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單幅畫估價2.5億!億萬“帶貨王” 爲什麼是乾隆?

來源:中國經營報

文/黃玉璐

想做一位文治武功樣樣精通、治國理政兼顧後宮的“十全”皇帝,並不輕鬆。

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初一,大清早,65歲的乾隆洗漱後,前往宮中奉先殿祭祖,接着舉行滿洲人的薩滿祭祖儀式,隨後前往太和殿向皇太后請安,罷了出宮,到大高殿、景山、太廟輪番祈福祭祖,又回宮,在乾清宮舉辦宴會。

幾番儀式結束,西南傳來平定小金川捷報,寫下幾千字的六百里加急御旨、指揮前線軍務後,已是午夜,乾隆仍未入睡。他取出長條竹紙,用硃筆寫下《題黃鼎歲朝圖》這首詩。詩稿上有圓圈,有三角,乾隆塗塗畫畫,刪刪改改,墨色也濃淡不一,潦草之餘,他在詩稿最末感慨道:“(歲寒)三友可謂脫塵。”

200多年後,這篇詩稿出現在“弘曆的世界——乾隆御製詩文稿、蘭亭圖帖緙絲卷暨重要宮廷藝術特展”上,今人得以藉由詩文稿一瞥乾隆這位“時間管理大師”的人生一刻,也可以通過17米的蘭亭圖帖緙絲卷,感知這位“資深文藝男”和“文創帶貨王”的癡狂。

正如緙絲卷的正面往往鮮花着錦,背面錯綜複雜,200多年來,乾隆一面創造收藏市場上的高峯,成爲中國收藏界“最強IP”,一面也留下衆說紛紜、正反兩立的人物形象。

也許,正是這樣的兩位一體,構成盛世帝王的複雜人性,也塑造出文化歷史的紛繁萬化。

真·帶貨之王

如果時光倒流,回到18世紀,清高宗弘曆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爲中國文藝市場叱吒200多年的“帶貨之王”。

2019年,在“天貓皇帝帶貨排行榜”上,乾隆位居第一,搜索量、成交量、貨品量均五星,後兩名分別是他的爸爸和爺爺——雍正與康熙。祖孫三代人,全家一年帶貨超10億元,作爲“扛把子”的乾隆,帶貨能力是唐伯虎的10倍。

在收藏界人士看來,乾隆帶的“文創貨”,不過“灑灑水”。這位皇帝的收藏帶貨水平,纔是毋庸置疑、動輒過億。

2020年,雅昌藝術網做過盤點,清三代瓷器成交價前10名中,有7件是乾隆年制的重器,最低成交價也達到1.49億港元。

2021年春拍,乾隆更是拍場“王中王”。光是保利拍賣,古代書畫和古董珍玩兩大板塊的頭牌均是乾隆時期出品,估價一山更比一山高。

爲慶祝乾隆平定西部叛亂、18米長的《平定西域獻俘禮圖》(以下簡稱“《獻俘禮圖》”)估價達2.5億元,超過2020年1.5億元估價的吳彬名作《十面靈璧圖卷》,後者最終以5.129億元成交。北京保利拍賣中國古代書畫藝術總監李雪松稱,《獻俘禮圖》是保利拍賣成立16年來估價最高的一件作品,也是目前中國大陸藝術品拍賣史上估價最高的一件。

一經一緯織就而成、17米長的《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圖帖緙絲全卷》(以下簡稱“蘭亭圖帖緙絲卷”),同樣估價過億,在2004年,此卷曾以3600萬元人民幣成交。

“感謝乾隆爺,他可以說是我們古董業的‘行業之神’。”

北京保利拍賣中國古董珍玩藝術總監李移舟忍不住在春拍發佈會上發出感慨。就在此次春拍截止的前一兩天,一位藏家又將63公分高、炫技之極的“乾隆洋彩百鳥朝鳳大轉心瓶”送拍,這件瓷器也成了今年保利春拍古董珍玩板塊最後一件入庫的拍品,估價在1億元左右。

同樣是清代瓷器裏的高級貨“包袱瓶”,一位拍賣行資深專家業告訴筆者,道光年間上乘的御製檸檬黃底“包袱瓶”估價在500萬元,市場成交價在千萬級別。“道光好的不便宜”,但依然貴不過乾隆,2019年成交的一件乾隆御製琺琅包袱瓶,最終賣到2.07億港元。

