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为我在巴雷利的祖母提供一张供氧病床。她的血氧饱和度在78%-80%之间,并且还在下降。”

印度时间5月5日凌晨2时9分,一位名为“草莓玉米片”的推特用户发布了一条为其在印度的祖母寻氧的信息,并附上了“印度新冠紧急情况”“新冠救助”标签。

推特用户“草莓玉米片”(@TaroKaJahaan)发布的求助信息。

对于身在异国无法照顾祖母的“草莓玉米片”来说,求助后的每一秒都心急如焚。

“请大家救救我的祖母,她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年纪在70岁左右!请您帮帮我!”

“有医院能提供救护车吗?我不住在印度,但我们祖母还在那儿,需要氧气!”

“我止不住地哭,请为我的祖母提供氧气。”

在首条求助信息发布后不到一分钟,她又接连发出了上面三条信息。

终于,在求氧需求发布约一个半小时后,“草莓玉米片”松了口气。“我们找到了一个氧气瓶,祖母现在感觉好多了,血氧饱和度稳定在84左右。”

那一晚,“草莓玉米片”连续发布了8条求助推文,转发量超过200次,均远超其平日的情况。所幸的是,在网友提供医疗线索下,她祖母的健康状态也逐渐好转。

今年4月,第二波疫情如海啸一般席卷印度。在这一严峻时期,氧气瓶、ICU(重症监护)病房、呼吸机均成为印度国内最为稀缺的救命资源。当多次线下寻求无果后,许多无助的印度人像“草莓玉米片”一样,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社交媒体平台上的“陌生人”。

自第二波疫情以来,社交媒体上每日都会新增成千上万条印度民众的求助信息,他们大多格式统一地标注出求助人姓名、年龄、住址、血氧饱和度、手机号、需求等重要信息。“SOS”(紧急求助)“新冠救助”“印度新冠”等标签则是识别求助讯息的最明显信号。

一位印度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一条求助氧气罐的信息。

在信息传输的另一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志愿者团队夜以继日地“打捞”着这些援救信号,力求及时为求助者提供相应医疗资源线索。

尽管尚未有确切的数据显示社交媒体救援拯救了多少新冠感染者的生命,但这一方式俨然成为印度疫情危机下诸多民众寄以希望的“生命线”。

“过去一个月里,社交媒体上的行动打破了先前的疫情困局。”新德里一家私立医院的医生迪万希·凯拉(Divanshi Khera)向美国公共电视台(PBS)坦言,她在医院目睹了太多令人心碎的时刻,有时候只能任由其发生,但却无能为力。在凯拉看来,当前的情况却有所改变,民众不仅能通过社交媒体求助,就连医院也在借助社交媒体吸引政府官员注意,期望争取到更多医疗资源。“在政府应对疫情措手不及之时,这是印度走出困境的唯一路径。”

不舍昼夜的线上救援

“我连睡觉都会感到强烈的负罪感。”在过去的两周里,印度志愿组织“公民集体援助”(Citizens’ Aid Collective)的发起人考希克·拉杰(Kaushik Raj)一直忙于为感染新冠肺炎的印度家庭提供他们所需的医疗资源。

考希克是德里的一名大学四年级学生,自从开启线上援助行动后,他每天的工作时间便长达21个小时。“我只有实在睁不开眼的时候才会休息,大概在凌晨4点半睡觉,早上7点半再起床工作。”考希克告诉《今日印度》。

与考希克类似,另一志愿组织的负责人安雅(Aanya)也有着同样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在过去半个月内,平均每天工作20小时、处理20至30个紧急求助电话已成她的习惯。

自4月中旬开始,印度民众便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出求援消息。安雅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这些信息未能抵达目标受众,即被那些能够满足他们需求的人所接收。受此启发,安雅和朋友在通讯平台Discord上创建了一个抗疫社区,便于印度各地民众交流医疗资源、防疫知识等。目前,该社区已有超过1.2万名成员。

搭建平台仅是开展线上援助的起点,为保证医疗资源线索的可信度,安雅和团队中的200多名志愿者踏上了漫长而往复的核对与更新信息之路。

德里蒂(Dhriti,化名)决意成为该团队志愿者时,她的母亲已感染新冠。而在此前一轮疫情中,她与父亲也均感染了病毒。“在体会过凌晨4点四处奔走寻找一张床位的无助后,我不愿让其他人经历这种痛苦,想尽我所能帮助他们。”德里蒂告诉澎湃新闻。

