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多年前,怀孕6个月的时候,张兰第一次想到离婚。

是在娘家,她刚提了一嘴,她爸“嗞溜”一口干掉了盅里的酒,一掌劈在八仙桌上,震得缺了一角的盘子跳老高,花生米滚落一地。

“大妮儿,别说你跟徐家小子的事儿是我答应他爹的,就是没这层关系,老张家也没出过离婚的先例……”

她妈在一旁嘴唇抖了几抖,被她爸牛眼一瞪,只缩回身子叹了口气。

她爸又倒了一盅酒,不知是太急还是太气,撒了几滴在桌面上。

他拿食指一抹,嘬进嘴里:“大妮儿,打小你就最懂事最孝顺,你也知道徐家对咱家有恩。往后,只要我活着,只要你还认我这个爸,这一茬,就烂在肚子里!”

他又“嗞溜”一口:“爸知道,是这小子犯浑,明儿我去一趟,跟他聊聊。妮儿,你回去好好过。”

张兰鼻头一酸,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啪”掉。

02

那些理儿,张兰又何尝不知道?

徐家为给徐爸治病掏空了家底,要不然,高高壮壮的徐忠良哪至于说不上亲。

她和徐忠良在一个村部上过学,虽说是父母之命,可她是真心相中了他,一心想好好过一辈子的。

徐忠良对她不差,家里难得打回牙祭,他都会惦记着给她多夹几筷子荤菜。

日子本来是有奔头,可自打怀孕这几个月,他和村里的小寡妇搅合在一起。

因着自家爸是隔壁村的村长,张兰不敢声张,怕传到娘家折了颜面。

那小寡妇却蹬鼻子上脸,河里洗衣服打了照面,明里暗里嘚瑟好几回。今天直接上来咬耳朵,说徐忠良内裤都俩窟窿了,该换换。

饶是性子软的张兰,也受不住这种侮辱,这才动了离的心思。

03

那天临走前,她妈拉着手劝:“妮儿,你这怀着娃呢,离了咋过?忠良对咱家上心,上个月麦收,他跟你爹,在地里没日没夜干好几天……”

张兰出声带着哭腔:“妈……我心里苦……”

她妈陪着抹泪:“大妮儿,妈都知道……明儿你爸去一趟,敲打敲打,他也不敢再胡来!”

她瞅一眼张兰的肚子:“再过几个月,娃落了地就好了。忠良年轻,这几个月,也难为他。妮儿,两口子过日子,多体谅着点,啊?”

张兰脸上一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再吭声。

她妈又按按她的手背:“妮儿,别怪你爸,他一辈子好面子。这一片儿都知道,你俩的婚事,是老徐临死前,你爸亲口应下的。要真闹起来,他脸没处搁啊!”

张兰抻了袖口擦眼睛,布料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迹:“妈,我懂。”

04

大概是老丈人的敲打起了作用,徐忠良果然消停了。

小寡妇见了张兰也是绕着道走,再不敢嚼舌根。

不久,张兰生下闺女。

刚出月子,婆婆眉开眼笑地逗孙女:“闺女好,过两年再生个小弟弟,就有姐姐疼了。”

徐忠良一把抱过襁褓,瞪他妈一眼:“啥弟弟,我看一个闺女挺好。”

婆婆面色一滞,张兰却心头一暖。

生女儿时她险了一道,镇上的医生说,以后恐怕不容易怀上。

这事儿,徐忠良知道,却瞒了婆婆。

张兰看得出来,他把女儿捧在手里看不够亲不够的样儿,不是装的。

村里好几户为生个儿子闹得鸡飞狗跳,就凭这一点,徐忠良能胜出好几道来。

再说,月子里徐忠良给她洗衣擦身,还跟婆婆学了给孩子换尿布。夜里孩子一哭,都是他头一个起身。

先前的那点膈应,在小日子里,慢慢磨平了。

张兰想,妈说得没错,两口子过日子可不得多体谅着点么?

