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好兒”,文詞兒叫“喝彩”,時下流行語叫“點贊”。除了傳統戲曲和曲藝演出,您在別處聽不到“叫好兒”。這不是高雅或粗俗的問題,而是在藝術欣賞的文化層面上,不對味兒。

今天,就來說說戲園子的獨特一景——“叫好兒”。

清代張愷繪《昇平雅樂圖》

戲園獨一景 真情叫好兒

老戲迷、曲藝迷自不必說。不常看戲的朋友,只要您看過電影《霸王別姬》、《梅蘭芳》,就會對戲園子裏“炸了窩”似的叫好兒場面,留有深刻的印象。那是現場觀衆對演員精彩演出最直接最熱烈的回應和讚許,透着迫不及待,透着忘我忘情!

有的時候,臺上人物正自思自嘆;有的時候,臺上人物正飽受悽苦;甚至有的時候,臺上人物正準備拔劍自刎……觀衆纔不管那些,只要演員演得精彩,一準兒喝彩聲四起,震屋響瓦。有趣的是,演員聽到臺下“叫好兒”,不但不急不惱,反而唱得更起勁兒。臺上臺下的即時互動,是舶來的藝術劇種無法適應的。歌劇、芭蕾舞劇,話劇的喝彩,一定是在演出結束後,或是在一場演畢大幕落下時方報以掌聲。

“叫好兒”源於何時?或許沒人說得清楚,至少在百年以上了。比如,清光緒年間,才子劉鶚寫作的小說《老殘遊記》當中,就有特生動的一章“白妞說書”,寫他自己在濟南明湖居聽黑妮、白妞姐妹唱梨花大鼓。先寫彈三絃的弦師弦子彈得如何之好:“彈到後來,全用輪指……恍若……幾百個指頭在那裏彈似的,這時臺下的叫好聲不絕於耳。”接着寫到白妞說書,那技藝之高超真是寫絕了,於是“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讀者於此彷彿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掌聲。真實的演出情況也是如此,青年梅蘭芳在老茶園子演出,演到精彩處,那掌聲、叫好兒聲,簡直是山呼海嘯。

《白妞說書》唱詞集

名角一亮相 出場碰頭好

“叫好兒”成了戲曲曲藝文化的一部分,過去“叫好兒”還分種類。有正好,還有倒好;有個人叫好,還有集體叫好,不一而同。筆者分別述之。

先說正好。這也分幾種。比如說“碰頭好”。演員甫一登場,也沒唱唸、也沒做舞,僅僅是伴隨樂隊一個“四擊頭”敲擊後,無論是過去挑“岀將”的“臺簾”出來,還是現在從側幕條出來。甫一露頭,觀衆就報以熱烈的掌聲。這就叫“碰頭好”。

能得“碰頭好”的,演員肯定是各劇種的表演藝術家,有精湛的技藝在身,在演藝界甚有威望,擁有衆多的觀衆。常常是一露面,觀衆就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是觀衆對這些藝術家的熱愛、尊重甚至敬畏。20世紀60年代初,北京京劇團在北京工人俱樂部演出新劇《趙氏孤兒》。我到後臺去找好友馬長禮,正與老生泰斗馬連良先生走了一個對臉兒。我倆一對眼光,只見馬先生那雙眼睛爍爍放光,像是一對發光的電燈泡!嚇得我扭頭就跑。這就是爲什麼有些演員在臺上不敢和大藝術家對眼光的原因。 您想,馬連良先生有這麼大氣場,出場一“亮相”,觀衆能不報以熱烈的掌聲嗎?

還有一種情況,這演員雖然還不是表演藝術家,但藝術正在上升期,表演超羣,形象俊秀,有衆多的粉絲。雖然年輕,但是氣魄足,有魅力、有顏值,岀場就令觀衆眼睛一亮,於是也叫好喝彩,其中不乏鼓勵的意思,希望這位演員有更大的發展。特別是近年來,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因年齡和身體關係,演出的機會不多。一些優秀青年演員脫穎而出,唱做念打舞都具有較高水平,因而也得到觀衆的愛戴。比如,有一次筆者看一位優秀梅派青年演員演出的《武家坡》,出場前在幕後一句“來了”的唸白,然後踩着鑼經緩步出場,雖然穿的僅僅是一襲黑褶子,頭上戴着也僅僅是簡單的“頭面”,就是一介貧婦,但由於這些年她的努力耕耘,有了一定的名氣,加上飄逸的颱風,先聲奪人,使劇場產生一定的熱度,催生了觀衆也給她來了個“碰頭好”。

哭戲贊唱功 武戲滿堂彩

戲曲演員唱做念打、四功五法最主要的是唱,演員得好最多的也是唱得好:一唱三嘆、高低自如、跌宕起伏、沁人心脾,觀衆得到了聽覺的衝擊和享受,一股熱氣衝撞丹田,不由自主地就會喊出一句“好”來!戲劇史家張次溪在其所著《程長庚傳》記錄程大老闆在演唱《文昭關》時,唱功精湛絕倫,“若天風海濤。黃鐘大鏞,莫能擬其所至。”臺下的觀衆先是驚愕,後是大聲叫好,最後是“座客數百人皆大驚起立,狂叫動天。”這是清道光年間的事,距今150年矣。當代亦如是。

