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基達:人生難得幾次飛

■楊元超 石 霞 汪 璐

今年5月8日,是國產戰機殲教-5首飛成功55週年紀念日。55年前的這一天,試飛員程榮生駕駛殲教-5騰空而起。

短短20分鐘的首飛,程榮生激動不已。安全落地後,他緊緊握住時任主任設計師屠基達的手說,這是他飛過的最好飛機。

這款戰機,雖貌不驚人卻產量過千架。服役46載,爲空軍培養出1.5萬名飛行員,是當之無愧的“飛行員搖籃”。

60年的航空設計生涯裏,中國工程院院士屠基達參與設計了殲教-5、初教-6、殲-5甲、殲-7Ⅱ、殲-7M等多型飛機,並榮獲國家科技進步獎。

“人生稀能百,難得幾次飛。豈肯不敬業,風雨並言微。”正如屠基達院士晚年自況詩所寫的那樣,他爲設計國產戰機傾注全部心血,把一生都獻給了祖國航空事業。

殲-7M戰機。

72天造出一架新飛機

南昌,新中國第一款自主量產飛機初教-6的誕生地。

1958年8月27日,一架全身噴着紅漆、塗着醒目閃電標誌的初教-6飛機躍上藍天。

隨後,飛機平穩落地。歡呼聲、鑼鼓聲此起彼伏,偌大的機場成爲歡樂的海洋。

鉚裝14天,總裝7天,1天完成試飛前準備工作……人來人往的車間裏,主任設計師屠基達,與其他工作人員一樣,已經連續20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此刻,他的眼睛裏充滿喜悅和激動。

72天試製一架全新飛機,這樣的速度令人驚歎。沒有樣機,全憑自身鑽研探索;沒有電動計算機,靠畫筆勾勒設計圖……這羣平均年齡不到24歲的科研人員硬是創造了中國航空戰機研製的奇蹟。

起初,沒人相信他們會成功。有領導建議,先全盤仿製雅克-18初教機更爲保險。屠基達知道,這款蘇制初教機性能缺陷突出,他堅持要“冒險”,做一些創新設計。

面對前所未有的任務,他們夙興夜寐、攻堅克難——

“設計室就設在廠辦公大樓,晚上從不熄燈。” 負責機翼設計的林夢鶴說,有一次深夜,他與屠基達探討前起落架與機翼接頭零件無法自如旋轉的問題。兩人苦思冥想到天亮,屠基達突然靈光一閃,想到加裝一個斜撐杆的辦法。

當時,模線繪製工作在工廠禮堂後臺完成。爲加快設計進度,屠基達和大家直接把畫板搬到試製車間型架上,邊敲零件邊比劃,對飛機進行現場改進。

與其他初教機相比,初教-6不乏創新設計:發動機整流包皮下前起落架艙門收放不協調,屠基達和大家商量直接取消艙門。但是艙門沒有了,孤零零的起落架又面臨強度不足的問題。他和負責起落架設計的徐國正一起研究,在起落架兩邊焊上兩塊鋼板,問題迎刃而解。