除了贪点床上的事儿,没管住自己,别的还真挑不出徐忠良的毛病。

05

那几年外出打工的多,徐忠良也进了城。

他脑子活,胆子也大,在工地上干了一阵,看出些门道,就拉几个老乡组了草台班子开始接小活儿干。

慢慢干出点名堂,手底下人越来越多,从徐哥干成了徐老板。

回村的小伙子见了张兰,都客客气气地喊“嫂子”。

徐忠良但凡回来,还是会给她做家务,带孩子。

他对丈人家出手也大方,好酒好烟,干货特产,一箱一箱地搬。

所有人都觉得,男人能挣钱又顾家,张兰这日子再舒心没有了。

有一天,一个年轻姑娘找上门,一张脸涂得红是红,白是白,小衬衣小裙子箍得该凹的凹,该凸的凸。

张兰眼前发黑,当年对着小寡妇时难堪又屈辱的感觉,一瞬间全都回来了。

从堂屋飞出的拐杖吓得姑娘一声尖叫。

婆婆抖着手指头骂:“哪来的妖精给我滚回去,别脏了我家的地!有我这个瘫老娘在一天,他徐忠良就别想起幺蛾子……”

姑娘惨白着脸,兔子一样逃走了。

06

那会儿,婆婆已经在床上瘫了小两年,吃喝拉撒全靠张兰近身伺候,除了不能下地,身上连半个褥疮都没生过。

婆婆老泪纵横求张兰:“兰子,你看在我老婆子的面儿上,原谅忠良吧,老徐家只认你一个儿媳……”

徐忠良隔天赶回了家,婆婆要他下跪认错。

他说那姑娘就是为了带出去应酬的,还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张兰爸已经不在了,她妈得了消息赶过来劝:“妮儿,想开点,忠良他心还在这个家里,就原谅他吧!”

连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说:“男人有几个钱都会这样,只要他还知道疼你们母女,又肯拿钱回来,就算了吧!”

就像被一团毛线塞了胸口,张兰心里又堵又乱。

她真想离了一了百了,可是,任谁都说徐忠良是个只犯了点小错的好男人。

所有人都劝她原谅,她却不敢想,下一回又是什么样的人会闹上门来。

07

到底是没离成。

张兰不忍婆婆的苦苦哀求,而且这些年,她一直围着老人孩子转,要真离了,女儿怎么办?日子怎么过?她没想好。

她提出想全家一起搬到城里去,徐忠良自然没意见。

很快定下了一楼带院子的大三居,方便推婆婆出门遛弯,闲来还能种点花草。

女儿上了学,张兰空出很多时间,城里新鲜事儿太多,她一时看不够也学不够。

徐忠良开了不大不小的公司,忙时见不到人,闲了会带着一家人出门旅旅游,节假日还学着城里人给她送花送包。

只是,他始终断不了外面的女人。

刚开始,发现一次,婆婆就吵一次,张兰抹泪一次。

徐忠良哄着婆婆,哄着张兰,事儿却做得越来越隐蔽。

后来,老太太悠悠叹气:“只要不整出个野孩子,随他去吧!”

女儿毕业那年,婆婆去了。背着亲儿子,她给张兰留下一句话:“兰子啊,说啥也不能离,不能便宜了野花野草……”

想到婆婆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孙子的话头,反而一直把她当女儿一样维护着,张兰心里一阵抽痛。

08

婆婆走后,年过半百的徐忠良忽然收了心。

公司交给了学建筑的女儿,他迷上熬汤做饭,开始研究各种养生食谱。

女儿悄悄嘀咕:“妈,我爸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吧?您可算熬出头了!”

张兰多年的隐忍和退让,女儿都看在眼里。

从起初的无法理解,到后来怒其不争地接受,女儿也学会了淡定:“妈,只要您开心,做啥我都支持。”

一天晚饭后,张兰突然说:“徐忠良,离婚吧。”平静得就像在说:“晚上吃葱拌面吧。”

徐忠良手一哆嗦,刚摞好的碗盘差点摔到地上。

他咧出一个笑:“老夫老妻的,别瞎琢磨这些事……”

张兰把一张纸轻轻抚平,铺在桌上:“要不是这张单子,你不会收心吧?”