为保证及时获得最新的医疗信息,德里蒂和其他志愿者会按区域分组,反复致电当地医院、药房以确认剩余医疗资源,继而将其登记于团队的共享文档之中。一旦收到求助需求,志愿者们便会查阅该文档,向求助者提供可用资源信息。

安雅和德里蒂团队的共享文档中汇总着经核实的血浆、氧气、病床等医疗资源信息。 受访者供图

尽管志愿者团队近乎全天候地核实、更新着各类医疗线索,但在生与死面前,他们依然深感无助。安雅回忆道,有位德里的求助者曾在凌晨1点时给她发信息,称需要氧气以及ICU病床的线索,以拯救其朋友父亲的声明。而就在安雅将核实过的资源线索发给对方后,却一直没等到回应。

“他已经不在了。”次日清晨,这寥寥数字的信息却有如五雷轰顶一般让安雅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这般内心折磨,考希克仿佛也经历了千百回。回忆起最近一次和求助者对话,对方愤慨道,“现在不用你帮忙了,病人已经不在了。”类似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耳畔,但除了不断说抱歉,他什么也做不了。

“是自己做得不够吗?还是找不到足够的线索吗?还是事实上就没有那么多资源了?”安雅感慨,“就算我帮到了30个人,但如果还有15个人我无能为力,我仍会倍感无助。”

然而,不论是有多么悲痛或是无奈,安雅都没有时间让自己深陷其中,因为下一个求助者拨来的电话可能随时都会响起。至今,安雅所在的志愿者团队已向数百名患者提供医疗线索援助。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像安雅和考希克创建的志愿者组织,从宝莱坞演员、板球运动员到漫画艺术家和企业家,社交媒体上诸多公众人物也加入了线上救援队伍,他们也逐渐成为民众心中的“抗疫英雄”。

宝莱坞男星索努·苏德(Sonu Sood)就是其中之一。自去年疫情期间,苏德就通过社交媒体回应网友,协助他们的医疗和返家的需求。第二波疫情来袭后,苏德几乎是在推特上被@次数最多的人之一。对于@他的求助信息,在和团队协调好资源之后,苏德便会转发并附上“制氧机已寄送”“ICU床位已安排”等字样的推文。

索努·苏德回复求助者“血浆已发出,早日康复”。

“抗疫英雄”也救不了印度?

然而,伴随印度新冠确诊人数持续攀升,以及社交网络上不断涌入的海量援助需求,“抗疫英雄”也不禁感叹无能为力。

“昨天,我收到了接近41660个救援请求,尽管我和团队已尽最大努力,但我们却做不到联系所有人,因为那得花上14年的时间,意味着2035年才能实现。”苏德在5月9日的推文中写道。

就在苏德发布此推文的前一日,印度单日新增新冠死亡病例4187例,为疫情暴发以来首次突破4000例。严峻形势面前,顾不上推文内容,仍有数千名视苏德为“救命稻草”的网友在该推文下方留言,呼吁紧急援救。

在求助需求激增的同时,部分援助组织志愿者近期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此前,北方邦首席部长约吉·阿迪蒂亚纳特(Yogi Adityanath)要求官员依据国家安全法没收在社交媒体上传播谣言者的财产。阿迪蒂亚纳特还声称,北方邦不缺氧气,真正的问题是黑市交易和资源囤积。

“当看到他的声明后,我们便发布声明称,将无法在北方邦提供援助。”考希克无奈地说道,“他既然说了北方邦不缺氧气,如果我们继续为当地提供援助,可能会被依法处理。”

考希克的担心并非多虑。4月26日,居住在北方邦的沙申克·亚达夫(Shashank Yadav)发推文称:“需要氧气瓶,越快越好”,并@苏德求助。而就在次日,沙申克被提出刑事指控,罪名是“在推特上发布虚假内容”,他可能被判处监禁。对此,当地官员解释称,沙申克的祖父已于26日晚上去世,死因或是心脏病,并未感染新冠病毒。

针对以上情况,印度最高法院于4月30日宣布,任何民众都有权在社交媒体上发出需要医疗资源的求救讯息,或表达对政府无法控制疫情的不满,如果政府取缔民众的上述行为,将被视为骚扰公民与藐视法庭。

