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簡介:陳豔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愁,詩情以及遠方。

(心然說:這篇文字,有點長,請大家耐心讀完。這是一篇回憶性的文字,沒有嚴格考證過,會有錯誤、紕漏、張冠李戴等,大家發現後,請告訴我。文字如有冒犯,請理解並原諒。)

一、

“漁薪河,九道灣,算路還有三里三。”

這是那天在古鎮上行走,一位老阿姨隨口唸出的句子。我覺得有意思,讓老阿姨又念一遍。我怕忘了,拿出紙筆,再讓老阿姨念一遍。

從這個句子裏,我們知道了漁薪之大,知道了漁薪的地理特點。

漁薪,是湖北天門的一座小鎮。曹姨,在這裏出生長大。

曹姨在武漢,那天我去找她玩,天下着雨,我按着曹姨給的地址,在小區裏找啊找啊。正覺得已找到時,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豔萍,在這裏,快上來。

曹姨是八十歲的老人了,或許是幹了一輩子教學工作,老人家從八樓傳下來的話聲,幹練清晰。等我上樓,曹姨告訴我,她早就站在陽臺上等候我。覺得那個東張西望的女子肯定是我,所以就喊了。

我來看望曹姨之前,和她只是一點兒微信上的交流,但我知道,曹阿姨喜歡我。確切說,是憐愛我。否則,我不會冒然前去打攪。她說每天要點開訂閱號,看看《心然的原香》有無更新,有就必看,享受美好時光。

曹姨的頭髮全白了,像田華一樣好看。

曹姨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詩秀。我問曹姨,這名兒是誰取的。曹姨很高興地說,是她的老師。說了一會兒話後,曹姨拉我進去看相冊。趁她在櫃子裏翻找時,我環顧了一下牆上掛着的老照片。有曹姨和彭叔的合影,有一家五口的合影,有孫子外孫們的合影,其中最大的一幅,是曹姨被學生們簇擁着。那是她一生的事業,也是一生的榮光。不過,曹姨最感欣慰的還是子女。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受過高等教育,有很好的工作崗位。

曹姨的文章寫得好。也是通過文章,我瞭解過一些漁薪古鎮的故事。今天,又有機會,親自聆聽曹姨講她的家鄉,講她的往事。

那故事跌宕起伏,聽得我心潮澎湃。那故事詩情畫意,聽得我浮想連連。

曹姨是一名數學老師,在我想當然裏,數學老師不擅長做家務。而曹姨顛覆了我的刻板印象,她非常能幹,所有關於家鄉的特色美食,都可以信手拈來。那天,曹姨做了傳統的漁薪美食,留我喫飯。其中一道菜是半熟的五花肉和煮熟剝殼的整雞蛋,澆上自制的豆豉醬,猛火蒸。端出來時,醬香肉香蛋香撲鼻。臨走,曹姨往我包裏塞了一瓶自釀米酒,一瓶自做豆醬。

自家的祖傳米粉,曹阿姨也會。她說,約一個時間,去她天門的家裏,她將按照傳統的做法,爲我下一碗曹松林園的糊湯粉。

這是多大的福分,我是一定要去品嚐的。對於漁薪古鎮,也是要去看看的。

二、

這個春天,我和曹姨來到漁薪,去尋訪曹姨的漁薪古鎮。

三月間,油菜花開得正好。爲了多出油,現在的油菜花長得更高更葳蕤。爲了家園的美麗,油菜花種到了家家戶戶的門前。到處是燦然的黃,到處是清幽的香。

漁薪,建鎮歷史有兩千多年 ,是名副其實的古鎮。它依青山傍縣河,素有天西重鎮之稱,也被人稱作“小漢口”。

漁薪,這個名字好理解,是打魚砍柴的地方。柴米油鹽醬醋茶,柴在第一位,可見柴薪的重要性,有燒纔有喫。由此再附會一下,過去,這裏是不愁柴不愁米的好地方。

天門縣河流到漁薪的這一段,叫柘江。古人起這樣的名字,可以想象當年河面的寬闊是兩岸不辨牛馬一般。這水,日夜流淌,流進漢江,流進長江,流進大海,流進永恆歲月。這水,日夜流淌,引來船隻,引來人羣,引來商機,引來生活種種。

而同時,這個“柘”,也讓我有點思考,柘。是一種植物,可以提取黃色染料。想當年,或許是兩岸生長着這種柘木,也纔有這樣的名字也未可知。

一到漁薪,曹姨就帶我來到了她曾經的家,老街上的街,縣河邊的家。說是家,已不復是家。

曾經的那條老街,曹姨家那塊細長的祖宅地基,已屬於別人,蓋了一棟樓房。但在曹姨眼裏,依然是她家房子的樣子,哪裏是客廳,哪裏是臥室,哪裏是廚房,曹姨指指點點。

這時,過來一位阿姨,你是?你是?她們認出了彼此,知道對方是自己的鄰居,也是兒時的玩伴。然後她們一同回憶,回憶自家的老屋,回憶小街的格局,回憶整個古鎮的風貌。

遇見朋友,她們很高興。古鎮和所有大多數中國小鎮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回憶,對於她們來說,也是一種傷情。昔日幕幕,昔日種種,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往事。兩位阿姨的神色裏,我看見了深深的悵然。兩個阿姨的腳步裏,我看見了濃濃的失落。

曹姨說,過去的柘江兩岸,停泊着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船隻。南岸多是湖南過來的大竹排,這種竹排,用來運送木材。木材並不是堆在竹排上,而是飄在水裏,藉助浮力,被竹排拉着前行。木材本身也需要泡在水裏,正好一舉兩得。還有很多漁人的木划子,喫水很深的裝芋頭和蓮藕的運輸筏子。北岸的船就正式多了,大部分是從湖南過來的大鴉杉船。這種船周身漆黑,一字排開,兩頭高高地翹着,扯着帆,很是氣派,專門運送貴重木材。賣完木材後,裝滿江漢平原的大米和棉花從這裏入漢江進長江返回湖南。當然,還會有些其它的商船。

