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在上一份工作中被上司骚扰,当时觉得自己如果不跟上司谈恋爱,就要失去这份工作了,很焦虑。跟另一个朋友讲,朋友问了一句:

如果现在你换个工作,会怎么样?

过了一段时间,她真的换了份人际关系清朗的工作,问题消失了。回想起那位朋友的问题,发现那个看似平常的提问,其实传达了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信息:

并不是只有“跟上司谈恋爱”和“失去工作”两个选项,你有主动离开的能力。

其实这位朋友的提问,已经运用到了心理咨询中的提问技术。提问,在各个流派的咨询师那里,都是一个重要的沟通工具。就像工匠会有一个专门的工具箱一样,一个成熟的咨询师脑子里也有一个“问题箱”,里面装着各式各样不同的问题:

标尺问题、百分比问题、例外提问、奇迹提问、循环提问……

他们要根据来访者提供的信息、咨询目标和当下的情况,判断现在应该使用哪个问题,预测这个问题会在来访者身上起到什么样的效果,最根本的是——它能促成来访者怎样的改变

不同的问题背后,其实是不一样的思维方式。这套思维方式不仅在咨询室有用,在日常生活中,也能给我们提供新的看待问题的视角,帮助我们达成想要的改变。

今天,我们通过三个咨询案例,感受一下“提问”背后的力量。

例外提问:“不一样”里,藏着改变的密码

来访者是一对母女。困扰母亲的问题是:女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她好好说过话了。每天放学回家,马上进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有时候连晚饭也在房间里吃,“就像我不存在一样”。主动问她学校的情况,一个“嗯”就回答了。这让她很焦虑。她希望女儿能回家跟她说说话,聊聊学校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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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师(问女儿):安妮塔,你什么时候回家会跟妈妈聊学校的事?

女儿:我经常这么做。上学期就会(聊天)。

咨询师: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母亲:我可以告诉你。其实上个星期就有一次,她对自己的科学项目被选中非常兴奋。

咨询师:那天是什么日子?

母亲:我想是上周三。

咨询师:上周三下午她回家了……

母亲;她回家时很兴奋。

咨询师(问母亲):当时你在做什么?

母亲:跟往常一样在准备晚饭。她很兴奋地进来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她的科学项目被选在学校展示。

咨询师:哇,那真是很值得高兴。

母亲:是的。

咨询师:然后发生了什么?

母亲:嗯…我们接着聊,她把(关于这件事)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咨询师(问女儿):安妮塔,你还记得这事吗?

女儿:当然,这就是上周的事。我当时很高兴。

咨询师(问女儿):你觉得这是一次愉快的谈话吗?

女儿:当然。所以我说了,我不是总是一回家就回自己的房间。

咨询师:那天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让你们更加愿意交流了?

母亲:嗯,她很兴奋。

女儿:这次妈妈手头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就是在专心听我说话。

例外提问,顾名思义,就是寻找来访者问题的“例外”:什么时候这个问题被成功解决了?或者没有那么严重?

女儿总是一回家就关上房门,那我们要找到的就是没有关上房门、跟妈妈聊天的例外。

接下来,你会发现咨询师继续通过提问,探究了很多这个“例外”的细节:当时的具体情境?妈妈有什么不一样?女儿有什么不一样?一层层问下来,我们看到了一个妈妈一直没有意识到的,女儿的需求:让妈妈停下手里的事情,专心听她说话。

一个事实是:我们往往拥有解决当前问题的能力,或者有过成功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但自己往往意识不到。“例外提问”的功能,就是通过一次小小的“例外”,探究和分解这个小小“例外”的每一个细节,让来访者发现解决当前问题的方法。

标尺问题:“如果你的抑郁改善了1分,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来访者是一对夫妇,他们最近经常因为一些问题发生激烈的争吵,后来,丈夫为了回避冲突开始拒绝跟妻子沟通,妻子的感觉更糟糕了。他们想改善当前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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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师:我现在想衡量一下我们现在的问题和目标。假设1代表最糟糕的情况,你们不是争吵就是冷战,从来不会好好沟通。10代表最完美的情况,你们一直在愉快地交流,双方都觉得很完美,从来没有冲突。

丈夫:这太不现实了。

咨询师:那是最理想的情况。你给你们之间目前最糟糕的情况打几分?也许,就在你们打算来见我之前。

妻子:很糟糕…我不知道…我猜也许是2或3。

丈夫:是的,我觉得是2分。

咨询师(边记录边说):好的。你是2或3,你是2。现在告诉我,假如治疗结束、问题解决了,你希望那时是多少分?

妻子:8,我就满意了。

丈夫:我当然想要10分,但那不现实。我同意,8分就好。

咨询师:你觉得现在的情况,可以打几分?

妻子:我觉得好一点了,因为他跟我一起来这里,我看到他在努力……我猜可能是4?

丈夫: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没想到她会打这么高。我认为是5。

咨询师:好的,你得4分,你得5分。你们俩都希望咨询能成功,对吧?