干係之重,他們謹小慎微、錙銖必較——

初教-6在進行90%靜力試驗時,機翼前緣扭轉大面積失穩,載荷加不上去,臨近試飛,整個設計面臨推倒重來的風險。

悶熱的廠房裏,屠基達和技術人員,逐個部位檢查,終於發現失穩的問題出在機翼前緣根部,“原來是鉚接翼肋時漏了一顆鉚釘”。

“設計師筆下有黃金,點滴問題關乎飛機質量,關係飛行員的生命安全。”現場把關加固後,屠基達沒有批評人,而是和大家對圖紙進行復審,改進生產流程。

情形之急,他們分秒必爭、永不言棄——

當時,初教-6正值任務研發的關鍵期,主起落架要進行落震試驗,但苦於沒有試驗檯。時間緊迫,有人便提出,這是極端情況,可以先不試驗。

“一切設計都要經過極端情況的試驗。”在屠基達堅持下,設計人員自己動手,在室外空地臨時支了4根柱子,搭上簡易平臺,自制吊裝設備,完成了落震試驗。

“雖然時間緊、任務重,但我們心中只有一個目標,就是下大力氣攻克眼前難題。”在徐國正記憶裏,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工廠廣播裏,不停播放鼓舞士氣的語錄;牆壁上,貼滿了“爲減輕每克重量而奮鬥”的標語。所有研發人員精誠團結、分秒必爭,書寫了新中國航空史上的一段傳奇。

讓殲-7脫胎換骨

20世紀70年代,不少飛行員將我國當時最先進的殲-7戰機稱爲“跑得快的近視眼”。

是何緣故?

原來,當時雷達是先進戰機的標配。殲-7沒有雷達,不具備全天候作戰能力。

沒過多久,殲-7改進型任務轉交給當時國營132廠(航空工業集團成都飛機工業公司前身),由屠基達擔起改進飛機的重任。

“希望能加大飛機作戰半徑”“加裝自動駕駛儀,飛行員出現錯覺能自覺糾正”……屠基達跑遍航空兵部隊進行調研,把來自一線飛行員的意見一一記錄下來,足足寫滿了兩個筆記本。

這場科研攻關是背水一戰——

有人認爲,殲-7加裝先進雷達,步子邁得太大,有些不切實際,項目有下馬的風險。“工作已全面鋪開,氣可鼓不可泄,停簡單、再啓動就難了。這時候,我們必須咬緊牙關。”屠基達深知,不把戰機技術指標提上來,趕超只會遙遙無期,他們必須把風險與重擔挑起來。

當時,平臺顯示、火控等技術在國內還是一片空白。屠基達拿着國內僅有的幾本介紹先進航空裝備的公開雜誌反覆研讀,尋找靈感。缺少武器彈道數據,屠基達帶領人員自學火控精度計算、獲得數據。

這是一場全程衝刺的賽跑——

“我們使出渾身解數,拳打腳踢、全面開花。”如果按以往飛機制造辦法,定型後還要以幾十架飛機分成若干小批量生產進行工藝鑑定,裝備部隊的時間可能會大大延後。

屠基達和設計團隊採用“分散矛盾、逐個喫掉”的做法,精準賦予每架飛機不同試驗任務,同步展開。

這是一場精神意志的嚴峻考驗——

殲-7改進型將阻力傘艙設計從機身腹部轉移到機尾上部,能提前在空中開傘,這是對米格戰機設計的顛覆。

定型試驗關鍵階段,屠基達患上肺炎。他千里迢迢從成都趕到張家口,帶病觀看飛機試飛過程。

當飛機落地、傘花打開的那一刻,屠基達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

這是一場寫滿難題的必答考卷——

看似是改進戰機,實際難度與造一架新機無異,屠基達面臨的是攻克導彈與掛架匹配、火箭彈射座椅、懸掛副油箱等難題。

“他常講,裝備匹配是大事,一個細微變化都能對飛機性能產生影響,要反覆驗證,不能一裝了事。” 參與殲-7改進的彭仁穎回憶說,爲解決導彈發射引起飛機空中停車問題,他們先後進行10多次地面小火箭吞煙試驗和空中試驗;爲驗證副油箱輸油控制可靠性,地面開車20餘次,空中投下10多個副油箱……

耄耋之年的屠基達工作照。

中國的“屠波列夫”

晚年的屠基達,案頭上擺放着一張放大版的黑白照片。工作間隙,他常常凝視照片,陷入沉思——

那時候,屠基達24歲,頭戴皮帽,身穿棉衣,眉宇間英氣逼人。

彼時,他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出生魚米之鄉的他,辭別父母,來到冰天雪地的哈爾濱。他把這張照片寄回家,下定決心要在東北紮根搞航空。

