕精度是P2.5,博採傳媒的是其4倍;曼達洛人劇組在拍攝任務高速移動的鏡頭時,需要在背景裏單獨摳出一個綠幕,爲人物的背景做後期,但博採傳媒的屏幕已經可以拍攝每秒120幀的高速鏡頭,背景細節保持8K。

另外,他們還通過算法解決了諸如擴大屏幕拍攝角度(曼達洛人劇組要求屏幕與攝像機儘量呈90度)、縮減實物與屏的距離、自動去除畫面中的機械臂以及屏幕攝像頭追蹤等一系列問題。

團隊還爲LED屏自研了一套控制系統,可以根據拍攝需要提供不同類型、位置的特定光源。比如演員身處黑暗的場景,需要一個頂光,軟件可以控制主角頭頂的某塊LED屏變成光源,其他LED屏保持不變。現場所需的燈光人員可以減少至一個。

聚焦“人”本身的概念貫穿了全流程。比如拍攝一個太空漂浮的鏡頭,鏡頭運動和表揚變化在Previz中轉化爲機位軌跡,以及隨着機位變化的LED屏背景。實拍演員時,不需要飛來飛去只需要控制表情就可以了。

“理論上我們的虛擬製片流程可以讓所有步驟可以變得很確定。”李煉說,“甚至實拍階段,攝影可以完全交由機器來做。”大量工作交由前置準備完成,實拍和後期工作就變得更確定更可控,理想狀態下不存在“補拍”環節。

04 | 未來規劃

2019年,李煉拿一個虛擬拍攝的初步demo飛去了美國,和六大製片公司的高層見面,介紹並行實時開發的想法。製片公司們對此表現出興趣,但似乎並沒有在這方面有技術準備。

當博採把demo發到fecebook上,收到了許多業內人士的積極反饋。“一天之內有差不多900個人來聯繫,都是業內對虛擬製片很有研究的人,說明在全球範圍當中,製片流程都是大家想要解決,沒解決的問題。”李煉說。

在國內關於虛擬製片,大家談論更多是LED屏的問題,但李煉認爲那不是虛擬製片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看不見的,對底層製片邏輯的更新。

“以前想追趕或者想超越,都是在原來那條重工業、線性開發的路上,超越基本不太可能,追多少年才能追上都不知道。現在是換了一條賽道,不是用原來好萊塢那套工業體系,而是走了新的流程。”

李煉認爲,在虛擬製作的研發上,國內外是同一起跑線的,甚至國內有些環節更領先。走得早一些的博採傳媒,在技術端口上已經有了一些優勢。

屏並不是虛擬製片的全部,真正的大空間是在前端,優化軟硬件配合。接下來博採傳媒希望解決系統易用性的問題,把開發軟件的UI界面做得更適配藝術家,更快速高效、便於使用。

其次需要解決人才問題。最稀缺的工種是技術研發,另外虛擬拍攝現場的支持工種,如屏幕維護、燈光調控、攝影監控等被統稱爲LED支持團隊,都是要同時有導演與技術經驗才能做好。

“在整套技術中根本找不到一個現成的人,所有的人員都是自己培養,”李煉說,這就是爲什麼目前爲止,想復刻這個技術不容易,因爲沒有辦法短時間同時構建幾個完整的團隊。他們接下來的工作之一就是構建培養更多人才。

可以預見,隨着虛擬製片的普及,影視行業的分工也將發生改變。“未來的電影行業可能就是導演加上很多做技術工作的人,原本劇組幹體力活的人數量會大幅減少,換成比原來數量少得多的技術人才。”

到以後,導演可能只需要帶主創進場,人在執行中的制約因素越來越少,可能會有很多編劇可以自己做導演。

另一個新技術是深度學習,它的目的是讓虛擬製片變得更智能,創作者更隨心所欲。“因爲我們的目標是後期前置,儘量讓這個片子無限接近最後的結果。像摳像這種簡單的事,就讓機器幹。”

短視頻平臺如快手、百度等都已經推出了智能剪輯工具,但與它們相比,影視智能剪輯的深度學習資源是影視劇,捕捉更精確的剪輯手法與鏡頭語言,學習時間更長,資源量更少。

據團隊接觸發現,現在國內對虛擬製作感興趣的創作者不在少數,但真正敢去試的不多,“原因是大家都不知道會在這個技術面前碰到什麼,感覺突然一下變得無知,所以很多人抗拒這件事情,不願去嘗試。”

但李煉相信這種狀況很快就會改變。這套並行開發的體系給了導演更多試錯機會,能更有效地實現導演的想法,讓創作變成一件更具個人特色的事情。

目前博採傳媒已經合作了幾部院線電影和綜藝,也在製作自己的科幻題材的電影。加上公司之前在動畫電影和廣告方面的豐富經驗,這套虛擬製片體系讓公司大面積擴展了業務視野,真人影視和動畫融爲一體,拓寬內容產出的風格,甚至有機會與遊戲產業、與當下火熱的Metaverse做結合——虛擬製作體系天然適合生產沉浸感官的內容。

公司一方面會加緊複製團隊,另一方面會在浙江建立虛擬拍攝基地,其中一個8米高的新屏幕已經在安吉建成,準備投入使用了。接下來就是在新體系下高效產出內容。

李煉對博採的技術優勢有信心,但也保持着危機感,他認爲一個新的產業模型可能被複制,但影視行業如果失去原本應該有的積澱,只做簡單的模型複製,有可能傷害的是整個影視產業的未來發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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