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个狭窄的顶楼露台,阿普听到妻子难产去世的消息。他浑身颤抖,露出白而尖的牙齿。

他给老友普鲁写信:“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知道为何要走。我希望自由。”

1959年印度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的《阿普三部曲》终章《大树之歌》上映。拍摄第一部《大地之歌》(1955)的时候,雷伊还只是一个广告公司画师出身的业余导演。次年的《大河之歌》为他赢得威尼斯金狮奖。经过1958年两部电影《哲人石》和《音乐室》的磨练,1959年时的雷伊已经是技术成熟、名声斐然的现实主义导演。

这部在本届电影节期间重映的《阿普三部曲》融入原著作者和导演本人的生命历程。在故事的发生地孟加拉邦,人和动物的出生与死亡就像睡莲的开闭一样自然。主人公阿普先后经历姐姐、姑婆、父亲、母亲、妻子的死。他们几乎不做挣扎,要么像一片树叶枯倒在竹林,在大树下萎顿,在恒河边饮圣水后死去,要么在一场淋漓的雨中尽情舞蹈,在暴风雨夜熄灭生命。没人觉得有必要在死亡面前留下只言片语。

纤毫入微的细节堆积成印度人的生死哲学。死亡和贫穷驱使阿普一家几次搬迁。姐姐和姑婆死后,他们从植物丰沛的村落搬到恒河边的圣城贝纳瑞斯。父亲死后,母亲带着阿普投靠远房亲戚。他们再度返回农村,门前又有了一方池塘和大树。不愿继承父亲祭司身份的阿普赴加尔各答求学,母亲在等待中病重而死。

在日照强烈的地区,黑白影像的表现力上佳。室内是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所,光影雕刻出阿普一家生活的脉络。他出生的家最满当,屋檐下悬挂竹编鸟笼,庭院里动物们闲庭信步。大风吹圮院墙后,露出红砖深刻的肌理。这时阿普的母亲还年轻,白色莎丽镶雅致的花边,额间一点红与宝石耳环相辉映。姐姐死后,小小的阿普站在和他一样高的窗前。窗格少了几根,他只需跨出一步,就能走向外面的世界。

他的第二个家在恒河边地势高起的密集居民区。父亲垂死的床头也有一扇窗,木条比老家的更粗更密。窗外是节日的蜡烛和烟火。这个局促的家里不再有鸟笼这种无用物什,外面的恒河反射强烈的阳光,使阿普家更显清凉幽暗。

父亲死后,阿普和母亲有了第三个家。这个夯土结构的家在黑白胶片中像白色黏土捏出来的,极简。家里的东西更少了,母子俩像穴居的动物,相处的时间主要在夜晚铺着草席,点着油灯的床上。

阿普在加尔各答的单身公寓在顶楼。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个天性快乐温和的人。一场豪雨,他赶紧拿出衣服搓洗,舒展身体在雨中做体操。青春正好的阿普忘记了,观众却还记得,他的姐姐就是死于淋雨后的伤寒。父亲死前想要一口恒河水,他被母亲差去河边汲水,一位青年正对着恒河做这种样式的体操。

雷伊的镜头里,万事万物都有多重含义。雨水既是青春和欢悦的象征,也会带来死亡。火车是远方兴奋的召唤,也是噩耗的同义词。大河带来意料之外的幸福,却卷走一生所爱。提供荫凉的大树和竹林,接纳亲人沉重的身体。池塘滋养蜻蜓、水黾与荷叶,淹没童年的回忆。(钱恋水)

来源: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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