徐忠良狐疑地拿起来,是他的检查单。

他忽地松口气:“这个,是误诊。”

09

徐忠良收心,确实和这张单子有关。

他妈走后不久的一次体检,医生说他肝上有个瘤,最好去大医院复诊一下。

他想让金屋藏娇的女人陪着去一趟,没想到那女人第二天就消失了,屋里值钱的东西搜刮得干干净净。

打电话问,女人说她还年轻,不想伺候病人。没名没分跟了他好几年,那点东西就当是给她的补偿。

还没确诊,女人就脚底抹油,徐忠良气急败坏地摔碎了手机。

他又记起当初跑去村里的姑娘,被一句“瘫老娘”吓到逃得无影无踪。

心生悲凉的徐忠良,孤身一人去大医院挂了专家号做全面检查。

一番折腾下来,专家说是个血管瘤,只要平时注意饮食,没啥影响。

经此劫后余生,徐忠良终于想起张兰的所有好。

这些年,她毫无怨言地给他稳固着大后方,如果这次他真的生病,大概也只有她能不离不弃照顾他。

他很庆幸,虽然管不住下半身,可他从未薄待过老婆孩子,就冲这,张兰也该不计前嫌吧。

10

徐忠良找出复诊的检查报告,耐心地给张兰解释。

他说,虚惊一场让他想清楚了,除了健康,别的都是身外之物。以后,他只想过好小日子。

张兰摩挲着两张单子,表情平静又淡然:“要不是看到检查单,我还真以为你是改性了。”

徐忠良陪着笑,指天发誓:“这次我是真的回头了,以后我只对你和女儿好……”

然而这一次,张兰铁了心要离,没人能劝得住。

没费什么周折,房子和公司都转到了女儿名下,张兰只要了一笔钱。

女儿自始至终站在张兰这边,但依然无法理解她这一次的决绝:“妈,以前爸整那些事儿,您都能忍下来,怎么现在好了,反而过不下去呢?”

张兰脸上凄然:“以前,我也念着他的那点好。活了半辈子才明白,有的好,就是钝刀子杀人。不让你死,却让你生不如死。”

11

徐忠良回头的时候,张兰有过那么一点欣喜。

因为爱过,因为想着他给的那点好,还是因为习惯?她也说不清。

只是好景不长,她发现自己病了,乳腺癌。

坐诊的老专家说得很直白,如果切除,还有个三五年;保守治疗,不好说。

末了,老专家还摇了摇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和助手闲聊:“女人啊,就是不放过自己。来这里的,十有八九是长期压抑憋出来的病。”

张兰如同木偶一样挪回家,头一回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

镜中的人清瘦得如同风中的一片叶子,孤单而枯萎。

她早已用上高档的护肤品,可是再好的保养品,养得了脸,却养不了心。

她才50出头,看起来却比富态的徐忠良要苍老许多。

回想这一生,心里仿佛下了一场雨,又闷又湿。

二十多年里,徐忠良不算坏,甚至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可正是这半星一点的情和义,才让她的痛苦绵延悠长,直到在身体里种下祸根。

12

张兰也想过,要不就这么凑合过下去吧,有个人陪总比一个人扛着强。

可偏偏,她发现了徐忠良的检查单,她又怎会想不到他的那些心思?

越明白,才越是彻底灰了心。

这世上,男人对女人真正的好,应该是爱惜是陪伴,是不让她与痛苦为伴,不让她与委屈为伍。

他经历过生死前的对比与衡量,才想起回头是岸,为的只是有个无怨无悔的贴心保姆。

张兰发现,这一辈子,她都在别人而活。

年轻时,顾忌娘家的脸面,她把委屈都藏在眼泪背后。

生了孩子,顾念徐家没有重男轻女的情分,她尽心照顾婆婆。

后来,为了女儿,她隐忍地维护着这一段千疮百孔的婚姻。

如今,女儿余生安稳,她还有什么可牵挂的?

她并不想带着身体的残缺离开,更不想再给人当免费保姆。

谁知道日子还有多长,既然余下的每一天都是赚的,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鼓励,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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