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桂芬左胸上长了个东西，是高二林发现的。

确切说，是高二林摸出来的。

那天晚上高二林的手在田桂芬左胸摩挲了片刻后突然停了下来，停在左上方，停了一小会儿跟田桂芬说，这里好像有个小硬块儿。

田桂芬在混混沌沌中嗯了一声。

高二林说我跟你说真的呢。

田桂芬这才翻了个身，伸手摸了一下高二林说的那个地方。果然有个硬块儿，还不小。

第二天田桂芬就去做检查了。

也不是田桂芬胆子小，俩月前，田桂芬的表姐乳腺癌去世了，才42。田桂芬也已经36了。之前田桂芬去医院看了表姐几次，跟表姐同一个病房做了手术的，还有个22的小姑娘。

田桂芬心里是有忌惮的。

高二林要陪她一块儿，田桂芬没让，说就是做个检查，自己去就成了。

高二林知道田桂芬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没坚持。

但高二林不知道，田桂芬之所以不让他去是觉得他去不合适。说到底，田桂芬和高二林之间既没有名分，也从来没明确表明关系。

说好听了，可能旁人觉得他们是在谈恋爱。说不好听了，他们就是一对在一起厮混的男女。

厮混的男女一块吃吃喝喝，隔三差五过个夜也就罢了，其他事情没必要弄一块儿。

尤其是查病，又不是家属，真有个啥，连签字的资格都没有，陪着一块儿有啥意义呢？

然后去到医院，排队等着挂号的时候，看着前面长长的人流，田桂芬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孤独和脆弱。

田桂芬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候，她是需要一个男人的。

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又对她贴心贴肺的男人。

但高二林……他不是。

2

田桂芬对高二林的感情比较复杂。

喜欢是一定有的，别的不说，就冲这两年高二林用他热情高涨的身体温暖过的夜晚，也足够田桂芬一场场地回味了。

田桂芬还记得几年前，高二林头一回去她饭馆推销他店里的干货，木耳蘑菇什么的。那时候高二林也就二十六七岁，神情还有点儿毛头小子的青涩，一开口结结巴巴，还脸红。

高二林的干货店开了没多久，生意打不开，没办法只好上门推销。

好像就是冲着高二林的脸红，田桂芬要了他一些货品。

田桂芬的餐馆生意正红火，盘算着开分店，少高二林那点儿东西不少，要了也不多。

后来厨师告诉田桂芬，高二林的东西虽然价格高了点儿，但货真价实，入了菜，口感不错。

田桂芬就把高二林的电话扒拉出来，跟他说了定期供货的事儿。

俩人就这么认识了。

之后田桂芬的分店开起来，她也就成了高二林最大的客户。

用高二林的话说，是他生意中的贵人。

渐渐熟悉了。

真在一块儿，是两年前的事儿。

3

那次，高二林去给田桂芬送货，碰巧遇上有仨中午喝多了磨蹭着不走的男人在店里撒泼，朝着田桂芬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田桂芬开头还想息事宁人，把他们好好送走了算。结果他们没完没了，后来就开始跟田桂芬动手动脚。

高二林扛着一箱子木耳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男人把手伸向田桂芬的胸。

高二林二话没说，一箱子木耳直接朝着男人扔了过去。

双方立刻打成一团。

开始田桂芬还怕高二林吃亏，跟一个服务员小姑娘一边嚷嚷别打了一边要报警。

但很快高二林占了上风，那仨混蛋根本不是高二林对手，又加上喝多了身形不稳，没几分钟就被高二林收拾趴下了。

田桂芬瞅着旗开得胜后、把仨混蛋踢出了餐馆的高二林，忍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田桂芬为了感谢高二林，请他吃了餐馆所有拿手菜。

俩人喝了一瓶白酒。

是不是真醉田桂芬也说不清楚了。反正到后来，田桂芬就开始跟高二林倾诉，这些年她一个离异女人创业的不易；倾诉前夫结婚不到半年就出轨回家还施暴的渣行；倾诉男人不是东西……

