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劇照

施劍翹案媒體報道圖,該案映射出古代法的內蘊及江湖公義法則

“法律政令者,吏民規矩繩墨也。”按照通常理解,武俠世界遠離廟堂之高,地處江湖之遠,帝王的律法、官府的政令、世俗的規矩對江湖兒女行事並無當然的拘束力,某種程度上,門派林立、紛爭不息的武俠世界可稱爲“法外之地”。

但是,對俠客們的江湖而言,或可曰“盜亦有道”,以羣分的人們總會逐漸形成自己的行事準則和秩序法度。在武俠江湖中,俠客們須共同遵循的“法律”有哪些呢?我們從古裝電視劇《山河令》中可以一窺全貌。

身份劃分:正邪對立

好與壞、善與惡、正與邪,是傳統武俠小說最基本的敘事背景。《山河令》中,天下勢力劃分以五湖盟、清風劍派、丐幫等爲代表的名門正派與以鬼谷爲代表的“邪魔歪道”之間的對抗,也由該兩個陣營的出身來確認是“人人心嚮往之”的正道人士還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魔鬼怪。在此架構下,正派人士所作所爲均有大義,是爲正道,邪派人士無論如何行事,均天生附帶“原罪”,是爲惡行。由此,即便男主角溫客行自小父母被害流落於鬼谷,長大後爲報家仇成爲鬼谷谷主,所言所行並無實惡,卻因出身而遭江湖正道通令追殺,至於其身世、立場、行爲等究竟爲何,已經無人關心。

劇中最大的感情悲劇也發生於“正邪相愛”之中,溫客行的僕女顧湘與清風劍派的門徒曹蔚寧,一個被正道視之爲鬼谷“妖女”,一個是擁有大好前程的正派弟子,兩人相愛卻不能相守,最終慘死。這段情節,有《白髮魔女傳》中卓一航與練霓裳、《倚天屠龍記》中張翠山與殷素素、《笑傲江湖》中令狐沖與任盈盈的影子。“正邪不兩立”,想要打破身份禁錮、衝破重重阻礙相守白頭,難度不可謂不大,而結局也多以悲劇收場。

出身對個人的影響,中國自古有之。孔子即提倡“必也正名乎”,君臣、父子、尊卑應當明確,每個人處於自己的位置安守本分。唐律明確規定良賤禁婚,對奴、雜戶等“賤”籍出身的人娶良人之女爲妻的行爲予以刑事制裁。《唐律疏議·戶婚》曰:“人各有耦,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宜配合。與奴娶良人女爲妻者,徒一年半;女家減一等,合徒一年。仍離之。”“雜戶配隸諸司,不與良人同類,止可當色相娶,不合與良人爲婚。違律爲婚,杖一百。”

其後,宋、元、明、清代均大致沿襲該制度,身份、等級的差異成爲法律上不可跨越的鴻溝。武俠江湖中正邪對立的設定,自然有其情節轉呈、矛盾激化、背景簡化的考慮,同時也是一種現實投射。

在這一法則下,武俠故事中打破正邪不兩立、身份桎梏追求愛情和自由的行爲,不僅符合世間大多數人的美好期待,而且具有顯而易見的進步意義。梅因在《古代法》中的一個著名論斷即爲:“所有社會進步的運動,到此處爲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擺脫身份的限制,通過契約而非血緣實現人的目的,是文明進步的重要標誌。雖然正與邪壁壘分明是武俠敘事這一“成人童話”的基本設定,但其中無數的俠者行徑也在告訴我們:出身,不是決定善惡的唯一標準,我命由我不由天。

