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遊園驚夢》劇照 梅蘭芳飾杜麗娘 言慧珠飾春香

◎張敞

看過許多版《遊園驚夢》,梅先生第一。有一個小瑕疵是對照湯顯祖劇本看出來的,梅先生有兩個字念脫了,或者是歷來傳承下來都習慣省掉,仔細揣摩之下,還是劇本原文好。

1

《遊園驚夢》本自《牡丹亭》第十齣《驚夢》,劇本一開頭,杜麗娘在某個春天的早晨醒來,二八年華,少女“宿妝殘”,心中有些繚亂,才學了《詩經》“關關雎鳩”,更有些縹緲的春情。丫鬟春香過來爲她整妝,打扮得很美,杜麗娘自憐“恰三春好處無人見”。兩人決定去花園遊賞,這無疑也吊起了讀者的胃口。園子本沒去過,父母也從未說起,進去她就呆了,因爲這似乎是她的“心園”:花團錦簇之外,還有些敗落。春天來得那麼洶湧,也根本按捺不住。

“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畫着畫的長廊、遊廊等,金粉半剝落了;美好的池苑、館舍雖在,可也長滿青苔;“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園子裏很多草,踩上去要令人擔心弄髒了新繡襪;想要靠近欣賞花,野葛叢生,又恐怕要扎疼了自己的腳。以上大概是《西廂記》第三本第三折“金蓮蹴損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涼苔徑滑,露珠兒溼透了凌波襪”化出來,但已非純寫景,可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後兩句許多人解釋,也歷來不一,我看了都不能同意。既然有一種說法是古代女子鞋上也系鈴鐺(梅先生也這樣說),那小金鈴也可以代指姑娘的小腳。“再延俄,怎湘裙直下一對小凌波?是觀音,怎一對小腳兒?”柳夢梅《玩真》也有說杜麗娘裹小腳。前面正是我對它的解釋,也是按照文意順下來的。

我想這四句重點是在表示園子的美好與破敗同在,是導致杜麗娘觸目傷情的原因,只有這樣纔講得通。杜麗娘隨即發現“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同時又感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邏輯上也都自然。

《紅樓夢》裏,林黛玉葬完花,從梨香院牆下走過,就是聽到這句以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忽然不勝傷感,驚訝原來戲文裏也有好句子,彼時她的心情被這幾句勾起,就也和杜麗娘一樣,是感嘆“花落水流紅”,青春轉眼就要去得遠。它與柳夢梅口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閨自憐”放在一起,都是杜麗娘心中潛臺詞,因此也是最驚心投契的話。

園子裏的自然風景還是絕好的。“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以外,也有許多花開,“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靡外菸絲醉軟”,更有許多鳥兒在飛、鳴叫,“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可就在觀景最熱的此時,一點鋪墊也沒有,杜麗娘卻煞住,對春香說:“去罷。”

丫鬟春香有些不甘心:“這園子委是觀之不足也!”飽饜未足,像小孩子撒嬌,想要繼續。杜麗娘有心中事,而春香只有眼前景,這是對比的手法來映襯。杜麗娘不耐煩:“提他怎的!”顯示心思已懶,去意已決。幾句心事性格都顯出來,因此寫得好。

也正是“去罷”兩個字,在梅先生電影版的《遊園驚夢》中不見了。

唱“溜的圓”之後梅先生其實演出了杜麗娘的佇立春愁,要歸去之因,但沒這兩個字還是不同。不僅如此,後面增加了劇本所無的春香的話,“留些餘興,明日再來耍子吧!”杜麗娘贊同曰“有理”,杜麗娘留戀不去,而春香勸歸,節制的、不縱情縱性的美德,出現在春香這個小孩子身上,讀過前幾折的人都會知道不對。

2

湯顯祖最不喜歡人改他本子,作家於這一點上,可見沒有時代阻隔。

《玉茗堂尺牘》卷六《與宜伶羅章二》裏寫:“《牡丹亭》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願做的意趣,大不同了。”這裏寫的呂家,後來考證出誤會,是一個叫沈璟的改的。

杜麗娘爲什麼突然說到“去罷”?其實它正是文字最妙的地方。

前面正新來乍到,景色春色都無邊,此兩字一出,如雲過雨收,燕子掠空,真突兀,像一幕放給讀者的華麗電影突然斷電,到此放完,她們決定不再觀賞了,結束了……

也是這兩個字,把跟隨觀賞的讀者忽然留在當地,讓人從美好景色中頓醒,跌入杜麗娘的哀怨中。這兩個字雖很輕,杜麗娘無限的春愁,卻都在其中。前面所有的鋪排,也幾乎都是爲了這兩個字而來的。