20世紀50年代,筆者在民主劇場(老開明戲院)聆聽京劇老生藝術家楊寶森之《文昭關》,一大段“一輪明月照窗前”的二黃慢板,每唱到其中的“爹孃啊”的“哭頭”時,聲音幽咽悲愴、高低錯落,悲涼到了極點。但每唱到此,觀衆必須報以滿堂的掌聲。而像京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樓臺會”“英臺哭墳”等大傷大悲的悲情戲,程派名劇《荒山淚》《春閨夢》《竇娥冤》等苦戲,只要是名角,唱到動人處。觀衆並不因爲它劇情的悲苦而不鼓掌不叫好兒。優秀現代戲也如此,比如《紅燈記》的“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沙家浜》中的“風聲緊雨意濃天低雲暗”、《杜鵑山》中的“亂雲飛松濤吼羣山奔湧”等主唱段,並不因劇情的悲愴緊張、陰晴不定而有所影響,只要演員聲音飽滿挺拔,唱得有力度、有韻味,音樂語彙準確形象,俗話說,唱到人心縫兒裏去了,觀衆同樣會鼓與呼。

戲曲中的“武戲”,也是經常獲得觀衆鼓掌叫好兒的。筆者看過大武生高盛麟、厲慧良的《挑華車》(又名《挑滑車》),前邊“起霸”“大戰”得多少個好,就不細說了,單說“殉國”一場,當高寵因戰馬不支而拼命掙扎時,藝術家連續“劈叉”,軟叉、硬叉交疊運用,特別是最後高寵因戰馬力竭,再也站不起來而被鐵滑車壓死時的那個硬“殭屍”,觀衆都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叫好聲。還有一些展現集體武技的場面,如京劇《雁蕩山》中士兵們的跟頭過城,《鬧龍宮》中衆小妖的跟頭、過人的“躥毛”,觀衆都不會忘記和臺上演員的呼應,不會吝嗇自己的鼓掌和叫好。這是受到強烈的視覺感受衝擊的結果,“太棒了!”於是情不自禁地大聲叫起好來。

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局部)

臺上試金石 臺下真學問

以上說的都是“正好兒”。過去,特別是在舊社會,還有一種“倒好兒”。演員長年累月在臺上唱戲,免不了就會出點錯兒,比如,文戲演員偶爾嗓音失潤,高腔特別是嘎調沒有上去,或是唱的節奏也即“板、眼”不準,或是臺上忘詞,或是和胡琴沒有對上口徑,張嘴快了或慢了,於是臺下就有個別觀衆不原諒了,怪聲怪氣喊起了“好”,這就是“倒好”。演武戲的,使技巧時,槍下場、刀下場免不了失手掉了“傢伙”,於是觀衆就會“嗵”的一聲喝起了“倒好兒”。

還有一種不良現象:“集體”叫好。就是有人替“要捧”的演員組織運作,自己買票進劇場後,分坐前後左右,臺上演員稍一用力或唱或舞,於是掌聲,叫好聲便從四面八方轟然傳來,攪得劇場裏烏煙瘴氣,甚至能把臺上的演員和臺下的觀衆都嚇了一大跳。這種現象近似開攪、起鬨,既影響臺下觀衆看戲,也影響臺上演員唱戲,極不文明,極不可取。

簡單分析一下。劇場叫好對嗎?答曰:對!這非自現在始。“叫好兒”累代相傳,已經有上百年了。“叫好兒”是一種文化,是中國式的審美,具有獨特的魅力。叫好兒是一種臺上臺下互動的方式。觀衆全身心的看戲,耳聽,目視,唯恐有一點兒遺漏。看到佳處,發自肺腑地喊一聲“好”!臺下叫好比之於臺上演出,不僅是一種參與,甚至是共同創作。筆者常聽演員朋友在一齣戲演完後,興高采烈地說這一齣戲他(她)得了多少個“好”,他們記得清楚極了!尤其是哪裏得了個“可堂好”,他們會永遠記住,這兒,對了!反之,如果他們在這裏狠下了一番功夫,可是臺底下一點動靜沒有,“如掉在冷水盆裏”,那就是功夫還沒下到家,或沒找準地方,還要找原因從頭來!這不是演員和觀衆共同創造藝術嗎?觀衆的叫好聲不是對演員的試金石嗎?

反過來觀衆叫好也是一門兒學問。老觀衆叫好會叫在節骨眼上,這就叫會“叫好兒”!人家正在臺上唱一個大腔,還沒有完,正在一波三折的運腔呢,您就“騰”地叫一聲好,這就是不會“叫好兒”,這個“好兒”叫在“腰子”上了,攪戲啦!所以觀衆也需要培訓,多看戲才能學會叫好。過去有位專聽名淨金少山的老觀衆,每逢金少山唱一個好腔,他總是第一個叫好,不但這好叫得恰到好處,而且嗓子是又脆又亮,結果觀衆又給他再叫一個“好”。

但是,我們絕不提倡叫“倒好”,髒!不文明!我們也不提倡集體叫好,假!還攪戲!西方藝術戲結束後鼓掌,文明;中國傳統藝術,臺上演唱得好,觀衆就叫好,也是文明。這是中國傳統藝術獨特的審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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