依託着水上來來往往的商業貿易,漁薪鎮非常繁華。小鎮,有幾條主街,其中一條呈躺着的“日”字形,再依次向外擴展成十幾條小街道。

這條主街,也叫正街,靠着河岸,呈半月形。從東到西有四條約一米五寬的長巷子,石板鋪成的階梯,筆直地延伸到河坡。喇叭狀,成就四個碼頭:張家巷碼頭、下碼頭、中碼頭、上碼頭,以方便全鎮人挑水、淘米、洗菜、洗衣......當然,還有玩耍和打魚之類。河水很清澈,站在齊膝蓋處的水裏,看得見自己搖搖晃晃的腳趾頭。

從張家巷碼頭上岸,往北走,就是張家巷街,再走,就到了武聖廟。解放後,這座寺廟改爲漁薪小學。街道中部,有路向東,橫着延伸至彭家街的盡頭,南渡魏口,路通嶽口等地。向西橫着延伸至后街,下碼頭與中碼頭的正街之中是牆馬巷,通后街。上碼頭南渡塗家嘴,直通張港等地。這是漁薪鎮,唯一的渡口。碼頭北是橫街,直通龍華寺,與后街相連。此寺廟在1947年改爲漁薪中學。

龍華寺西是上街,也叫大巷子。橫街南向西,是河街。后街北面是郊區農村,有肥沃的良田,大面積種植棉花和稻穀。此處有荷沙公路穿過,下通天門城關,上接京山、鍾祥、宜昌等地。再北,有一條由西向東的溝渠,溝渠上架着三座長約十米寬約五米的三拱石板橋。渠裏的水,蜿蜒流入柘江。那形狀,像護城河一樣護衛着漁薪小鎮。橋下,花盛開草豐美。曹姨說她上中學時,橋下是課餘和同學們玩耍談心的好地方。

正街上,有的地方用是青石鋪就,有的地方是砂石板鋪就。房子多是木柱木板磚牆的兩層樓房,再帶一個地下室,一家緊挨着一家。房子前面裝着形的陽棚,有些南方人的騎樓風味,供人們避雨和防曬。雨陽棚兩邊吊着木雕的獅子頭,顯得這房子連同門庭,威嚴且莊重。

有條件的人家,房頂上也裝雨陽棚,有些和現在的陽光房類似。房子的最後面,臨着河,建有曬臺,以木頭柱子支撐,叫吊樓子。以前以爲吊樓子是湘西人家的特產,沒曾想,其實是河邊人家的專屬。

吊樓子的三面是欄杆,裝有雨棚。站在吊樓子上,視野開闊。遠處,風帆鼓鼓的船隊在河面上穿梭一般來來去去,汽笛馬達轟轟作響。近一點,是停靠在岸邊的一排排小木船。船民們以船爲家,做點小生意。做飯時,隨手就可以舀水。晚上睡覺,波浪是純天然的搖籃,水聲是純自然的眠曲。在來往的船隻中穿行的,還有一種擺渡船。它的任務,是讓兩岸的人們互通往來。早晨趕集時分,渡口是最熱鬧的時候。

夏天,河邊人家大都在吊樓子裏乘涼,大人孩子圍着,一邊聊天一邊看河水,是天倫之樂,也是其樂無窮。有朋友來,大家聚在吊樓子裏,拉胡琴,唱小曲,聊天......涼風徐徐,清氣悠悠,那感覺,曹姨說,世界上再沒有那樣好的所在。

鎮上人家,大多做點生意,只是有大有小。其中大商家:壽章福、吳元茂、陳順、俊泰、福興園、廖寶壽、寶安堂……

小小的鄉村古鎮,黎明起即開市,那熱鬧勁兒和背後柘江的繁忙交相輝映。金貨鋪、雜貨鋪、藥材鋪、典當鋪等等這些大鋪子裏,人們進進出出,算盤噼裏啪啦。菜市,是最熱鬧的地方,賣肉的案子前,豬肉拍得山響。賣魚,就在地上,大魚小魚,各是各的價。鍋盔正在爐膛裏涅槃,油條在油鍋裏塑形。

買菜的,賣菜的,過早的,瞧病的,賣藕賣芋頭的船民....從四面八方往躺着的“日”字形小街湧來。摩肩接踵的人流,只看得清一個個頭在晃動。此起彼伏的吆喝,走近了才知道是賣什麼。

直臨近中午,這市聲鼎沸才慢慢稀落下來,漸次悄聲。

中午小鎮休眠狀態。終於忙完了,飲食業老闆們、師傳們、小工們從半夜起來忙到現在休息會了。老闆不一樣,飲食店就是自己的家,冬天去有火爐的臥室躺着,夏天睡竹牀或者躺椅。有的老闆有雅興,上戲園看花戲、聽微曲,或是上茶館坐坐,聽聽說書、品品茶、看看皮影。師傅們就不一樣了,無論春夏秋冬,他們安身的總是店裏的幾條長凳,也或者一塊門板。徒弟小工們,更是辛苦,只能輪着趴在櫃檯上打會兒盹。

午後,石板街上傳來“噠噠噠”的竹板聲,孩子們聽見了,趕緊去扯奶奶的衣服角,也或者推搡着母親的後背,奶奶和母親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計,被孩子拉着往外走。

賣挺糕的師傅,已放下擔子,小小的木質蒸籠正冒着熱氣。賣豆腐腦的知道孩子們的喜好,喫了挺糕一定還會要一碗豆腐腦。他也放下擔子,靜靜地歇在挺糕旁邊,看那白色的加着糖的點心冒出的熱氣。孩子越來越多,等着吵着鬧着,大人們覺得好玩,也圍過來看,看那嫋嫋的熱氣,聞那挺糕的清香。那不想買的,也覺得口渴得厲害,端一碗豆腐腦,回去喝着。  

夏天時,五點鐘左右,夕陽正在西下,河裏就翻騰起來了。碼頭石板上坐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多是師傅們,他們勞動一天後到這兒來歇歇、敘敘、吹吹。有時也下到水裏,把搭在肩上的毛巾取下來,搓一把,前胸後背地擦。

最快活的是孩子,有依着木板學遊泳的、有淺遊的、深遊的、橫渡的、泡水的。漸漸的,大人多起來,滿河的黑頭,在水面起起伏伏,搖搖晃晃,那些水,也跟着起伏,搖晃,濺起高高低低的水花

直至十一二點,住在吊樓裏的人還聽得見從河裏傳來的窸窸窣窣說話聲。還有泡水的人,加了夜班,也或者趕了長路,一邊泡着一邊說着話兒。彷彿只過了一會,五更到了,咕咚咕咚的聲音從河面擴散,攪醒了滿街人。那是女人們,正在碼頭上搗芋頭。待會天亮後,上岸趕集去。

