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戲劇的現代告白

近期,音樂劇《趙氏孤兒》在上海熱演,好評如潮。它不僅代表了華語音樂劇新一波浪潮,也讓觀衆再次看到,中國戲劇豐沛的文化意象和磅礴的精神力量。導演徐俊花費三年時間打磨此劇,在此期間他始終目標堅定。當首演的燈光亮起、樂聲乍響,他意識到,自己完成了一次對中國戲劇的“真情告白”。

作爲第一部傳入西方世界的中國戲劇,《趙氏孤兒》被公認爲“全人類戲劇中的不朽之作”,其正義戰勝邪惡、崇高睥睨卑劣的主題,以及被命運車輪碾軋的布衣形象,始終有着未曾黯淡的毫光。在長達數百年的歷史流變和跨國界傳播中,中外戲劇家以不同的眼光去解讀其獨特的價值,圍繞戲劇核心的聚焦與修正、強化與弱化,賦予了這部偉大劇作不同視域下的生命能量。

2012年,英文版話劇《趙氏孤兒》在莎士比亞的故鄉上演。五年後,徐俊導演接觸到了這部出自英國詩人詹姆斯·芬頓之手的《趙氏孤兒》,爲之高興。從中,他看到這部中國戲劇蘊含的超乎想象的開放性,也看到了現代文本破解其核心困境的可能性。他決定在英文版話劇基礎上,創作華語音樂劇《趙氏孤兒》。

在創作過程中,徐俊導演希冀儘可能多地保全芬頓劇本所呈現的現代視野,更期待通過音樂劇形式使這些得到進一步強化,在未來舞臺上構築起一個強盛的情感磁場,給當代觀衆一個足以讓他們傾心熱愛的理由。三年多的時間裏,他在戲劇結構、價值旨歸、詩性特徵、音樂語言、視覺方向等方面進行了艱苦而理智的選擇,並愈發清醒地熟悉到,音樂劇相較於其他藝術樣式,更需要文學的錘鍊、音樂的灌溉和舞臺的鑄造,而其中蘊含着無窮的創造力。

對人物的真實刻畫

今天我們看到的這部音樂劇《趙氏孤兒》分爲兩幕。兩幕戲分別設有九個場次,在整體結構上顯得十分規整。這一佈局,同時也很好地均衡了“前因”和“後果”這兩個敘事要素。在一些古老版本中,習慣將敘事焦點投注於“前因”,即“救孤”,對“後果”的鋪陳則相對粗疏,這就使主題的呈現受到一定侷限,悲劇性也未能在更深層面得以展開。戲劇從本質上講,是一個有頭、有身、有尾的邏輯整體,是對一個步履完整的追述和模仿。這一次的音樂劇改編,更注重“救孤”之後的戲劇走向,着意於揭示情節的推動關係和必然結果,其中,人的意志行爲作爲邏輯主體得到了充分的張揚和完整的表達,這也是現代文本有別於古老版本之所在。

音樂劇《趙氏孤兒》的第一幕仍可標註爲“程嬰救孤”,它是故事的發端、兩大核心事件之一。英語版話劇以五個場次的篇幅來鋪墊“滅門”事件的起因。而在音樂劇改編中,對這部分情節作了大幅度削減。舞臺上以三個平行空間交代了頗爲複雜的背景,並通過一首合唱和對唱,完成了首個戲劇衝突。這一洗練的處理,爲深度開掘主人公內心世界留出了大量的敘事空間。

程嬰的內心在第一幕可用“選擇”兩個字來概括:禁軍統領屠岸賈大開殺戒,程嬰踩着屍體蒙召入宮,爲公主接生,他清晰自己身處險境,但沒有退路。當公主將趙氏孤兒託付於程嬰時,程嬰幾乎被嚇破了膽。之後,程嬰繼承在命運漩渦裏翻騰,他之所以接受公主的託孤之請,選擇了擔當,對於這一轉變,文本從多側面作了精準的描寫,而其中最具說服力的是,襁褓裏忽然傳出咿呀之聲,震痛了程嬰。看着嬰兒猶如求救的眼神,程嬰唱道:“此刻我懷抱着趙氏孤兒,他就像我那剛出生的孩子。”至此,我們清楚地看到,是父愛的本能,是內心善良的微光,讓程嬰作出了救孤的選擇。

