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蓝雨约 孙佳彤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双相(情感)障碍,又称“躁郁症”,一般是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心境障碍。与抑郁障碍相比,双相障碍临床表现更复杂,诊断治疗更困难,自杀风险更大。虽然双相障碍和抑郁障碍都会有抑郁发作,但二者只是同属于心境障碍的两个主要的疾病亚型,即是两种不同的疾病。

隐匿的疾病

林真,已经“失学”两周了。

今年五一期间,浙江大学大三在读生林真回到老家和父母前往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就诊。这次的情况更严重了,林真被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重度。医生建议住院。考虑到学校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林真没有住院,选择了返校。

林真第一次来到老家的精神卫生中心是在2019年的12月29日。经过一系列检查,林真被诊断出重度抑郁。虽然林真是在今年5月才被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但是她觉得自己可能本来就是双相,只是在处于“抑郁”阶段时就诊被误诊为抑郁症。

相较林真,章聪确诊的波折更短一些。

2020年12月18日,宁波大学大二在读生章聪在母亲的陪同下,去浙大二院检查骨折。章聪回忆,因为前几日刚发过急性肠胃炎,近期又出现焦虑、失眠、过度亢奋等情况,母亲担心她的健康状况,当日她在浙大二院还做了很多检查,“全身都做遍了”。经过检查,章聪在浙大二院诊出轻度双相情感障碍。章聪又前往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就诊,诊断结果一致。“担心双相情感障碍是误诊,所以母亲当时带我跑了两家医院,”章聪说。

林真和章聪家对“误诊”的忧虑并非无稽之谈。早在2010年,中华医学会精神医学分会曾发起双相情感障碍诊断评估现状调查(DASP),对全国13家精神卫生机构纳入1487例诊断为抑郁症,并按抑郁症治疗方案治疗的成年患者重新诊断,结果显示双相情感障碍总体被误诊为抑郁症的比例为20.8%。

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甘照宇在其编著的《双面人生——双相障碍解读》中指出,双相障碍的误诊除了医患双方主观因素的影响,还与现有的诊断方法有关。现有的诊断方法仅适用于就诊前存在(轻)躁狂发作和抑郁发作的患者,而不适用于以抑郁发作为首发症状或以快速循环为主要特征的双相障碍。

难解的成因

目前,双相情感障碍发病原因尚不十分清楚,医学界倾向于将遗传和环境视为危险因素。林真就表示她不清楚发病的原因,只是从2019年的清明假期开始就感到明显的情绪异常。

那时,她已经订好票准备回家,却被母亲拒绝了。林真退了票,没有回家,转而和同学出去玩。可林真未得到想要的放松,她感到情绪越来越糟糕。

林真说,上大学以来,自己的学习压力一直很大。父母对林真的要求很高,父亲会在早上六七点钟给她发微信,说一定要拿奖学金。林真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为了备战考试周,林真可以早上5点起床,在图书馆坐上数小时。

林真还回忆,大一时的她和家里的关系紧张。大一结束的暑假,林真经常和父母吵架。她的父母将此归因于林真妹妹的出现引起的心理不平衡。而林真说,自己喜欢妹妹,对妹妹也很好,“生不生妹妹是父母的决定,自己不会干预”。但林真从未让父母知道自己的想法。

步入大二,父母对林真的不理解、过重的学业期望和林真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仍如不断累积的重压限制着林真的生活,她失眠、难以集中注意力听课,甚至想过自杀。这样的状态持续到2019年底,并愈发严重。林真说:“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和父母说,‘求求你们,带我去医院吧’。”

章聪对病因也表现出了相似的迷茫。

“这个病很复杂,医生也说不清楚我的病因是什么。可能是那段时间我身体不好,初高中和大学我给自己的学习压力太大吧……”在确诊之前,章聪一直在满满当当的学习计划下高速运转——她旁听研究生的课,参与多个课题,是“挑战杯”参赛队伍的负责人。