此刻,站在漁薪河畔,已然看不見曹阿姨所描述的這一切。由於漢北河的開挖,也或者是些別的什麼原因,漁薪河不再如昔日那般寬曠。商船,沒有了。因爲禁漁,漁船也是沒有的。橋多,渡口的功能也已經消散。其中的幾個碼頭還在,一級一級的臺階,還是當年的石材。走在上面,叩響的還是當年那樣的聲音。這讓曹姨,有了些許的安慰。

三、

曹姨說,往回的漁薪河,年年劃龍船。

年一過完,大家就開始盼望端午節。到了端午節,孩子們就唱:過端陽,劃龍船,喫糉子。唱歸唱,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直到後來上了學,才慢慢知道一些關於端午節的知識。

屈原投江而死,楚國人難過,捨不得這位偉大詩人離去,爭相划船尋找、相救,邊划船邊丟糉子到江中,有說懷念屈原丟給屈原喫,有說丟給魚喫了,魚兒就不再喫屈原的身體。於是慢慢形成了賽龍舟、喫糉子習俗。

過端午,除了喫糉子,還掛香囊。香囊圓圓的,或菱角形的,五顏六色,很精緻,發散一股清香。滿街的孩子都有,大家比一比,炫一炫,誰的最好?  端午節的早晨大家都去採菖蒲和艾葉,掛在家裏的神櫃、門楣、門角邊雄黃酒早已泡好,不僅喝,還灑些屋子的邊角。小孩上,也擦些。大人說,可以驅邪。

這幾天,戲園子裏天天唱《白蛇傳》,茶館裏天天說《白蛇傳》。當時不知《白蛇傳》和過端午節的關係,後來才明白,白素貞喝了雄黃酒後,現了蛇身,驚嚇了許仙。

當然,節日的重頭戲還是劃龍船龍船隊有正街、后街、上街、下街、張灣、榨街、河對岸的塗家嘴、馬家灘,一共八船員穿着一色的運動裝,個個體魄健壯,精神抖擻。

柘江沿岸,下自張家灣,上到榨街這一段河面,河道平直,河面寬闊,水流平緩,又在漁薪鎮的中心地帶,是賽道的最佳選地。爲了迎合這個節日,人們在這一千米長的河灘兩頭搭起了浮橋,指揮台設在浮橋上,彩旗飄揚,十分壯觀。

那時候,上個街,人們要穿新衣服。只見沿河兩岸的堤上,坡上、碼頭上,全是盛裝出行的人們。曹姨家在河邊,有吊樓子,近水樓臺先得月,她站在自家的吊樓上,就可觀看。

對岸的塗家嘴碼頭上,順着階梯一溜坡地站滿了男女老少。那些姑娘新嫂子們,擠在人羣中,舉着洋傘微風輕拂着她們的紅綠綢緞衣裳

那還是解放初期,人們在服飾上,多沿襲解放前的款式,男穿對襟上裝,折腰齊筒褲,寬鬆舒適。女着大襟上裝,也是折腰齊筒褲,合身貼體。布料上,男者,有穿深褐色夏布、香雲紗、黑白綢絹、白布套裝的有穿白棉布粗紗衫,下配藍色褲子的,風流倜儻。女者有穿褐色夏布或香雲紗、茵蘭布、白布、白或藍紡綢、印染蘭花布、白棉粗紗布、紅綠天門綢絹、各色花洋布套裝的。女子的腳上,着各色緞面繡花鞋。髮結上一朵桅子花大襟右邊的盤扣,別一塊自己喜愛的手絹,映襯着身體的曲線,美極了。

比賽開始了,掌頭橈的,舵手、鼓手、鑼手瞬間各就各位,整裝待發。只聽得一聲槍響,幾條“龍”梭一樣地飆出去,划行在水面上鑼鼓聲、撥水聲,兩岸觀衆的助威加油聲,震天動地,搖撼人心

經過幾番輪賽後,總是張灣隊得第一名,榨街得第二名。

張灣人,以漁事爲業,常年在大河裏打魚拉網,水性極好。頭橈怎麼下,多大的力度,成什麼方位,舵怎麼掌穩扶平,他們個個經驗豐富,技術嫺熟。來劃龍船的,又多是年輕力壯者。榨街的青年們雖個個身材魁梧,但技不如人,雖不甘心失敗,但也還是心服口服。

曹姨說,聽老人們講,曾經的榨街,沒有這麼寬容,爲了輸贏,演繹出一場特大慘案。當地,有順口溜記載:

說民國初,

河裏賽龍舟。

第一屬張灣,

榨街生嫉妒。

狠心出黑手,

砍死三十六。

這說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一個端午節,正當張灣的健兒們沉浸在奪的喜悅中歡呼時,榨街隊的隊員們嫉妒之心突生,不,也許這嫉妒心早就埋在他們心裏了。使幾個眼色後,幾人聯手故意而又不經意地將張灣的船捅翻張灣隊員全部落水。雖然大家的水性好,剛冒出頭來榨街隊的隊員就用橈子,起來一個砍一個,再起來,再砍……一連砍死三十人。

打鑼的人,有銅鑼護頭,他拼命遊,拼命逃,還是被追上了,還是被橈子砍。鑼破了,頭破了,可他還是頂着破鑼遊,拼命遊,上岸後一路狂奔,奔到魏家渡口,口吐鮮血倒地身亡。魏家渡口的下游,就是張灣。再堅持一下,他就回家了。

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死人像死貓死狗般尋常。有法,也只是嘴上說的。窮鄉僻壤,到不了。無論是社會形態,還是人們的心智,都極不成熟。出了什麼事,大多是依家法族規辦事。

但這個事情,是有組織有紀侓的活動。生命如草介,以“砍”定輸贏的行爲,太惡劣。或者說,激起了公憤。張灣人寫了狀紙,告到官府。榨街人有錢,四處走關係。官方得了錢,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調解。通過幾番官司,幾番調解,反正人死不能復生,拿錢來賠就是了。榨街的錢賠光了,成了窮困村。張灣的人沒了,成了寡婦村。