尽管最高法院表态捍卫民众权利,但不少志愿者仍因沙申克遭指控一事心存忌惮。考希克坦言,其团队志愿者的规模正在缩减。“民众还在不断转发求救信息,但是能够为他们提供医疗资源线索的志愿者人数已显著下降。志愿者们开始对在网络上分享资源心生恐惧。”

实际上,纵使每日有成千上万条求助信息在社交媒体上涌动,但这仍是印度庞大的新冠确诊病例中的“沧海一粟”。印度有超过13亿的人口,但《外交政策》杂志援引印度政府数据称,印度只有32%的人使用社交媒体,仅1500万人使用推特,其最常用的社交平台WhatsApp上约有4.1亿用户。分析人士指出,上述两大社交媒体均有其传播局限。推特更有利于颇具影响力公众人物散播消息,而普通人发布的消息往往会“石沉大海”;WhatsApp上则散布着诸多与新冠相关的虚假信息。

眼下,疫情已然席卷社交媒体使用率较低的印度农村腹地。在印度13亿人口中,近七成居住在农村,和德里、孟买这样的大城市相比,印度农村的医疗保健支出、医院数量以及人均医生比例都要低得多。印度80%的医生都分布在城市,农村专业医生的短缺率达到了76%。

“农村的情况已经非常危险。”据非政府慈善组织MSEMVS现场协调员苏雷什·库马尔(Suresh Kumar)向路透社介绍,在北方邦的某些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死亡”“发烧和咳嗽的人们挤在家里,非常害怕”。苏雷什称,虽然这些都是感染新冠的症状,但许多村民由于未能接触到外界信息,而认为“这是季节性流感”。

5月13日,一名新冠病人在印度巴特那一所医院外吸氧。新华社 图

民众自发抗疫,莫迪政府却“缺席”?

如今,在印度的社交媒体页面之上,除了各类抗疫援助信息“刷屏”,人们讨论的最多的还有——政府在做什么?

“如果要靠民众用尽办法来统筹医院床位,提供氧气和后勤支持,那么印度政府究竟在做什么?”西孟加拉邦议会议员马胡阿·莫伊特拉(Mahua Moitra)在推文中反问道。

德里大学教授阿夫塔布·阿拉姆(Aftab Alam)更是直言,“你(指莫迪政府)知道,删除推文比保证氧气供应更容易。”

“如果早点采取必要的行动和措施,情况就不至于如此糟糕。”在志愿者德里蒂看来,第二波疫情已对印度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尽管经济损失仍可弥补,但人的生命再也无法挽回。

眼下,来势汹涌的第二波疫情已将理莫迪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由于政府防疫失当,印度国内民怨迭起。反对党痛斥莫迪的政策,普通民众则对莫迪在疫情暴发前的积极争夺选票与疫情暴发后的消极“躲藏”感到强烈不满。4月下旬,“莫迪辞职”这一话题还曾一度高居印度社交媒体热搜榜。

国际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在社论中指出,莫迪政府主导了一场“自己造成的国家灾难”,若想成功克服危机,还需政府“承认自己的错误”。

此篇社论还指责称,“莫迪在危机期间试图扼杀批评和公开讨论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莫迪政府似乎更倾向于消除推特上的批评,而不是试图控制疫情。上月24日,印度政府向推特公司提出了一个“法律请求”:要求删除推特平台上数十条批评印度新冠疫情应对的推文。

何以走出当前的疫情危机?印度公共卫生专家表示,莫迪政府必须发挥更强有力的领导作用,解决各邦面临的抗疫物资短缺的问题。

当前,政府各部门之间相互配合,联合抗疫的积极迹象已经显现。为解决供氧短缺,联邦政府已在各邦之间增开“氧气专列快车”(Oxygen Express),颁令停止向非指定生产业务供应氧气,动员国有石油企业等暂缓工业用氧气生产,转投医用氧气生产。印度最高法院5月8日也表示,已经成立了委员会致力于建立一个“有效、透明的机制”,为各地调配氧气。而印度国防部次日则宣布,将招募400名退休军医支援医疗卫生部门。

疫情汹涌,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加强政府、公民团体以及社交媒体的合作,或是解决当前危机的唯一方法。”印度公共卫生基金会流行病学家吉里达拉·巴布(Giridhara Babu)在接受美国《麻省理工科技评论》采访时给出了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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