一介草澤郎中,也許他內心沒有足夠的泥土來培植“崇高”這棵大樹,在他身上只有人最基本的善良;他能理解的是,殺戮是惡,挽救弱小的生命是善。程嬰被內心善良的微光所照亮,很快,微光也灼痛了他的靈魂。這是刻畫程嬰這一人物最爲精妙也最爲正確的一筆。

一個真實的戲劇人物,不是某種假想模板的圖解,更不能用既定的道德框架去框定他。他所擁有的豐富性和真實性是整個戲劇堅實的基礎。救孤後程嬰的種種選擇,應當說,同樣受到了事態發展的巨大推動。與其說是程嬰選擇了大義,不如說是命運選擇了程嬰,而他始終是那個被命運車輪一次次碾軋的平民草民。跟着劇情發展,身邊的忠臣烈士一個個死去,“殺戮與挽救”以殊死的姿態,在程嬰眼前忽然被放大。在“善良被插上刀尖”的一刻,程嬰終於發出了“善良從未荒蕪,我會像熊熊大火一樣”的吶喊。在命運的裹挾下他一步步被推上道德的制高點,心中的微光已然升騰燃燒,以至於醞釀出一場“復仇”的風雲大戲。在這一點上,音樂劇《趙氏孤兒》做得聚精會神,不遺餘力,不惜留出大量的篇幅來推動這種人物進階和戲劇性發展。當程嬰完成重要唱段《毫不可以》,餘音迴盪中,一個飽滿可託的形象已經站立起來,且經受住了觀衆抉剔的眼光。

對改編的斗膽突破

第二幕以一首《復仇之路》拉開帷幕。緊接着,程嬰、屠岸賈、趙氏孤兒的重唱《我已長大》從不同角度敘述了十六年的時光流轉,交代了人物關係的變化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複雜心態。

在這裏有必要提一提作詞人梁芒爲這部劇貢獻的歌詞——歌詞聰明地融合了敘事與抒懷兩大要素,這在一般的音樂戲劇中是一個需要花大力氣去解決的技術性困難。在這部劇裏,觀衆常常可以看到,是豐碩的文學想象帶動着情節、情緒的展開,唯美而實用。所謂“實用”,主要是指它傳遞給觀衆的信息是豐碩、多元的,同時又是深入的和直抵人心的。它不僅爲全劇形成獨特的風格施展了重要作用,也將作品的文學品格置於一個很高的位置,充分顯示了音樂戲劇的魅力。

再談第二幕兩處重要的改編:進入“舞象之年”的趙氏孤兒,被程嬰安排了一次遠遊,理由是“採集藥草,歷練意志”。在以往的古老版本中均沒有“遊歷”的情節,作爲芬頓劇本的重要增設,它爲復仇的合理性作了關鍵性鋪墊。在音樂劇改編時這一作用則被進一步放大:走出宮門的趙氏孤兒看見了真實的世界,也目睹了在“養父”屠岸賈的暴政下民不聊生的嚴酷現實,少年震動了,他激動慷慨地唱道:“現實像一杯鴆酒,爲何被描繪得那麼可口?”此時的趙氏孤兒不再是受命運驅使的復仇者,他內心有了一份作爲人的責任。當他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後,家族的仇恨已然溶解在爲苦難蒼生、刀下冤魂討還血債的宏願之中。這也是程嬰復仇計劃中的一步。程嬰清醒地意識到,趙氏孤兒作爲一個有獨立意志和個人情感的人,面對惡貫滿盈的養父,有權利作出無愧於心、不惑於情的自由選擇。他安排趙氏孤兒遠遊,讓他結識守邊將領魏絳,都是出於這樣一個目的,這一筆對程嬰的人格描摹是十分有效的。當趙氏孤兒用獵刀刺向屠岸賈時,程嬰相信,這是一個長大成人的男子漢代表正義所作出的選擇。將狹隘的復仇意志置於一個宏大的背景下,這樣一種改編,顯示了現代視野對古老文本的朗照,它帶給現代觀衆的不只是驚喜,更是一種情理上的認同。