最后高二林把田桂芬送回了家。

上楼的时候，田桂芬的脚晃来晃去找不到楼梯，高二林干脆把田桂芬扛上了四楼。进门后往沙发上一放，田桂芬箍着高二林没撒手……

4

就这么好上了。

高二林用他比田桂芬年轻6岁的身体，让田桂芬的人生重新得到了滋润。

除此，高二林还心细，长得人高马大，心却不糙，事关田桂芬的大事儿小事儿，都默不作声地在心上挂着。

但是……田桂芬清楚，她对高二林的喜欢也好，高二林对她的好也罢，都不怎么牢靠——俩人都是自由身，可一块儿睡了快两年了，都还没有个说法。

高二林一次都没提过俩人的以后。

高二林不提，田桂芬自然不好张嘴。不然呢，她大他6岁，还离过婚，那不成了逼婚？！怎么听着都磕碜得慌。

就这样，俩人哪怕如胶似漆的时候，各自心里都绷着一根弦，自然而然把这个话题避开。

也因为这，田桂芬对高二林的喜欢，就像一碗好端端的米饭掺进了一把沙子，膈应得很。

田桂芬不能不认为，高二林之所以和她在一起，原因就一个，那就是，她比高二林有钱。

虽然高二林也有个干货店，但不管怎么费劲，生意也就那么回事儿。田桂芬心里盘算过，除去房租和本钱还有俩伙计的工钱，每个月高二林剩不下几个大子儿。

并且高二林的利润中，还有近乎一半，是田桂芬给他撑着。

如果没有这种利益关系，田桂芬不分析也清楚，比她年轻且长的好看又没结过婚的高二林，不可能会和她在一起。

但是，田桂芬最气自己的就是，虽然把高二林对她的来龙去脉清算得一清二楚，田桂芬却不想跟高二林分开。

说到底，田桂芬舍不得高二林。

男欢女爱的温情是一方面，寻常日子里的体贴照顾也是一方面。

还有就是，毕竟这两年，人高二林也没明打明地盘算过她的钱财。

甚至田桂芬有时给他买套像样的衣服，过不了多久，高二林也会买点儿能拿出手的小首饰给田桂芬。

一副不想占她经济上便宜的架势，大面上相当过得去。

因而关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了下来。

反正过了这些年，田桂芬还对前一段婚姻心有余悸，也不着急着再赶第二次。

反正高二林也没别的女人，也没做娶旁人的打算。

就算厮混，也是一对一的。

那就厮混着吧……

5

好不容易挨到午后，田桂芬才终于拿着挂号单进了诊室。

大夫简单咨询后，让田桂芬去拍了个片子，仔细瞅了瞅，跟田桂芬说，看形状，再结合她的身体症状，问题不大，应该就是普通的小囊肿，实在不放心，可以做个穿刺确定一下。

田桂芬松了口气。

那是个老大夫，田桂芬相信他的诊断，至于后头说的穿刺确诊，不过是一个医生的周全，以防万一。

不过田桂芬还是决定做个穿刺再确诊一下，不管怎样，彻底免除才能放心。

她比医生更在意这个万一。

然后离开医院坐进车里绑安全带的时候，高二林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啥情况。

田桂芬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咔哒一下插上了安全带，脑子突然一转，脱口跟高二林说，不大好。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乳腺癌，要进一步……

田桂芬突然就想知道，如果这么跟高二林，跟这个和自己热火朝天睡了两年的男人这么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意外，震惊，悲伤……还是其它。

田桂芬话没说话，就听高二林嗷了一嗓子，嗷完之后高二林说你在哪儿呢，我现在就过去。

声音急躁焦虑。

田桂芬心头一软，高二林明显是担心她，田桂芬感觉得到。不管怎样，就算是利益吧，利益中能有这么一点儿真情分也是安慰。

但田桂芬没想到高二林还不光担心，随后高二林又紧跟着说，桂芬，咱们结婚吧。

田桂芬顿时傻眼了。

6

田桂芬绑着安全带，在医院停车场的车里坐了好半天。高二林那句“咱们结婚吧”，在田桂芬脑子里砰砰作响。

但这响声带给田桂芬的不是感动和激动，而是一种从不知身体哪一处慢慢地、滋滋作响地冒出来悲凉和……恐惧——田桂芬一下子就验证了自己的判断，高二林对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目的。

钱。

高二林前面所有摆明的不占她经济上便宜的姿势，大面上所有的过得去，都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能在合适的机会，合理地拥有她的一切。

比如，在她告诉高二林她得了乳腺癌的这一刻，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娶她。

过了年田桂芬就37了，不光经历过一场婚姻，在高二林之前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如果说多年夫妻患难与共，田桂芬信。但两年厮混、连句承诺的话都没说过，却突然在这时候提出来结婚，来患难与共，田桂芬，根本不信。

高二林还是太年轻了，以为她田桂芬也是那些没脑子的小女人，危难时分有个男人挺身而出，愿意陪在身边就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怎么可能呢？高二林这句话一出，田桂芬就知道了他所有想法——田桂芬跟高二林说过她表姐的事儿，高二林也知道一个患了乳腺癌的女人，除非是上辈子拯救过什么东西，能在手术后躲过一劫，天长地久地活到天年。