雖然乾隆離世已200多年,但“他留下的東西除了不斷創造文化價值之外,還在創造經濟價值、創造佣金收入,這倒真是這樣”,李移舟接受筆者專訪時坦言,儘管有人認爲乾隆喜歡在名作上蓋印破壞了作品原有的美感,“但其實從文物價值上它還增值了”。

在帶貨能力上輸給乾隆的唐伯虎,寫出:“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200多年過去,市場一面歎服乾隆在文藝領域的“瘋癲”,一面又用金錢“看穿”乾隆的“瘋癲”併爲之買單。

爲文藝癡狂

古董圈對乾隆千恩萬謝,而乾隆,這位滿族人,對千年漢族文明千寵萬愛。

在乾隆的膜拜之下,多項藝術門類達到頂峯,正如上述拍行資深專家所言,乾隆“包袱瓶“較道光來的貴,還是因爲“工藝在那,同等肯定乾隆的工藝要更講究”。

大過年不忘挑燈賞畫寫詩,也只是乾隆在位60年間的尋常一夜。今有“推特治國”,古有乾隆“詩文治國”。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研究館員王亦旻介紹,乾隆一生繪就一千餘幅畫作、書寫近萬幅的書法,“卻創作了四萬餘首詩和一千餘篇文章,由此可見三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即詩文第一”。

光分類,王亦旻就分出乾隆詩詞五大類:書畫題詠類、景物寄情類、器物賞析類、讀書評史類、時政紀事類,再細分,還有幾十小類,“內容非常龐雜,涵蓋乾隆各個時期,各個方面”。

粗略一算,儘管日理萬機,乾隆在位60年間每天寫詩近兩首,全部四萬多首,與全唐詩相當,質量自然不可同類而語,但故宮出版社宮廷歷史編輯室主任王志偉認爲也有佳作,比如道破千古蘭亭的“嚮慕山陰鏡裏行,清遊得勝愜平生。風華自昔稱佳地,觴詠於今紀盛名。竹重春煙偏淡蕩,花遲禊日尚敷榮。臨池留得龍跳法,聚訟千秋不易評”。

甚至,爲了一生只去過一次的蘭亭,乾隆命工匠花近12年的光景,用機杼織就、重現這一千年文脈。

“我以爲故宮裏藏的緙絲就挺多的,可能最好的都在故宮。”雖然深耕宮廷史多年,在故宮見識過無數珍寶,70歲的宮廷史專家、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苑洪琪在“弘曆的世界”特展現場看到蘭亭圖帖緙絲卷和一件緙絲盔甲時,還是爲之一動:“真是震撼兩個字,從我心裏生髮出來。”

《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圖帖緙絲全卷》長17.15米,織造出60個人物、9162字,把五個版本的《蘭亭集序》書帖、《仿李公麟流觴圖》畫卷,還有幾十篇柳公權、宋高宗、米芾、趙孟頫等名人的序跋全挑經顯緯地織出,包括46枚印章,包括原帖上的塗改痕跡,包括起承轉合間的筆鋒收與放。

苑洪琪介紹,作爲皇家御用的緙絲織品,極費工費時,一件緙絲龍袍尚且用了2000多個人力,390個工作日。而這件蘭亭圖帖緙絲卷,從《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彙》裏發現“乾隆四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的下旨織造,到最終完成,據李移舟的推斷,至少用了12年。

《獻俘禮圖》也“瘋狂”。

“希望大家有機會去看,如果有能力幫我們數一數到底裏面有多少個人物,我們數了幾次都數不下去,實在太多了。”在發佈會現場,李雪松發出給《獻俘禮圖》“數人頭”的邀請。

李雪松告訴筆者,真要把這幅18.65米的《獻俘禮圖》有多少人數出來?,怕是要犧牲掉一幅複製件,“數着數着就亂”,但大致上能數出8000多個人物。畫面中,官員、使臣、太監、百姓細細密密,而附身細察,每一個人物均情態不一,動作各異。

這幅圖卷是乾隆爲了紀念他最得意的“十全武功”之一而下令宮廷畫家徐揚繪製的——他在4年間多次出兵西域,平定叛亂,捍衛江山統一,宣示國家主權。

一紙令下輕鬆,而那位從蘇州北上的畫家徐揚,獨自一人花4年多時間,繪就這幅52個國家使節來朝獻賀、紫禁內外人馬盛景的宮廷紀實長卷。

光華背後的裂縫

從詩到畫,從“十全武功”到《四庫全書》《石渠寶笈》,時至今日,面對乾隆留下的浩如煙海的文化遺產和這位不只想“馬上治天下”的滿族皇帝,學者們輪番肯定他對中華文化的貢獻,但歷史的背面也往往五味雜陳。