刑法準則:同態復仇

韓非子曾書:“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武俠江湖顯著區別於凡塵俗世的一點在於:相互仇殺不僅無需受到制裁,而且爲江湖人士所周知和推崇。《山河令》中溫客行的身世即非常符合一個典型武俠故事的發展脈絡:父母系出名門,行醫濟世與世無爭,自己年幼時父母卻遭鬼谷中的惡人迫害致死,自己小小年紀輾轉鬼谷九死一生,受盡苦楚,臥薪嚐膽後終於手刃鬼谷谷主,並巧設迷局令有負於其父母的五湖盟等紛遭橫禍,血債血償。可如果依現代刑法理念,即便溫客行父母無辜被殺,他也不能自己向仇人動武,而應當將刑事懲治權交由公權力機關行使,經審理辨明曲直後,再按照裁判結果明正典刑,從而令“私仇”得以“公報”。那麼,是武俠的基本“法律”設定錯了嗎?

事實上,中國傳統法律雖然刑制完備,管束嚴厲,卻自古對血親復仇“網開一面”,未全盤否決。《禮記·曲禮》有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將父仇上升到不能同在一片天空下共存、非報即死的程度。《春秋公羊傳》又云:“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

王朝帝制以致民國時期的刑事司法也是如此運作:漢靈帝時,爲父報仇的趙娥不僅未被定罪,而且樹“孝烈碑”以彰其舉;唐武則天時,徐元慶手刃殺父仇人,陳子昂認爲應處死罪但表彰其行爲,後柳宗元認爲該行爲既合於孝道禮儀,又契合法律,應予嘉肯;唐憲宗時,爲父報仇的梁悅投獄請罪後,特赦免死,僅決杖發配;民國年間,女子施劍翹因父親被孫傳芳下令戮殺俘虜而死,遂刺殺孫傳芳後自首,當時的法院最終僅判決其有期徒刑七年,後又特赦……

由此可見,武俠江湖中的同態復仇,特別是血親復仇,能成爲心照不宣的“習慣法”,有其古代傳統法律史和重孝道、彰宗法的人文溯源。但這種簡單的“快意恩仇”,卻無法解決局面複雜的“正義”甄選疑難。《山河令》中溫客行執意欲致五湖盟盟主高崇於死地,後來卻發現高崇也是被嫁禍的替罪之人,是非曲直在過於簡單直白的“快意恩仇”過程中,既難辨明,也無救濟,更無回緩。在此意義上,當前的刑事司法制度,重證據,明程序,自有其邏輯合理之處。

行爲範式:江湖道義

既然皇權國法在武俠世界的效力甚微,那麼江湖俠客們如何行事方能服衆?抑或,在這個“法外之地”,哪些行爲受人景仰,哪些行爲又遭人唾棄,這些做法的最大公約數,即行爲範式爲何?僅以《山河令》營造的武俠江湖爲索引,梳理一二。

首先,尊師重道。行走江湖的俠客,或許格殺技巧不一定高強,卻必然重視師承門派,講究武功家數、心法源流。幫、派、門、盟、會、教、寺等,是江湖人士區分彼此、確立敵友的重要依據,於“抱團自強”的集體歸屬感之外,更是對師道尊嚴的一種崇尚。

《山河令》中,清風劍派弟子曹蔚寧在知曉顧湘在鬼谷長大的真實身份後諸般痛苦和猶疑,並非情感不堅,更多是因可能對師門的清風正道造成負面影響。曹蔚寧最終選擇脫離師門與顧湘在一起,卻仍不能爲師傅所容。儘管武俠江湖是一個刀口舔血的世界,但對師道、門派、傳承等仍然非常重視,因此《射鵰英雄傳》中,郭靖雖然之後師承五絕,也不忘自己的啓蒙恩師江南七怪;黃藥師爲懲治黑風雙煞,寧可打折其餘徒弟的腿令所學後繼乏人也要維護師門規矩。

尊師重道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荀子·禮論》載:“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則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天地君親師作爲傳統祭拜對象,體現出中國民衆敬天法地、孝親順長、尊師重教的價值取向,這種文化投射到武俠江湖,即表現爲對拜師、入門、收徒及叛出的重視,對於叛逃者,門派可派人緝拿、圍捕、復仇以清理門戶,並被視爲理所應當。