血順着水流淌,哭聲喊聲順着水流淌,流到遙遠,流進歲月。那天的慘景,是如何收場的,現在的人已難以想象。那些年,張灣的女人們是如何度日的,現在的人更難以想象。

時間真是一劑良藥。如此慘絕人寰的事件,沒過多少年,就成了人們口中的依稀往事。到了現在,就只是談資了。

幾年後,龍舟賽又正式開賽。張灣人的下一代成長起來,依然還是勢在必得的冠軍。

現在的漁薪河,不可能再進行龍舟比賽了。水小了,河道變窄,河牀露在外面,上面建房,河道就越擠越窄。那熱鬧而隆重的龍舟大賽,已是遙遠的絕響。

當年,曹姨家就坐落在正街中碼頭也叫三泰碼頭巷子東側第二家,西邊是吳三泰,開鹽行、匹頭店,東邊是段開泰,開瓷器鋪。

這是一處夾縫,寬四米多,長卻有三十多米。坐南朝北,是一棟兩層磚木青瓦房,外加地下室。頂上鋪有三層瓦,第一層平躺,第二層錯躺,最上面蓋一層。層層緊密,絲絲入扣,麻紛細雨也找不到地方鑽進去。

牆體是灌漿牆,粗大的橫樑橫跨在牆上,中間是一根橫截面爲一尺見方,長一丈的直梁,直樑上七根橫樑,再在橫樑上面木板,全是一寸多厚的杉木所有房間的地面都鋪着長方形的土地磚,乾淨隔潮。

房子很長,一溜兒六間,外加一間吊樓子,典型的前店後房。兩級臺階到門口,是八扇大木門東邊四扇是從上下裏梭進梭出,西邊四扇是海窩門早上做生意時八扇門卸下來,豎臺階一邊的側牆旁。

二樓頂上有比臺階寬兩倍的弓型木架鐵皮陽棚,陽棚兩頭架子下掛着鏤空繡球。原來還雕有兩獅子趴在球上,對門鄰居有意見,說那獅子虎視眈眈,讓他們一家很不舒服,就改成鏤空繡球了。

西邊進大門,四張方桌一直襬至樓梯口東邊是做粉的竈臺,很大,擺三口鍋。竈門口有灰膛,過去,灰是寶。緊挨着竈的是三口水缸靠東牆邊整齊排着,那缸,肚子大,可以裝好幾擔水。曹姨說,她喜歡趴在缸沿,看自己的樣子在水裏影影綽綽。祖母坐在缸旁邊的櫃旁收錢,見了,趕緊拉開她,怕她一頭栽進缸裏。

往裏,是矮案板,高不兩尺,爲壓米粉團時腿能上下伸縮。案板後面,是上二樓的木板樓梯,那木板,也是上好材質,踩在上面,咚咚咚的聲音厚重、踏實。

第二間和第三間之間是八扇雕花槅門曹姨說那叫中門。進中門的東邊是一架大磨盤,每天中午父親和兩個師傅吱吱呀呀漿。西邊放着一個木製的大壓粉架,上面貼着“大將軍八面威風”或“八大神仙各顯靈通”等字樣

鄉下,過年貼對聯。這些勞苦功高的物件,人們不會忘記,也給它們貼上,吉祥,示個謝意,也在人和物體之間互通個情兒。旁邊,還放着一架織布機和紡線車。祖母得閒,就在那裏防線織布。靠東邊牆角有一個濾漿的大水缸,還有漿盆、石墩等雜什。

第四間客廳,鄉下叫堂屋,好幾排人字型亮瓦,致使採光良好。客廳正上方寫着“天地國親師”,東邊牆上掛着“八仙過海”的四幅字畫,西邊牆上着一幅大畫,畫上有一棵大松樹,樹上倒着一隻大猴子,一手鉤在大樹枝上,另一隻手正在捉一隻飛着的蝴蝶,還有幾隻小猴子在樹上逗玩嬉戲,神氣活現,兒時的曹姨老盯着畫兒看。

“天地國親師”下面放一張雕花的條桌,桌子正中擺放一鍾,前有個瓷質大香碗,兩邊是一對高一尺左右、邊長四寸左右的長方體玻璃蠟燭盒。燭盒兩邊,各豎一個插雞毛撣子的陶瓷花筒。西邊花筒旁有一個陶瓷涼水壺,幾個杯盞冬天,把它煨在有棉花套子的木桶裏保暖。

條桌東邊放一個小方桌,桌上供有祖宗靈位,還有一個靈屋。那時,太奶奶剛過世,父親每天晚上用幾條長凳子一拼,睡在靈位前

客廳中間擺放着一個四周雕有八仙的方桌,八把車柱靠背椅子,油光閃閃。還有夏天用的竹牀、睡凳等,做工很精緻。西邊是洗臉架,上面擱一個銅臉盆。

客廳有大餐桌只祖父、父親在這裏陪大師傅們喫飯。女眷和孩子們,在地下室的廚房裏喫飯,飯菜差些少些

第三間和客廳之間沒有隔門,因第三間要借客廳的亮瓦採光。交接處東邊放一個賬桌,曹姨的父親每天在這兒敲打着算盤,計呀算的。曹姨覺得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好聽,就仰着頭看。父親見了,坐在腿上,告訴她:一上一,二上二。有了這點算術基礎,上學後的曹姨珠算每每得一百分,老師很是讚賞。曹姨日後,做了數學老師,想必就是父親的啓蒙,老師的讚賞,讓她對數學有了濃厚的興趣。

過年大門口上兩個大紅紗燈籠,客廳上吊着汽燈,亮燦燦的,猶如白晝。初一的凌晨,父親起牀後,叫醒曹姨,靜悄悄地掃地,升火盆,虔誠地敬神,一起小心地抬着大竹竿攪着的鞭炮去外面燃放,然後對着“天地國親師”跟祖宗拜年,喊着;爹爹、婆婆,跟您拜年啦!