全劇將近尾聲,“親子該不該獻出”“養父該不該手刃”兩大古老的倫理質疑,在這樣一次當代改編中,聰明而不動聲色地得到了公道解決。然而,當代觀衆對故事的完整性有着更深層次的追求,劇終前的一刻,人們更關心程嬰這一人物的精神歸宿。程嬰的兒子無辜喪命,他是跟着父親的選擇,“祭獻”給了崇高和善良。作爲一個生命個體,他沒有選擇生死的權利,甚至沒有發聲的機會,在所有的古老版本中他都作爲一個道具而存在,被忽略了一個生命個體的尊嚴,而這在當代觀衆心裏是一個過不去的坎。作爲劇中人物程嬰又何嘗能跨過這個坎?如何讓程嬰與自己的心靈達成和解,對當代改編者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芬頓以理性的反思和詩性的火花,創造了“程子”這樣一個角色,並讓他在全劇的最後,以趙氏孤兒同樣的少年形象泛起在舞臺上,與父親作靈魂的對話——此爲第二處重要改編。徐俊導演則進一步推動並強化了這種現代性表達,他讓“程子”成爲一個貫串全劇的人物,有一雙洞悉世象的眼睛,讓他親眼看到風雲變幻,光明被黑暗遮蔽,愛跌入恨的泥淖;讓他站在父親身邊去體味痛苦、孤傲和煎熬;讓他依偎着母親聆聽那首絕望如悲鳴的《搖籃曲》;讓他一次次與趙氏孤兒對視,從“替他活着”的那個少年的眼裏,看到了兩個人的生命,兩個人的氣力。三首重量級曲子完成了這一角色的整體構造,同時將俯視和直觀的兩重視角作了有機勾連。這一角色的創造,是音樂劇《趙氏孤兒》最爲出色、也是最閃亮的一筆,其背後是斗膽突破和有效激活的藝術理念。

程嬰完成了使命,來到荒野,尋找兒子的小小孤墳。在墳塋前,父子實現了一次跨時空的對話。程子悲憤地詰問:“父親,我到底犯了何錯,你把所有的愛給了另外的孩子?”面對無解的生命疑問,程嬰選擇的回答是:“把你冰冷的手放在我衣袍的褶皺裏。”他但願用身軀去暖和冰冷的墳塋;但願“打開我的胸膛”,讓愛子“住進我的心臟”;但願父親的血與兒子的流淌在一起。當委屈了十六年的兒子向他索討愛時,他獨一能給的只有已然破碎的“父愛”,他願意全部獻出。我想,這是程嬰給自己也是給當代觀衆的“一個沒有遺憾的謎底”。全劇在程子高亢的歌聲中落幕:“血很熱,你愛我,永遠屬於我!”至此,我們看到一部古老的復仇悲劇,在現代演繹中落實於愛的泥土,而“愛”的這條戲劇線在程嬰接過那個命運襁褓時已然天生,“它比仇恨更古老,比正義更暖和”。

一部獲得良好口碑的戲劇作品,離不開高品質的藝術呈現。在這部精心製作的音樂劇《趙氏孤兒》裏,我們看到徐俊導演的藝術觀念越來越成熟;看到鄭棋元、徐均朔、方書劍等華語音樂劇演員閃耀出熠熠星光;也看到了通力合作、相互成就的團隊精神。然而,我更感佩的是當代藝術家對古老文本的接受改造能力,它使得這部劇有如“一輪睜開眼睛的月亮”,向未被照亮的角落投射出清澈的光。

欄目主編:黃瑋

本文作者:方家駿

文字編輯:黃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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