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特稿|廣州芳村的26天:成功圍剿變異毒株“德爾塔”

最早在印度發現的新冠變異毒株“德爾塔”讓廣州經歷了驚心一月,荔灣芳村成了廣州的核心疫區。

自從5月21日報告首例確診病例以來,廣州累計報告了153例感染者,其中荔灣區確診125例,兩個高風險街道均在荔灣的南片區——芳村。珠江劃過荔灣區,一分南北,在南片芳村,常住人口約有60萬。

從5月29日起,芳村多條街道實施管控措施,每戶僅限1人出行。及至6月4日,荔灣區再度強化管控,芳村封閉,只進不出。直到26天后,6月24日,芳村才終於解封。

居民要生活,學生要高考,生老病死仍在循環,封控中的芳村如何應對?

戛然而止的高中生活

突如其來的疫情讓廣州高三女生崔曉琪(化名)提前“畢業”。

5月25日成了崔曉琪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天。那天,她像往常一樣上完晚自習,9點半回家,但是再也沒能返回校園。之後,她的活動場所僅限於家、高考考場、隔離酒店。

當夜,崔曉琪躺在牀上還沒睡着,就聽到樓下足球場開始吵鬧。她從窗望下去,發現來了不少穿隔離服的醫護,還有人在撘棚。當時凌晨已過,可來的人越來越多,突然,一輛救護車開來,崔曉琪一下緊張起來。

“可別是我這有病例!”“那我直接隔離到明年再高考!”崔曉琪徹底醒了,她焦急地給同學發微信。

將近凌晨1點,居委會來人急急敲門。崔曉琪一家被叫去做核酸檢測。排隊的時候她才聽說,她家對門的小學生“得了新冠”。

第二天,病例詳情公佈,這名11名歲的小學生被診斷爲新冠確診病例,他的媽媽、奶奶也感染了新冠病毒。病例軌跡顯示,一週前,他的奶奶曾在荔灣區“又一間茶點軒”喝早茶,同日用餐的還有廣州此輪疫情的首例感染者,75歲的郭阿婆。

5月21日,郭阿婆確診,她是在醫院看病時被篩查出核酸陽性的。其後,她的丈夫、給她送過餐的服務員陸續確診……零星新增讓廣州開始緊張。

在崔曉琪做完核酸的第二天,5月26日,她家所在的荔灣芳村片區白鶴洞街鶴園小區開始封閉,她只得跟學校請假。當日公佈的4例新冠感染者中,3例都在該小區。27日、28日,該小區陸續有新增感染者報告。同住該小區的高二學生陸翔(化名)記得,當時隔壁樓棟微信羣中突然有人冒出來道歉——家裏的老人感染新冠,整棟樓的人被帶去隔離。

5月29日當天,廣州單日新增本土感染者首次破10,達到12人。

當日,廣州疫情防控陡然收緊,市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分級分類”防控通告,芳村白鶴洞街、海龍街、中南街、東漖街、衝口街被納入嚴格管控,每戶每天限1人外出購買生活必需品,其他人員不得外出。

同時,荔灣區其他區域的文化場館、娛樂場所關停,餐飲停止堂食,中小學暫停線下教學,初三高三住宿生全封閉管理。而在全市,限流、防聚集、亮碼通行等開始嚴格執行。

廣州正式進入戰疫狀態。“老廣”們在朋友圈刷起一張圖片,“今天要做的事:保住綠碼”。

睡在出租車上的“的姐”

5月29日清晨五點半,天剛擦亮,“的姐”蘭姐像往常一樣出門跑車。但剛出門,她就聽說海龍街要封了。

蘭姐急忙回家收拾東西,她怕被封在家中,生意就做不成了。這部出租車是蘭姐和丈夫一起承包的,兩人倒班開,他們決定丈夫留守,而蘭姐駕車離開。

從那天起,蘭姐在出租車上住了20多天。每晚,她就睡在車後座上,偶爾去親戚家借宿。

6月6日,蘭姐找好了停靠點,打算在車上連着住幾天。明天,她有一件大事要做,送荔灣封控區的考生去高考。從5月29日起,荔灣防控區域內的出租車已禁止運營,蘭姐要從海珠區出發接人。她特意找了一個離考生家最近的停車點,好節省路上時間。

送考的事,蘭姐一直沒跟家人說。她在梅州老家的一兒一女,也是今年高考。6號那天,同事提醒她,你還是要跟家裏說一聲。蘭姐想了又想,晚上給女兒打了電話。

“你要去疫區接小孩?!”女兒一聽就急了。截至當天,廣州已報告了98例本土感染者,涉及的144個重點場所或小區,大部分都在荔灣。蘭姐趕緊給女兒寬心,都培訓過,有消毒,還要穿隔離服,沒事的。

第二天,蘭姐一身“大白”裝備,早早趕到封控區接考生小吳。高考三天出行,蘭姐都準時準點。9日考完最後一場出來時,小吳有些激動,一定要感謝蘭姐,他把自己的祝福寫了在蘭姐的防護服上。回家後,小吳才發現自己把蘭姐的姓寫錯了。

小吳連忙發微信道歉,蘭姐笑說沒事。在她看來,小吳是個懂事的孩子,每天從考場出來後,小吳都要說聲“辛苦您等我”——他們要做完核酸檢測才能出考場。

高考期間,廣州市“一對一”送考的出租車有800多輛,此外,還有10輛大客車送考。中高風險區、跨風險區、密接及次密接考生,都有相應安排。5.49萬考生,沒有1人因疫情退出高考。