第五間和第六間是鼓皮木山架的椽檁結構青瓦房鼓皮、門窗用桐油漆過,經風耐雨,古樸蒼茫。

東邊是祖父母的臥室,臥室裏擺放着雕花架子牀,梳妝檯,木箱子,大衣櫃等傢俱,全是紫紅色的國漆,珠光寶氣臥室後面是下地下層的樓梯口,樓梯口後面房間,也就是第六間,起先是叔嬸住,後來他們過世就是曹姨和大妹住。

西側通道,經過第五間,第六間,就到了曬臺,也就是吊樓子。

兒時的曹姨常常祖母坐在吊樓子乘涼,一會兒看看水,一會兒看看天。她最喜歡看天,看火燒雲,紅彤彤一片,聽奶奶說諺語: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曬死人哦。她還喜歡看雲彩的變換,一會兒是一羣羊來了,牧羊人騎着馬甩着皮鞭。一會兒是一些小兔子,在啃着白菜。一會兒是一頭牛,在地裏耕種。雲彩的變換和兒童的想象力相得益彰,趣味無窮。這樣的薰陶,使得曹姨一生,都飽含着對世界的好奇和探索之心。

上學後的曹姨活潑開朗,經常約了同學上吊樓子玩,說悄悄話,對着河流扯起喉嚨吼唱:“一條大河波瀾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從祖母臥室後的樓梯口下去,是地下層地下層是一個不小的天地,有三間半大。那個一半是暗室,叫地洞,北面是駁岸,其餘三面是牆,曾經住着做粉的大師傅光裕伯和他家屬。後來,在裏面躲日本人

過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個家庭裏,也是有階層的。曹姨父母的臥室就在地下室,很小,只放得下一張牀,對着牀放一個梳妝桌,坐在牀上梳頭,剩下的地方放一個洗澡盆。地下室潮溼,睡在牀上常有四條腿的高腳跳跳蟲跳到牀上

父母臥室面是一間大廚房,放有廚櫃,案板,大水缸,三口燒火竈竈下有灰膛,灰膛對着放柴火的引格子。孩子們躲迷藏,引格子是最好的地方。

茅廁簡陋,曹姨的兩個弟弟淘氣,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曹姨緊去拉,拉了直接牽去河裏洗祖母罵沒有看好弟弟們,鄰居就出來解圍:好!好!用糞泡了,孩子長得又高又壯。祖母聽了,哭笑不得,和人搭話去了,曹姨也就沒有爲此事捱打。

初中時,要上晚自習。那時沒有小偷之說,父親把耳門虛掩着。曹姨回家,輕輕推開耳門,黑黢黢的她要徑直摸過一、二、三、四間、再摸過祖母臥室的過道,進第六間,纔是她和妹妹的房間。

祖父過世不久,她怕,越怕越疑神疑鬼,總感覺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推,前面又會撞着什麼。伸出手在前面探路,又怕手被什麼抓住。想喊,又不敢喊,怕吵了祖母的瞌睡。這段路,大冬天的,曹姨要走一身汗出來。

過去的房子雨水是不外流的。房子和房子的接交處有簡筒,水從橫着的簡筒流到豎簡筒裏,進地下陰溝流到後面河坡

一樓太細長,爲了採光,整間房子的部分地塊不設二樓。封閉,用幾排亮瓦拼蓋,名曰天井。這樣,整個二樓,就只有兩間房,分前二樓和後二樓。

前二樓的陽臺,不到米寬,可看街市的熱鬧遇到嫁姑娘接媳婦,遇到玩龍燈舞獅子,這裏是最佳觀賞點。從陽臺到房間,是八扇雕花槅門。後二樓,和前面的格局差不多。頂上有幾排亮瓦前後有窗戶,通風向陽。從北窗伸頭看,是天井,南窗伸頭看,可看見柘江水景。

曹姨的父親當年結婚時,是在後二樓。曹姨,在後二樓出生。以後,爲了給藝人沈山和他的家屬居住,曹姨一家搬到了地下層。

曹姨說,五六年以後,這個房子的一、二、三、四間全部改造歸公從此,家裏沒再做生意。曹姨一家住在客廳後面,也就是房子的後部。前面封死,一家人只能從後面出行,由碼頭巷子上街。七零,一家人下放,老屋前面部分由工商所和財管所分別拆掉聽知情人說,那些上好的杉木被人以公謀私拖回去打了傢俱。

曹姨說,她不知道這房子建了多少年。只是聽老人們說,由於淹水,又被日本人燒過,中途做過修繕。

說起這棟房子,曹姨唏噓不已,她說不單單是懷念自己一家住在這間房子裏的難忘歲月,更有對於設計者和建設者的敬佩之情。

房子的地勢如此惡劣,而古人卻能因地制宜,因勢而就的設計和建造出這樣精緻、美觀,適用,且像藝術品一樣的房子出來。若能留到現在,一定可以算得上是古建築,折射家鄉的人文風貌,展示鄉人的生活智慧。

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我們一邊走一邊聊,竟是意外的,還有幾間殘留的老屋。雖然鎖着門,雖然破爛不堪,但有這些老建築的指引,我們可以透過歲月,略窺昔日的風貌。

五、

曹姨家在漁薪古鎮的招牌叫曹松林園”。專做糊湯粉。

這間店,是曹姨的祖父開。祖父育有兩子,大的叫曹傳松,是曹姨的父親。小的叫曹傳柏,被國民黨拉去做了壯丁,一九四七年染上出血熱,不治而亡,年僅二十三歲。

解放前,上至永隆河,下至黃潭,南到張港,北到石家河,錢場……這些地方都是趕漁薪河的集市,曹家米粉在周圍很有名氣。

先一天的夜裏就要把甩粉的料坯做出來。

江漢平原上的優質稻米,淘洗乾淨,用水泡上幾個小時後,磨成米漿。一個直徑約兩尺的大磨盤,曹姨的父親和兩個大師傅協同操作中間一人用雙手掌住磨擔的重心和平衝,左邊一人用右手掌住磨擔的左邊右邊這個人,左手掌磨擔的右邊右手拿一個兩尺多長的瓢,舀一瓢泡好的米,喂進磨眼裏。三個人,推的推,拉的拉,要幾個小時,才能磨出一盆米漿。

再是篩渣。那是一個直徑爲一尺左右圓籮篩,帶着長把兒。米漿舀進籮篩裏,手握篩把兒,如同篩米一般對着大水缸正轉反轉。這樣,細膩的米漿流進缸裏,米渣就留在了籮篩。

再來瀝漿大水缸上放兩塊厚木條,漏水的木桶放上去。木桶內裏,套着一個布口袋,把米漿舀布口袋裏,紮緊袋口,用幾塊一尺見方的青石壓住。口袋和木桶貼得太緊,不好出水,就用四根竹片隔着。感覺水出的差不多了,就解開布袋口抖幾下,再紮起來,再壓……直到把水壓幹,米粉團,料坯也就成了。