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沒有任何個人打算,一切服從組織安排。只要能造飛機,我願意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這種航空報國的凌雲壯志,萌生於他倍感屈辱的年少時期。那時候,日軍戰機在中國領空肆意橫行,屠基達決心長大一定造中國人自己的飛機。高中畢業後,他選擇了當年少有人問津的航空專業。

在半個多世紀的航空生涯裏,他看得最輕的是個人得失——

每次的慶功表彰,面對鮮花與掌聲,他總是把成績歸功於全體設計人員;多個單位聯合攻關,面對誤解與質疑,他堅持以大局爲重,把委屈埋在心底;申報國家科技進步獎,他提出增加獲獎者名字,讓更多幕後英雄一起享受榮譽。

在國家利益與個體利益抉擇面前,他看得最重的是航空事業——

剛參與完成殲教-1的機身設計,沒有與同事和家人享受勝利的喜悅,屠基達便趕赴南昌,開始初教-6攻關;殲-7改進型研製進入關鍵階段,正值老父親病重,他匆匆看望父親,就趕赴試驗現場;陪女兒去看電影,途中想起一個技術問題,他把女兒獨自留在電影院,便跑到同事家中討論問題……

無私忘我,他踐行一生兌現諾言。一張歲月斑駁的老照片,記錄了當時的點滴過往。

那時候,屠基達37歲,謙虛地站在航空前輩的身旁,堅毅的眼神裏閃爍着智慧的光芒。

照片裏有恩師徐舜壽。他慧眼發掘了年輕的屠基達,將他調入新中國第一個飛機設計室,成爲屠基達的啓蒙老師。

爭分奪秒設計殲教-1的日子裏,徐舜壽常常站在屠基達身後,手把手地教他打樣、製圖。屠基達有時不理解他的意思、畫錯了,他從不生氣,耐心細緻地講解問題。

那是屠基達最難忘的日子:“我從老師那裏學到了具體的設計思路,學到了既有遠見卓識又實事求是的職業精神。”

照片裏,還有時任第三機械工業部部長孫志遠。20世紀60年代,孫志遠來132廠視察,有人一旁介紹說:“他姓屠,屠波列夫的屠(當時圖波列夫也譯作屠波列夫)。”

孫志遠拍了拍屠基達的肩膀,笑着說:“好啊,我們要有自己的屠波列夫!”

深情勉勵,銘記於心。我國3年自然災害時期,屠基達毅然舉家入川,來到一窮二白的成都飛機廠,主持設計殲-5甲。當時,屠基達近1米8的身高瘦得只有104斤。

屠基達帶領設計人員從文件制訂、製圖規範、飛機標準等最基本的業務知識學起,直到完全消化殲-5甲圖紙。喫着生蘿蔔和紅苕葉子,僅用15個月就完成了殲-5甲的測繪設計,造出了成飛的“發家機”。

“追趕世界先進航空科技發展是幾代人奮鬥的結果,我只是做了其中的一些工作。我想,一個善於從歷史中汲取營養、尋找智慧的民族,才能走得更遠,走得更好……”

這是2010年屠基達院士在公開出版的回憶錄《淡墨集》發佈儀式上的講話,也是他最後一次公開亮相。即使不在一線設計崗位,他仍爲祖國航空事業發展鼓與呼。

2011年2月16日,屠基達院士走完了人生的最後時刻。他一生難以割捨航空事業,給兒女取名“徵星”“徵音”,寓意中國戰機飛得更高、更快。

斯人已逝,屠基達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初教-6依然服役,託舉一代代飛行員實現藍天夢想;

殲-7系列戰機依舊縱橫海天,在近距空戰中大顯身手;

“梟龍”戰機成爲一張享譽世界的“中國名片”。

新中國航空事業發展70週年的風雨歷程,有無數像屠基達院士一樣的航空人,把人生軌跡與戰機航跡融爲一體,爲一架架先進戰機騰飛貢獻着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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