看完这个例子,大家应该都能理解什么是“标尺问题”:让来访者给自己的问题打分,建立一个精确的衡量机制,让大家更清晰地看到当前发生了什么。

另一方面,当积极的改变发生时,所有人都可以非常直接地感知到(即使只有一分),并从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比如在这个例子中,妻子就在标尺问题下重新衡量了当前的沟通状况,从2或3提高到4分,并且找到了一个关系中的积极部分:丈夫正在为解决问题做出努力。丈夫看到妻子打了4分,立马提高到了5分。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在缓和,改变已经发生了。

除此之外,标尺问题可以让来访者更具体地想象自己可能会发生的改变,并且找到可操作的行动。举个例子,一个抑郁症患者当前给自己的情况打分是2,咨询师可能会问:

如果现在情况好了一点,提高到3,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接下来,咨询师可能会通过一系列的提问,探究这个1分给来访者带来的具体改变,这其中,就包含着来访者可以为改变做出的最小的行动,比如:醒来之后出门晒晒太阳,而不是在床上躺到中午。

循环提问:看到问题背后的关系,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来访者是一个家庭,父亲、母亲、女儿和弟弟。父母说,自己已经拿大女儿莫妮卡没办法了,她在家里会有一系列怪异的举动:

夜里尿床,非常频繁地洗手,把吃饭用的刀叉餐具和脏内衣放到父亲的书橱里,非常频繁地洗手,有时要淋浴几个小时……

(一个背景信息是:莫妮卡正处在青春期,想要离开家庭走向独立,但父母还很难适应这样的变化,因此会产生一些阻止的行动,比如,不让她参加学校的舞蹈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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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师(问母亲):我们假设,您先生不想让莫妮卡这么快就离开家庭,走向独立。他要怎么做才行呢?

母亲:不让她出门!不让她参加那么多课余活动,舞蹈社团根本不用考虑,那是大学的事情。

咨询师:这难道不会激发起莫妮卡的愿望:“不,我就是想上舞蹈课!”还是会让她乖乖待在家里?

母亲:不会的,她应该是会反抗的。

咨询师: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莫妮卡不去从事自己的兴趣爱好,待在家里呢?有没有可能,如果他表现得垂头丧气,莫妮卡就会待在家里了?

母亲:会的,如果这是个理由。

咨询师(问父亲):您太太必须要做些什么呢?如果她也想这样的话?这也完全是个假设,就像刚才对您那样。她有哪些可能性?

父亲:非常简单!她只要逃到病里去!

(通过进一步询问,发现母亲最常出现的躯体症状是“心慌”)

咨询师(对母亲):莫妮卡是个特别有责任感的孩子。我们假设,您现在总是心慌,您先生总是垂头丧气,你们两个同时表现出这副样子,这就会激发起莫妮卡的责任感。在什么情况下,她会允许自己不对你们“负责”?是在她被看作健康的时候?还是她被看作有些问题的时候?

(沉默,约一分钟)

咨询师:也就是说,什么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应该对你们负责?是她健康的时候,还是她不健康的时候?

(沉默,约半分钟)

母亲:哦,这很难说……大概,当她觉得自己健康的时候。嗯……

咨询师:那么,她就会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

母亲:是的,也许。

咨询师:然后她就会更少地满足自己独立的需要……这也就意味着——同样也完全是假设——如果她自己打算走向独立,适当“脱离”跟你们的关系,就像您先生在此之前所说的那样,那么她表现出一些“问题”,这就应该是一种很精明的做法……

这是一个典型的循环提问的运用案例。循环提问,是系统式家庭治疗中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它的特点,简单来讲就是:光明正大地搬弄是非

说“搬弄是非”,是因为在循环提问中,咨询师不会直接问一个来访者的感受:

你喜欢张三……吗?

当李四……时,你的感觉是怎样的?

而是把每一个来访者都当成一个跳出事件本身的旁边者,让他们谈论其他人:

当张三……,李四的反应是怎样的?

如果王五想继续让赵六不做什么事,那么赵六会怎么反应?

“光明正大”,是因为这所有的“搬弄是非”,被谈论的人都在场。这就是循环提问特别的地方——通过引入“外部视角”,跳出我们习惯的“A导致B”的单一因果思维,让来访者看到他们习以为常的互动模式,也就是“关系”——以及它给每个人带来的影响。

就像这个案例中,咨询师没有直接问莫妮卡:

当爸爸妈妈打算控制你,不让你去跳舞课,你会怎么办?

而是各种“拐弯抹角”,问妈妈,如果爸爸不想让莫妮卡“脱离”,他会怎样;再问爸爸,如果妈妈想做同样的事,她会有什么办法。在这里,父母都成了一个跟事件无关的第三方,而就是在这样的提问下,我们看到了父母和莫妮卡之间的互动模式:

父母通过疾病控制,女儿通过疾病脱离父母的控制。躯体症状,对父母来说,是一种控制莫妮卡、阻止她独立的手段;对莫妮卡来说,是一种应对父母控制、让自己获得自由的应对策略。

而在提问的过程中,咨询师一边探寻莫妮卡“问题”背后的家庭关系,一边不断地强调:莫妮卡是非常有责任感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莫妮卡的“问题”已经被咨询师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

在咨询之前,她是一个生病的孩子,是一个无法改善自身问题的“问题少年”,但现在,她是一个把“生病”当成策略应对父母的,精明的孩子。

来访者就这么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能量,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在下一次咨询中,她已经坚定了自己要走向独立的想法,越来越多地跟朋友待在一起,之前的那些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

系统式治疗师西蒙说过:“治疗师基本不能改变当事人的生活状况,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帮助当事人改变他们对自己生活状况的评价。”提问,就是这么一种有效的促成改变的工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需要深厚的功力,而它背后,有一个更深层的信念和态度:

来访者是一个有能力解决自身问题的人。咨询师只是通过提问,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能力。咨询师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指导者”,而是一个带着好奇心的请教者,他知道答案就在来访者身上,咨询师的责任就是,陪伴来访者去找到它。

这样的信念,其实也适用于我们每个人:我们总是急切地想让自己和别人发生改变,却常常忘记,改变的前提,是相信自己和他人是一个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个体。而这份“相信”,是比“症状”的消失更根本的改变,也是心理学所能带给我们的,最美妙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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