第二天雞叫頭便即起牀,點火燒竈。把料坯搓成拳頭大小的丟進開水鍋裏煮熟撈起來,放到案板上,三人來回打扛揉合,再搓成一個一個小,放進鐵圓筒裏。鐵筒下面一個鐵篩子,中間處有一圈荷葉邊,把鐵筒的荷葉邊卡在一個公雞型木架子的卡口處。木架前半部分沒有腳,擱在竈上,筒底對開水鍋。把鐵筒裏的米團用撬槓壓出來,就成了細細的米粉。旁邊有個人,眼疾手快,拿起一雙特製的長筷子,撈起開水鍋裏滾動的米粉,倒進冷水缸裏,這樣,又細又長,又白又嫩,又韌又軟的米粉條就做好了。

江漢平原上鱔魚多,米粉的臊子就採用這種食材。做臊子的,是曹姨的母親。

鱔魚清水裏餵養幾天,讓它自行吐掉腹中的泥水。直接倒進滾開的水鍋裏,煮一會兒撈起來,放在桌上。用小竹片沿着鱔魚的脊背從頭劃到尾,造成肉骨脫離。頭和脊骨放到紫醬水裏熬湯備用鱔魚肉用油炸好後切成細絲。在地下室的廚房做好這些活後,曹姨的母親再到前面跑堂。

有人來喫粉了就抓一把米粉撈箕裏,伸到開水鍋里加熱,提起來,來回甩動,再倒進碗裏。一勺米糊糊,加一勺鮮鱔魚湯,衝一個雞蛋,撒點蔥花、糊椒粉、淋上豬油,最後,放上鱔魚臊子或滷肉。

一碗鮮撲鼻美味可口糊湯米粉就大功告成食客如果需要,可以泡上一油條或幾把炒米,滋味就更豐富了。

曹姨說,自她記事起,這碗粉的生意就是祖父掌瓢,也就是撈箕。父親掌勺,也就是鐵瓢。再加上僱請的兩個大師傅。後來,祖父年紀大了,只是甩幾碗開張粉後,就由父親掌瓢,自己坐到一旁休息去了。

父親站在竈臺邊左手拿撈箕,右手拿筷子,一碗一碗地甩。五三,祖父病逝,曹姨的父親做了曹家少老闆。雖是少老闆,卻沒有權,每天的進賬全部交由祖母管理。他還是和僱請的師傅一樣半夜起來忙碌,客人來了甩粉

這個開張粉,意蘊無窮。來店裏喫粉的人,大多是老客戶。老掌櫃的年紀大了,但爲了謝客戶,示粉名,依然要甩幾碗。也是爲了告訴大家,他依然在親力親爲。

祖父常常坐在堂屋的上方,像鍾馗,威嚴得很。他重男輕女,總是用惡狠狠的眼神看着小時候的曹姨。曹姨不敢正視,每每經過堂屋,加快腳步

傳統手藝,精工實料,生意紅火,一廳和二廳一溜兒擺着四張方桌,顧客坐得滿滿當當,有時還得加一個活動桌。小商、小販、賣肉的,賣魚的,趕集的、辦事的……客堂上坐,大商家,金貨鋪,雜貨鋪的老闆、太太、少爺、小姐們就專門派夥計來訂,父親一碗一碗下好裝在盒盤裏,由師傅們用頭頂着送去,隔一段時間去結賬。

食物頂在頭上,又保潔又利於在人頭攢動的街道行走,真是好發明。

解放後,曹姨家的粉館成了國營企業。父親在粉館上班,成了拿工資的普通員工。

七十年代起,曹姨的父親就相繼被人請到石河、黃潭、京山、佛子山、荊門、荊襄磷礦等地傳授技藝。

改革開放之初,個人又可以做生意了,曹姨的小弟央求父親重操舊業,父親不答應,別人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九十年代,曹姨的小弟又提出自家開粉館的事情。這次,父親答應了。曹大粉館的招牌,出現在了天門城關西門附近。

那年,曹姨的父親七十七歲,還像當年那樣,站在竈臺邊,一碗一碗地甩,越甩越有精神,越甩越健壯。而同時,也把這門祖傳的手藝甩給了兒子,甩給了媳婦。此時有了鋼磨,製作米粉時省力和省時多了。此時,是曹姨的弟媳甩粉。她那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頗有父親的影子和心氣。幾年後,弟弟弟媳關了粉館,去了武漢。

我們來到菜場附近,這是小鎮的繁華處,幾家經營米粉生意的小店,掛着黃譚米粉的招牌。這裏的米粉味道,曹姨說,可以喫出曾經自家祖傳的味道,但掛着的招牌,讓曹姨很傷心。

八十歲的老人,想起自家人爲了這一碗米粉付出的辛勞,守望的時間,受到的打擊。而現在,這碗曹家米粉,卻被弄丟了。她有種無法向父親向祖父交代的慚愧,也有一種無法向古鎮向老街交代的惆悵。

曹姨說,如今“黃潭米粉”名揚四方,其與曹家米粉之間有何淵源?她期待知情者和熱心人揭開其間迷霧。

六、

走着走着,曹姨喊我:豔萍,快來看,這就是曾經的戲園子。

昔時,漁薪有一座戲園子,位於后街西與橫街北的交界處,坐南朝北,與龍華寺隔后街相望。

頭呈撮箕形,四五級臺階,兩旁是票房,柵子門收票進去看戲。隔一米多遠,有一面兩至三米寬,頂到二樓樓板的屏風式牆壁,牆兩邊設有上二樓的木板樓梯一樓大廳,前面是幾十排座席對着戲臺,後面設站席。

二樓是半圓形的木製座椅,四周有玻璃窗戶,屋頂有亮瓦,通風采光良好,音清晰。樓上樓下大概可容納千人左右。解放前演出時用的是汽燈,以後纔是電燈

汽燈,是那個年代的特別產物,和馬燈有些相似。雖說打氣,但還得燒油。汽燈沒有燈芯,它的燈頭是套在燈嘴上的一個用蓖麻纖維或石棉做成的紗罩,上部有一個草帽檐式的遮光罩。汽燈點着,再向底座的油壺打氣,以便產生壓力,使煤油能從油壺上方的燈嘴處噴出,既亮堂又省油。點的時間長,就得隔一會打一次氣。