從東北的白山黑水策馬入關的清代皇室,直面的是空前遼闊的疆域和無數漢族臣民,文化融入,是政治統治的“剛需”。

瀋陽故宮博物館館長李理解釋道,在清入關前,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就開始學習中原文化,尤其是皇太極,在目睹漢族守將的寧死不降後,對中原傳統的物質文化、思想文化和國家建設充滿產生極度仰慕,隨即發佈上諭,告訴所有八旗子弟必須入關學習。

“爲什麼清朝入關在那麼短的時間裏可以統治那麼大的中華國家?就是和他早期完成封建制的圖形,向中原學習,思想、政治上、統治上都進行非常認真的學習,纔有了後來的結果。”

對中原文化的學習延續到乾隆時,已經深化甚至昇華。李理說,康雍乾三代對中原文化的學習都相當刻苦,乾隆在器物製作上頻頻致敬父親和祖父,另一方面,他又在仰慕的基礎上要求新突破,包括瓷器,包括緙絲,包括組織編撰《四庫全書》和大型書畫著錄書籍《石渠寶笈》。

從詩詞的角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副館長、研究館員李國榮看出乾隆“對中國古代的傳世典籍、經典詩文是信手拈來,運用自如,漢文化、儒文化滲透在他的骨子裏”。在乾隆身上,李國榮看到的是一位民族和文化融合、文化提升的集大成者。

但“用社會史的角度去看藝術,藝術的不朽或許只是一小部分的精英擁有的特權”。

穩固的江山和充盈的國庫,是乾隆大興文藝事業的根基,也是用以奢靡的“老底”。

南開大學故宮學與明清宮廷研究中心主任何孝榮對“康乾盛世”尤其是乾隆時期的總結是:人口增加,乾隆末年突破3億;財政儲備雄厚,國庫銀子七千萬兩;疆域遼闊,“現在的疆域基本在乾隆年間最後定的”。

在何孝榮看來,乾隆時代是中國古代最發達的時候,甚至遠超漢唐。

但史料記載,雍正時期,御窯花費“歲不過八千餘兩”,乾隆即位後,光是乾隆二年,御窯花銷就達到二萬兩。

“絲貴如金”,故宮藏有一件“緙絲加繡乾隆御題三星圖軸”,4米長,清宮檔案裏記載,這件圖軸的織造花費了1200兩白銀,而蘭亭圖帖緙絲卷的長度是前者的4倍不止。

“乾隆帝在位日久,宮廷生活日益侈靡,任情揮霍。”何孝榮說,乾隆80歲壽辰那年,“務極侈大,內外宮殿,大小儀物,無不新辦。自燕京至圓明園,樓臺飾以金珠翡翠,假山亦設寺院人物,動其機括,則門窗開闔,人物活動”。 

那場壽典,據記載經費共計白銀114萬兩不止。

另一讓後人玩味的是,一生“詩詞治國”的乾隆,也是“文字獄”愛好者。何孝榮做了統計,清朝的文字獄在康熙時期10起左右,雍正年間20多起,乾隆年間上百起。

“乾隆年間凡是說錯話無限上綱上線,興起文字獄,讓民間告密,互相檢舉、互相揭發,人人自危。乾隆帝藉此加強專制統治,其權勢因此發展到了自秦始皇統一中國以來的最高峯”。

盛世之後,社稷危矣。乾隆在位時,大清是東亞朝貢體系的中心、世界強國,但是,何孝榮說,“中國社會也從此走上下坡路”。

對大清皇室,同樣如此。乾隆一生愛好中原文化,同時注重滿族的騎射傳統,“希望滿洲的子孫都繼承滿洲之道”,但李移舟說,到了晚清,甚至一些皇帝連滿語都不會說了。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裏寫道,他始終學不好滿語,幾乎只會一句滿洲話,就是“伊立”,意思是讓大臣請安時的平身。

李移舟說,滿洲之道其實和八旗子弟一樣,一代代消亡。不幸中的萬幸是,物自有靈,今人尚能在拍場與展覽內外,從文物中洞見歷史的光華與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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