湯顯祖又是極含蓄的。回想一下,春香此前是在兩個地方觸動了杜麗娘的愁腸,才令其無心再觀景。

一個是春香說:“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一個是春香說:“成對兒鶯燕啊”(也不是現在唱的“啊,小姐,那鶯燕叫得好聽啊”)。湯顯祖從未明喻杜麗娘是“趕不及在春天開放的牡丹”,是“孤單獨鳴的鶯燕”,但通過“去罷”二字,我們可知正是牡丹使杜麗娘聯想到自己,“物傷其類”。如書名《牡丹亭》,又豈止是杜、柳二人的韻事發生在“牡丹亭畔”?也因杜麗娘曾自思自己便是牡丹。田漢本京劇《西廂記》崔鶯鶯唱“鎖深閨每日裏蛾眉蹙損,鳴不高飛不遠枉字鶯鶯”,都是一個意思。“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黃鶯燕子在春天成雙捉對,飛翔嬉戲,也加倍讓她感到自己孑孑一人,園子不能呆了,所以纔有“去罷”二字。

杜麗娘久居深閨,男女《四書》“都成誦了”,她如今長成了,是個春愁滿身的“女詩人”(梅蘭芳語),若不如此,她也不會慕色而亡,因夢成逝;而春香則是個陪聽課也要“領出恭牌”逃去花園、稚氣未脫、春情未開的小姑娘。春香不是《西廂記》裏的小紅娘,杜麗娘的心事她不惟看不出,還只顧了自己玩耍。須知遊園正是柳夢梅出場的基礎,春夢必然之因,湯顯祖有意在閨塾一段即伏脈“關關雎鳩”進來,以詩文引逗,後面又“搖漾春如線”,以春色撩人,到杜麗娘賞春的熱極之處,又忽然用冷極的“去罷”猛地收煞,這是隻有湯顯祖這樣的大才妙筆才能爲的。

杜麗娘在決定回去之後,緊接着的一句唱,明顯就是對“去罷”的註解:“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到不如興盡回家閒過遣。”也可見是她要回,不是春香勸歸她纔要回。既然同意了春香說的“明日再來耍子吧”,怎會還說“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

3

梅先生的《遊園驚夢》,有人習慣說它的行腔歸韻不大合乎吳語發音。湯顯祖江西人,《牡丹亭》寫成,論者也說:“此案頭之書,非筵上之曲”,言下其字句不諧音,“此臨川(湯顯祖)不生吳中之故耳”(袁宏道語),湯顯祖卻只說過:“彼惡知曲意哉,我意所致,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頗像負氣,我卻贊同。文章與曲子都是如此,美與意境佔其先,何必膠柱鼓瑟,曰然曰不然呢。當然這也並不是說更完美的發音不必追求。

梅先生1916年在吉祥園初演《牡丹亭》的春香,1918年第一次演出《遊園驚夢》杜麗娘,拍成電影的1959年,梅先生65歲,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他早年學的三十多出崑曲,都是喬蕙蘭先生教的,梅先生語:“喬先生是蘇州人,在清廷供奉裏,是有名的昆旦。”《遊園驚夢》中的句子,則是羅癭公、李釋戡等舊學深厚的人一個字一個句地給梅先生講解的,所以梅先生雖然年過花甲,但對於杜麗娘心境的揣摩,神態的把握,卻都是一騎絕塵、無可比擬的。梅先生的《遊園驚夢》根本是活動着的一幅幅宋畫,最典麗規範、不涉狎褻的少女懷春圖。

看的其他版本,京劇演員演《牡丹亭》,多遵梅先生版本,因此訛誤也是一樣的。

張繼青等崑曲演員的《牡丹亭》,倒保留了“去罷”的意思,但說的是“春香,回去吧”;“成對兒的鶯燕”,說的也是“小姐,你聽鶯燕叫得多好聽啊”。“去罷”何其乾淨利索,是最急的收煞,故而才能使人驚;鶯燕正因爲成對兒飛鳴,才令杜麗娘有這收煞之意。不知《西廂記》也有“夫人怕女孩兒春心蕩,怪黃鶯兒做對,怨粉蝶兒成雙”?

崑曲演員不念“去罷”,不念“成對兒的鶯燕”,而杜麗娘卻能忽然產生回去之意,這都是不夠理解詞意之妙,致文情人心割裂。

《牡丹亭》本來典雅難解,即如梅先生這樣細緻,這樣肯鑽研,又有文人環伺,都會有疏漏未及處,更別提如今的演員們了。

吳梅評《牡丹亭》,說曲子的好處,“亦且繫於賓白”,舉例《牡丹亭·驚夢》“好天氣也”,以下便接“嫋晴絲吹來閒庭院”;“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以下便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我講“去罷”二字,也是這個道理。

《牡丹亭》中,杜麗娘看到的春天,原也是她的青春;唱的“嫋晴絲”,原也是她的情絲(思)。好的文章,原也是這樣的一字不可易。

來源:北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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