其次,爲人正道。武俠世界簡單直接,通常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此種“莽夫”行徑,看似粗鄙,在藝術作品中卻有一種簡約的魅力;而且,真正的俠者遠非武力值高、殺人越貨能力強就能擔當,若想受到江湖武林的推崇和景仰,爲人正道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因素。也即,即便武俠江湖,也需要德才兼備。爲人正道,大致可以對應儒家所提倡的“仁義禮智信”五常,此種德行要求,在剔除了邀名獲利的凡俗影響後,於俠者之間,是結交或唾棄的重要標準。

仁,講究寬恕仁愛,有惻隱之心;義,要求因事制宜,不濫求不義之物;禮,力行規矩禮儀,爲人進退得體;智,遇事明辨是非,能夠甄別曲直真妄;信,必須信義守諾,言必信行必果。《山河令》中,五湖盟盟主高崇之所以落得身敗名裂、含冤赴死的下場,皆因種種“證據”顯示:其貪名利在先,背信棄義在後,殘殺情同手足的結義兄弟,強奪琉璃甲。劇中隱藏最深的反派趙敬,憑藉“高風亮節”形象奪得江湖權力,志在武林至尊。可見,江湖俠客也必須考慮輿論風評,武功再高,個人力量終歸有限,若要有所作爲仍然需要團結更多的力量。這當中,因爲公權力審判機關的缺位,正道品行的好壞優劣,不再僅是某些時候與制定法存在錯位的道德層面的考量,而且可能直接關係到個人生死甚至家族榮辱,謂其爲俠者安身立命的至高法則亦不爲過。

最後,替天行道。如果將身負高超武藝的俠客視爲與普通人相異的特殊人羣,那麼,世俗民衆往往對俠客寄予了諸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期許。厭倦江湖紛爭的出世者固然可以獨善其身,欲圖揚名立萬、有所作爲的入世俠者在好勇鬥狠之餘,則必然會被賦予相應的“俠者義務”。《神鵰俠侶》中,郭靖對楊過所說的一番話,經常被用以述明俠者的不同境界:“我輩練功學武,所爲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只盼你心頭牢牢記‘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爲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俠之小者,行俠仗義;俠之大者,爲國爲民”。一名合格的江湖俠客,應當心有良知、扶危濟困,懷揣善意主動幫助社會弱者,使其免受天災人禍或不白之冤;應當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義感,有疾惡如仇的心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膽略,懲奸除惡,讓奸邪鬼魅受到應有的制裁;應當胸懷天下、爲國爲民,在國家和民族大義面前,不計個人安危得失,遇到危難挺身而出,爲拯救天下蒼生捨生赴死。《山河令》中,鬼谷的建立,原本是企圖爲墜入無盡迷津“鬼道”的人搭建一座天梯,幫助其改過自新;暗殺組織天窗的初始,也是希望爲晦暗的亂世開一扇窗,引入一絲天光,替萬民祈福,開萬世太平。雖然鬼谷和天窗之後因種種緣由偏離了原定軌道,但其初衷均有行俠仗義、濟人困厄的意圖,只是造化難料,反倒引出和捲入了更多的江湖爭亂。

一言以蔽之,超脫凡俗禁錮的俠客,先天需要揹負起“替天行道”的責任,方能得到衆人的認可和擁戴。武力只是基礎,責任纔是俠客取得“合法性”身份認同的根本所在。輕生重義、知恩圖報,這是中國傳統武俠最重要的品質之一,事實上,也是民衆共同的認知和期許。

晚清以降,中國面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包括法律制度在內的“西學東漸”之勢延綿日久,若簡單用“當前”的法律來理解俠客的行徑,難免有生搬硬套、水土不服之嫌。中國的武俠江湖,必須從傳統的政治、文化、法律等視角進行分析和思考,才能觸碰到其真正的意境。

來源:檢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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