数年的学习压力,高自我要求,再一次被提及。至于被进一步问到骨折、急性肠胃炎是否与双相情感障碍存在因果关联时,她表示医生也没说其中有被证实的必然联系。

“波浪线”里的风暴

相较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还会呈现(轻)躁狂发作。在此期间,患者情绪异常高涨,伴随自我评价过高或夸大,睡眠需要减少,话多或有需要不断讲话的紧迫感,注意力下降,意念飘忽,做事不计后果等症状。

按照林真的话说,如果抑郁症的表现状态是“直线”,那么双相情感障碍就是“波浪线”。“前者是情绪一直处于病态的低落,而后者的情绪就复杂了,过于低落或过于高涨。”

作为章聪的朋友陈雨,她在一通电话中窥见了“波浪线”里的这场风暴。

去年底,浙江大学大二本科生陈雨发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被章聪发的各种转发文章、短视频和音乐分享刷屏。这完全不像向来鲜少发动态的章聪。陈雨当时怀疑,章聪的微信账号是不是被盗号了。

2020年12月13日下午,陈雨给章聪拨了电话。在经过长达62分20秒的通话后,陈雨彻底觉得章聪的内心崩溃了。

在一个多小时的通话里,陈雨双耳灌满了章聪快速、重复而大部分不成句段的话语碎片——“轮椅”,“ambulance俺不能死”,“发烧”,“课题”,“失眠”……而自己则需要大声地至少重复两三次才能让对方回应自己说的话。很多时候,陈雨都插不上话或刚开始说又被打断了。

“我就是个废人”,“我现在很会答辩,以后做课题我能帮你忙”,“我累了,他们做的部分老师说都不行……我也只想做个妹妹啊,课题里的人都叫我姐姐”,“我现在的样子不像个人,不想让你看到我”……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在12月13日的那通电话中不断反复。

电话快挂断时,章聪说了一句,这样说出来“人就清醒多了,脑子也能转了”。这让陈雨觉得自己这通电话也算是做了点什么。

根据陈雨对那次电话内容的回忆和章聪的叙述,就在那通电话的几天前,章聪在失眠3天之后突发急性肠胃炎伴随低烧,几位大学同学替她叫了救护车并陪同去往校医院。陈雨回忆,章聪在电话里一面说学业计划都完蛋了,一面告诉她自己当时在校医院因为觉得“小姐妹”(即陪同的大学同学)买给自己的饭又油又难消化就对她们大发脾气,之后也没有道歉,不知道如果再和她们见面该怎么办。

在13日晚上和14日,陈雨收到了好几次章聪发来的上百条消息,内容几乎全是各种各样的表情包。然而在15日陈雨发去关于低烧的询问之后,章聪没有回应这个问题。陈雨觉得章聪的行为不仅仅是压力过大的牢骚吐槽,她可能生病了。

自我疗愈:与自己和解

在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后的两周里,章聪在医生建议下住院治疗。她每天六七点起床,在护士的监护下一天服3次药,和病友一起进行催眠训练等。章聪表示,刚开始住院时,出于强烈的病耻感,她是排斥的;但随着服药后情况的改善以及与来自各行各业的病友接触的增多,这种病耻感也在减弱。章聪描述了自己看到的两种情形,一是“许多人看起来都像正常人”,一是“有一个比自己严重的病友反复发作”。经过与医生、亲人的交谈和自己查阅相关资料,她了解到,双相情感障碍并不那么“特殊”,通过吃药达到平稳的心理状态,也是一种临床上的治愈。

在此期间,陈雨每隔几日和章聪通一次电话,也没再感受到13日下午章聪那种崩溃的情绪。当章聪告知她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的时候,陈雨说了一大段话安慰她,大意是“相对于所谓的‘正常人’,你只是在某些层面偏离了他们认为的标准,你还是独特而无可取代的”。章聪在电话那头没怎么说话,告诉陈雨自己明白她的意思。2021年1月2日晚,章聪在微信上给陈雨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将回校进行期末备考,句末附上了“太阳”和“加油”的表情。