常年有戲劇團在這個戲園子裏演唱,其中花鼓劇團是常駐其間伴着徽曲、漢劇、楚劇、河南梆子等劇種

花鼓劇團裏有沈山、肖卓君、劉伏香父女、陳年安、金瓢羹、金格蚤、苕四、苕五……這些名字,寫着寫着就彷彿成了外號。曹姨說,她也不知道這些演員們的尊姓大名。只是依稀記得,大人們是這樣叫的。

肖卓君是青旦角色,哭腔有板有眼,時而低沉悲泣,時而高亢悲憤劉伏香,是花旦角色,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嗓音自帶磁性。胭脂粉黛,濃妝豔服,扮相楚楚動人,唱腔婉轉悅耳,動作柔美優雅,在漁薪鎮有很多粉絲。

聽老人講,一次,一國民黨官員李某,要劉伏香父女倆唱《小反情》,這是一部色情戲。他們不得不唱,唱過之後,父親覺得羞辱,回後臺嚎啕大哭,雙手痛打自己的耳光。

沈山是曹姨家的親戚,曹姨管他叫沈山伯。曹姨說,沈山伯常年帶家屬住在家二樓那間可看見漁薪河的房間。

老人們有句口頭禪:害病不喫藥,只要聽沈山的喲哎喲沈山伯是花旦角色,男扮女妝《打蓮湘》、《繡荷包》是他的拿手好戲。特別是扮《站花牆》中的丫環,動作輕柔敏捷,摘花的動作比現在的變臉還藝術,唱着唱着右手一旋,一朵花出來了,看戲的人小聲猜:袖裏出來的扭着扭着,左手一旋,又一朵花出來了,看戲的人嘰嘰咕咕:衣服角里出來的雙手再旋,一朵、兩朵、三朵……一會兒,在喲喲喂喲聲中籃子裏裝滿花了。

沈山伯這樣好的技藝,格外逗人喜歡。其中有一位高官的姨太太,成了沈山伯的朋友,一日在戲場吆鑼後約沈山伯宵夜。席間,她說沈山伯唱戲用的那塊手帕太舊,並把自己的一塊嶄新的時髦的手帕送給沈山伯。

過了幾天,沈山伯去嶽口唱戲,在臺上用了這塊手帕。高官正好在場,看見這塊手帕眼熟,一想,原來是自己姨太太的手帕。高官自是猜疑,越想越怒火中燒。怎麼處置姨太太的,可想而知。隨後,他以沈山伯和她姨太太私通爲由,綁走了沈山。

傳說此人滿臉麻子,兇殘霸道,地方上有順口溜形容他:地方出了他,十家有九家喊冤。沈山伯自認清白,無論此人怎麼威逼,也說不出來什麼。此人一怒,安排手下金某活埋沈山伯。

這個金某,雖說在惡人手下做事,但心地純良。他知道沈山伯是被冤枉的,想千方設萬法地營救他。獲救後的沈山伯,有了嚴重的耳疾。

有沈山伯給票,曹姨就經常有機會跟着祖父祖母去看戲。解放前的戲,大多是才子佳人。坐在前排位置,曹姨卻和小夥伴們蹲在戲臺邊的地板上玩耍有時偷偷到後臺看他們化妝。有小姐出場,就看一會,純粹是湊熱鬧。

解放後,戲臺屬於人民的文藝舞臺了,花鼓劇團的演員們再也不是受人視的戲子。沈山先生當選爲劇團團長,選爲省人大代表。他的作品《打蓮》、《繡荷包》曾赴中南海演出,四次受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接見

漁薪鎮的文藝氛圍一直非常濃厚,專業劇團演出不斷,業餘文藝隊伍也異常活躍。解放初,鎮上有個邊明玉先生,鞋革社職工。此人多才多藝,聰慧敏捷瀟灑倜儻吹拉彈唱樣樣會。他組織了一批戲曲愛好者,成立了漁鎮業餘戲劇團,如胡維想,吳友枝等,爲羣衆演了不少花鼓戲曲目。後來又有一批很有藝術天賦的年輕人加入進來,如李嘉瑞、李紅英、熊衍清、王守玉等等,在鎮文化站的組織和邊先生帶領下,成立了鎮業餘文工團。表演快板、相聲、漁鼓、敲子、打蓮表演唱、歌舞劇大型歌舞劇等。印象最深的是《洪湖赤衛隊》,彭霸天由李嘉瑞扮演,上妝出來和電影上的彭霸天簡直就是一個複印件。其他角色也都演得非常到位,劇場掌聲雷動。

再後來的漁薪區毛澤東思想文藝宣隊,這一批年輕,有文化,精力充沛,排演了不少新劇目,如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浜》等。漁薪中學在凃玉成老師的領導下,成立漁中文工團,排演的大型劇目《三代》、《苦花》,《劉三姐》等,也常在這個舞臺上演出。每場演出座無虛席,深受大家的歡迎

春節期間更是熱鬧,各種形式的文藝團隊,化好妝後分別從戲園子和文化站出來,沿街獻演,漁薪鎮的石板街擠得水泄不通。這邊唱着:“採蓮船啦!喲喲!來拜年啦!呀嗬咳!恭喜老闆!喲喂喲!大發財呀!划着!”那邊“嗆嗆!起嗆起!嗆嗆!起嗆……”秧歌隊也來了!後面緊跟着兩條龍燈虎視眈眈口吐火舌相對起舞,頓時緊鑼密鼓、鞭炮四起!獅子輕飄飄攀上四五層高的桌子取紅,還有蚌精、高蹺平臺故事等。

平臺是一種有輪子的活動演出臺,每個平臺是一出古裝戲,如《孫悟空》、《紅樓夢》、《水滸等,只摘取其中兩三個主角的戲來扮來演。四個人抬着,玩燈、劃綵船的時候他們才停下來歇一下有些調皮小男孩跟着孫猴子丟散鞭,孫猴子用金箍棒和他們嬉戲,小女孩攆着丫環小姐,都想被抱上車玩玩。掌聲、吆喝聲、鑼鼓聲、鞭炮聲混成一片,盡顯喜氣洋洋的節日景象。

可惜的是,不知什麼時侯,什麼原因,這個戲園子沒有了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築、石板街也隨時代的變遷蕩然無存。豐富多彩的演出,徹底銷聲匿跡

現在的戲院宅基地,是一棟大樓房。年輕人走到這裏,是覺不出什麼的。只有曹姨這樣的老人,一眼看去,才是歲月深處的光陰,是五彩斑斕的戲臺,可以看見祖父父親那一輩人的身影,可以聽見沈山等老前輩們的唱腔。