否则，就算手术再成功，一多半的可能性，也不过是再延长几年寿命。

就算十年吧？到时候田桂芬一命呜呼，他高二林也不过四十出头，对男人来说，还是个黄金年龄，又经济富足，想找什么样的年轻姑娘都可以。

并且还不见得会撑十年，如果再短些就更好了……高二林不是想谋财害命，高二林是要等着老天拿走田桂芬的命，他捡剩下的。

想清楚了一切，当高二林出现在停车场田桂芬视线中的时候，田桂芬的心已经凉得透透的。

7

一个女人的心一旦凉透了，做起事儿来就有了些决绝。

田桂芬并没拒绝高二林，相反，几天后，在穿刺的化验结果诊断肿块无碍后，田桂芬问高二林，你想好了，真的要跟我结婚？

高二林义正词严，想好了。

田桂芬就笑起来，因为同情我？

高二林摇摇头说，不是，就是想跟你一块儿。就是害怕你会有个啥事儿，就是想能在一块儿的时间，都在一块儿好了。

田桂芬依旧笑，何必？你这条件，找个老婆也不难。

高二林当即不乐意了，桂芬，你这说的啥话？咱俩都一块儿两年了。

田桂芬说一块儿两年了，你为啥现在才提呢。

高二林脸一红，不是那天你一说不大好，我一着急就说出来了，以前……以前没胆量，毕竟我比你穷，家庭条件也差，所以自卑嘛！

田桂芬又笑了会儿，却没再问下去，高二林这个借口顺理成章，关键是田桂芬不想拆穿他。

拆穿了，后面的戏就没法演了。

拆穿了，田桂芬，还怎么报复这个男人的居心叵测呢？

没登记，直接办了婚礼，阵势还挺大。

是田桂芬的主意。

之前田桂芬跟高二林说了，她户口本搁在老家，以后随时可以领证。婚礼完了她就去住院，该做手术做手术，该切除切除，该化疗化疗……反正有高二林陪着，她不怕了。

高二林笑着说，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田桂芬又说了，怎么着高二林也是头一回结婚，也得让亲朋好友好好的热闹一下，只要他真不介意老婆比他大6岁又是二婚就成。

高二林笑着说，你不也没介意我是个穷光蛋么。

也就这么真真假假热闹了一天，田桂芬清醒地看着高二林兴奋地喝多了。

高二林是兴奋吧？为计谋的得逞。

而田桂芬也是兴奋的，为她的报复成功。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跟高二林结婚了，然后告诉高二林她的病是虚惊一场。她要高二林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再看看他是怎样一副尊容。

反正她是离过婚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么“假结婚”一遭。

高二林就不一样了，都知道他结了婚，然后他再从大伙儿眼里的单身男人变成离异男，一无所获，白白搭了一场婚姻的名分。

又没后债可讨，再怎么，高二林也不好意思撕开他娶田桂芬的真相，到时候，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活该。

田桂芬就是要看到高二林活该的样子。

8

可田桂芬又一次想错了，高二林醉酒醒来的第二天早上，当田桂芬忍着内心的冷笑，温和地跟高二林说，二林，对不起，我骗了你，我的肿块是良性的。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真的患了绝症你会怎样。对不起啊二林。

高二林却瞅着田桂芬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没事儿。

田桂芬突地愣住了，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高二林说当时你跟我说，我担心得要死，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想着没准是误诊，就偷偷拿着你的片子去了趟省城，反正有高铁，当天来回也快，去到后我找了黄牛在肿瘤医院买了个专家号，专家看了，确定地跟我说没问题，是恶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田桂芬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你……

高二林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所以干脆顺水推舟，不然我怎么娶到你呢？

说完，高二林哈哈笑起来。

田桂芬愣了良久。

良久后，田桂芬才问高二林，你是真心想娶我？

高二林说说了怕你觉得我矫情，当年我去你那里的时候，已经被十几家饭馆轰出来了，你是头一个让我坐下来，看我的货，还给我倒了一杯水的老板。后来熟了，知道你离了婚，心里头其实挺高兴，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特别自卑，就算咱俩好了之后，也根本不敢想娶你，怕提出来你会朝别处想，大概所有人都会朝别处想吧，更加上你也从来没表达过想嫁给我……

田桂芬伸手戳了高二林脑门一下，高二林你是个傻子么，这种事儿女人有先说的么？

然后，田桂芬的眼泪就刷拉刷拉下来了。

原来，高二林只是自卑，和她一样，因为某些原因的自卑因而防备，怕表达出来会尴尬，会难堪。

直到田桂芬当时一说情况不好，高二林什么都顾不上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跟田桂芬在一起，他害怕再拖拉，真就来不及了。

所以那天他的求婚，是内心真实想法，而非田桂芬臆想出的那一切。

然后高二林又发现了田桂芬竟然是在撒谎，因为田桂芬的谎言，高二林看到了田桂芬的脆弱——他知道田桂芬是在试探，试探她如果真得了绝症他会怎么办。

所以，高二林顺了田桂芬水，推了自己的舟。也算阴错阳差。

抱住田桂芬，高二林说，要不，我们明天就去把证领了吧。你那户口本我早瞧见多少回了，就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田桂芬不好意思地笑，心里，唏嘘不已。

唏嘘自己的自以为是，更唏嘘人心的繁杂，竟然要经过这样的辗转和窥测，才能回归本真。

但所幸，终究他们还是回到了本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