回想抑郁初期,林真感到孤立无援,渴望得到帮助。到现在,她习惯了独自承受,也更加关心自己。自察觉到异样以来,林真一直在尝试干预。

2019年10月,在有抑郁情绪但没有去医院就诊前,林真曾有自杀倾向。她签了器官捐献志愿书,以此来暗示自己不能自杀,“因为自杀导致的死亡,遗体不能被用于器官捐献,既然签了就要兑现承诺”。林真还曾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款半年多,也有过两次献血经历。今年,林真收到了加入中国造血干细胞捐献者资料库的通知,“当与患者配型相合时,我的造血干细胞可以给患者带来帮助”。这些公益经历对林真而言,也是一种自救。

林真说:“在与抑郁、焦虑作斗争的过程中,也在学着慢慢来,和自己和解。”林真“敬佩”以前的自己,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忽略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感受和基本需求,人也是要玩、要休息的”。

漫长的共存

目前的医学研究显示,双相情感障碍的维持治疗时间尚无定论,病情易反复发作,因此多采取长期维持治疗。对于林真和章聪而言,双相情感障碍已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影子,何时消失仍是未知。

林真曾考虑读研,可她担忧现在的状况无法走读研这条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转,或者这会是一辈子的事,现在只能慢慢来。可是,慢慢来能到什么程度又是个未知数。”不过,大二以来,林真已经积累了不少的实习经历。林真说:“就算不走读研这条路,我也可以走就业这条路。”

这个学期,章聪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单人公寓,基本上每天都会和母亲通电话,母亲每周也会来看望。平时,她会和朋友一起吃饭、散步;她也在寻找学伴,希望能够在学习上互相鼓励。

至今,章聪每月去一次诊所和医生聊天,仍然每天按时服药,但药量减少了。她说,药的副作用会让她犯困、手抖,但对学习的影响程度也不算太大。章聪告诉陈雨,她在年初把“挑战杯”的负责人任务交给了别人,之前被打乱的计划舍弃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经重新进行;这学期的课相对少了,现在在做一个课题,有了更多放松的时间。关于未来,她的目标没有变,打算考研,走学术道路。

“吃药不等于没有好,现在就是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章聪还说,回校后她和“小姐妹”的关系修复了,但没有告诉她们双相情感障碍的事。“病耻感多少还是会有。”

林真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脱离药物希望渺茫,服药才是一辈子的事。“服药对我来说痛苦而漫长。每天都要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每天都要吃这些瓶瓶罐罐里的药,每天都要忍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头晕、恶心、手抖、腿脚无力,变得木讷、无心学习。”林真还说,瓶瓶罐罐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你是个病人,是个废物。林真也想过不服药,但是想到药物昂贵的价格、停药的后果,林真不能停药。

目前,林真与家人的关系在缓和。从被家人的期望束缚到重视自我意识,林真认识到找寻自我的快乐。可是现在她的身体状况还是波动的、难以控制的。当又察觉到异常状况的时候,林真会在心里默念“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虽然收效甚微。

至于如今最快乐的事,她说, “就是能睡个好觉吧。”

注:文中林真、章聪、陈雨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方贻儒,汪作为,陈俊. 中国双相障碍的研究现状与展望[J]. 中华精神科杂志, 2015,48(3):141-146.

[2]误诊漏诊,都是医生的错吗?| 甘照宇:医生并不完美,在疾病面前,医生和患者是战友, 双相躁郁世界公众号, 2021-5-27.

[3]于欣, 方贻儒.《中国双相障碍防治指南(第二版)》. 2015年版.

[4]正常的情绪变化vs病态的情绪波动,我们该如何区分?| 甘照宇:双相障碍的操作性诊断标准, 双相躁郁世界公众号, 2021-6-2.

[5]郭鹏燕, 刘炳伦, 刘铁榜, 郝伟, 杨德森. 双相谱系障碍研究进展[J]. 国际精神病学杂志, 2015,42(4):53-56.

版面编辑 | 孙佳彤 蓝雨约

责任编辑 | 谭梦佳 龚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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