七、

來到戲院的後面,有一棟建築,是政府爲漁薪名人吳家做的故居。

很有一番韻致,我們走了進去。

聽說這屋雖然做了,但吳家人卻沒有回來住過。七八個老人坐在門前的木製走廊裏聊天,一個老人爽朗地說,他們不回來住,有我們在,這屋也沒有閒着啊。

舊社會的漁薪古鎮,主要是彭姓,李姓和吳姓。其中的吳姓人家,非常擅長做生意。吳源茂,是他家商行的名字。創建於1874年,開始只是做些絲絹包頭等小生意,後來做日雜百貨,棉油加工等大生意,搬到武漢後,和美孚石油公司合作,開設光華煤油公司。

據漁薪鎮上的老人們講,有一次,吳家從美孚公司進了一批煤油,那時候是殺豬匯賬式的營銷,先賣貨,再付款。吳家賣了那批煤油後,點起一把火,燒了所有的油桶。外國公司來收賬,吳家人說,煤油自燃,全部燒燬,我們也沒有辦法。

這件事情,後來如何處理,我們大家都不知道。現在的漁薪還流傳着一句順口溜:兩廣夾一洲,此地賺錢此地丟。

你英國人來賺我們中國人的錢,也不是那麼好賺的。此地賺錢此地丟而已。吳家賺到錢後,對家鄉的教育事業傾其所有地支持。興辦漁薪中學時,僅吳善卿和壽章福,就籌集資金上千萬。

那個年代,時局不穩,兵荒馬亂,漁薪人遇到大困難,都去找吳家幫忙。吳家人熱情相助,解難後回鄉,絕對不會讓你空手而返。

解放戰爭時期,吳家的房子又大又高,被敵人佔據着。解放軍化妝後潛進吳家,在吳家人的配合之下,裏應外合,血戰幾天幾夜,才解放了被兩水夾着的漁薪古鎮。

現在的吳家後人,分散在世界各地。但依然心繫家鄉,回報桑梓。政府爲了感謝他們家,特地建了這棟房子,以方便吳家人回來掃墓祭祖。

八、

這次和曹阿姨的漁薪古鎮之行,還去了曹姨的外婆家——徐渡村。它離着漁薪古鎮四五里路,也在柘江邊上。

這個名字好會意,就是徐家的渡口。

雖然同屬天門,但此地的田野比起其它地方來更周正,更開闊。油菜花開得正好,黃燦燦一片。麥子綠油油的,正抽着穗子。每戶人家的門前都有大菜園,大蒜正抽薹。

在曹姨表弟的帶領下,我們瞻仰了徐世家族幾百年前的祖先一一徐士堯的墓碑,據說他是清朝乾隆年間的一個武士,戰死在沙場。

回村後,曹姨拉着我去看古老的渡口。這渡口,大小石板共四十四級臺階,有五百年左右的歷史。

徐士堯的孫子徐玉麟,考上了進士,想着自己是個左撇子,怕人笑話,因此沒有選擇爲官之路。當年,這個地方是天門山區到張港的必經之路,貿易之路。回到老家的玉麟爺,出資修建了這座渡口,方便兩岸人民往來。這也就是徐渡這個村名的來歷。

這些滄桑斑駁的石塊,不瞭解這段歷史的人,它就是石頭。若瞭解了歷史,理解了先人,它就是見證那個時代驢馱擔挑的艱辛,見證那個時代人們的遠見卓識。

人,走了一代又一代。它,始終在這裏,守望着縣河之水的奔湧,守望着平原土地的遼闊。

這座古渡,當年在溝通南北交通,發展南北經濟,起了重要作用。徐渡人不忘先祖功勳,牢記祖宗遺訓,幾百年來,認認真真地守護着這座古渡。

曹姨作爲一個耄耋老人,真誠地向政府部門建言,把這個古渡作爲地方文化遺產保護起來。它能留到今天,是歷史文化的承載,也是古老歲月的福報。

曹姨的表弟媳婦做了豐盛的晚餐,並請了村中幾個自家堂兄弟前來作陪。其中有一個,衣服上斑斑點點,我正有些納悶,一個小孩子說,這是蜜蜂在他身上拉的屎,好髒好髒。

我纔想起,怪不得走在這個村子裏的時候,大太陽底下,總感覺有雨點紛紛。哦,原來如此。

這個衣服上有斑點的人,是徐渡村的養蜂人徐小兵。

臨走,又去看了古渡。

夕陽西下,古渡悠悠。

曹姨拿出手機,又拍了幾張古渡的照片。對於這麼美好的所在,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多拍幾張照片,只能想它的時候翻出來看一看,只能在友人聚會的時候,對着照片說,這是我外婆村的古渡,有五百年左右的歷史。

一棵五百年左右的古樹,一定會被保護起來。一個五百年左右的渡口,也理應要保護起來的呀。

南來北往多少事,掩在層層石階中。

九、

寫這篇文字之前,我在鈴蘭女士的一篇回憶故鄉漁薪河的文字裏,讀到一段文字: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在古云夢澤的邊緣,有一個美麗的世外桃園,日日食有魚,朝朝不愁柴,樵夫漁民棲息其間,世代相傳,繁衍出現代的江漢人,這個美麗的地方就是現在的漁薪。

如此說來,漁薪就更了不得了,它成了江漢平原的發源之地。別不信,無風不起浪,有水纔有魚。

既然有如此之說,必然就有如此之說的道理,只是光陰易過,歲月易老,找不到可以佐證的痕跡。離漁薪不遠的石家河,挖掘出那麼多幾千年前的生活用品,這裏面是否有關聯,想一下,還是蠻有意思的。

這樣想的時候,漁薪古鎮在我的腦海裏,有了更深遠的圖景。

《故鄉的女兒》是一本散文集,全書分六個篇章:《日暮鄉關何處是》、《拂水飄綿送行色》、《田園瓜蔬新米粥》、《回望更覺滋味長》、《一片冰心在玉壺》、《月掛青天是我心》,全九十三篇文字。

我用談家常式的行文風格,說故鄉的風俗、風景、風物、食物、人情、地理。其實也沒有分開,每一篇描寫物的文字裏都有人,每一篇描寫人的文字裏都有景 ,而情,那更是必須的,旋流在我的每一個文字裏。

誰不念兒時?誰不憶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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