送考後,蘭姐繼續以車爲家。每晚,她把車窗開個手指寬的縫隙,再開着空調,人就睡在後座。洗澡,就準備好毛巾和香皂,找個公廁解決。女兒放心不下,覺得媽媽太辛苦,多次打電話要她回封控區的家。

當時,包括蘭姐家的海龍街在內,芳村有6條街道實行“封控管理”,人員只進不出。此外,芳村還有3條街道實施更爲嚴格的“全域封閉管理”,所有人員足不出戶。這三條街道是白鶴洞街、中南街、東漖街。

上述“3+6”的管控措施發佈於6月4日,是對5月29日分級分類防控的進一步強化。

封控區的120專線

回想起6月4日芳村加強管控後的肅殺情形,廣東省中醫院芳村醫院(廣州市慈善醫院)(以下簡稱“芳村醫院”)急診科主任覃小蘭說,“武漢重現”。

該院急救車司機吳朋含回憶,那天起,芳村的街上見不到人,也沒有車,只有救護車和警車閃着警燈,日夜穿梭,但彼此都沒有鳴笛。道路因臨時封堵變得更難找,開了15年救護車的吳朋含,也常常要打電話找社區人員引路。

爲了防控疫情,每個街道只會留一個固定出入口,一人高的水馬路障手拉手,將芳村片片分割,封閉區、封控區,醫護人員要時時牢記動態。平時出車只需10分鐘的路程,此時卻往往要走20多分鐘。

作爲芳村片區內綜合救治能力最強的三甲醫院,按照統一部署,芳村醫院承擔起芳村片區的急危重症的收治任務,3臺120急救車晝夜不停地奔跑,最多的時候,出車量達到平時的4到5倍。出車醫生謝文源記得,那時120的電話線路都比平時擁堵,以往他們出車時與120中心電話溝通現場情況,一打就接通,現在時常佔線還要等上半分鐘。

謝文源和出車護士羅依林是老搭檔,他們要一起穿着隔離服爬9樓,一起應對心梗、腦梗、消化道大出血……更重要的是,他們要防止自己被感染。沒有人知道下一個病人會不會是陽性,而他們要直接面對病人的血液、分泌物、飛沫。

羅依林記得,封控期間,他們曾去一箇中風險區出車,處理一起手部外傷。患者是一位20多歲的小青年,患有抑鬱症,自己割了左腕。他們趕到時,地上已有一灘血。小青年情緒激動,拒絕包紮,羅依林和謝文源又要安撫小青年、又要處理傷口,還要安撫家屬。

更讓人緊張的是,小青年當時有發熱症狀,而且他已經9天沒有做過核酸檢測了。

終於包紮好上了救護車後,小青年反而沉默了,一路無話。車開到一半,他突然冒出來一句“我對不起你們”,就哭起來。

當時羅依林的護目鏡裏又是汗、又是霧,整個人泡在防護服裏,聽到這話,心裏一下釋然。他勸小青年,要對自己負責。

在院內,醫生們還要應對多重挑戰。

芳村醫院心血管內科主任李松是該院第一個到急診科發熱門診“綠色通道”急會診的科室主任。6月5日那天,他全副武裝趕到急診科發熱門診時,場面着實讓他喫了一驚,病人多,小的哭,老的喘,而且都有一種不似平日的緊張。

芳村封控9天后,醫院已經收治了13位急性心梗的病人,小的32歲,老的84歲,全部從手術檯上救回。李松的手術搭檔陳小光醫生回憶,當時他們穿着30多斤的鉛衣,裏面還套着防護服,手上帶着三層手套,還加戴了護目鏡。

“就像一個眼盲的老頭子要在手術檯上穿針引線。”陳小光說,這次能扛過來,全靠平時觸感的積累——他們每年的急診手術量都有100多臺。

李松記得,有位55歲的大姐,心梗手術後突發“電風暴”,多次出現室性心律失常,性命危急,醫生在牀邊不時地給她做電除顫,從中午到凌晨,又從凌晨到中午,一直沒有放棄,27次電除顫後,終於把人給救了回來。封控管理期間,李松帶領團隊完成了11臺急診心臟介入手術。在解除封控管理後的第二天,他自己卻累得腎絞痛發作而住院。

“我們整個團隊就像‘變壓器’,不能因爲封控就影響急危重症的救治,我們要做的就是給封控減震。”覃小蘭說,爲了建設更多的隔離病房收治病人,中醫經典科、外科病區先後被緊急改造成隔離留觀病區,收治130多名等待排查新冠核酸結果的危重患者。

6月15日,廣州出現此輪疫情的首個“零新增”。第二天,醫院召開黨支部書記會議,大家一起回顧了這些天的歷程,忍不住淚眼汪汪。“第一週,大家每天都在瘋狂決策拍板、瘋狂運轉。尤其是醫院領導,要處理的事情更多”,覃小蘭說到。那時,全院有400多名醫護在封控時逆行回院,醫院既要院感防控,又要醫療救治,還要保障全院職工及病人的喫喝住行。

終於“零新增”後,覃小蘭聽到,街上有人放起了《海闊天空》。

第N次和第一次

6月17日,芳村第一次部分“鬆綁”,除“四個片、三個點”的2萬多居民外,其他大部分居民可以憑證在芳村片區內活動,一改過去“足不出戶”或“一家只能出來一人”的情況。

當日,荔灣區衛健局介紹了芳村“鬆綁”的基礎:從5月21日出現第一例病例以來,芳村至少經歷了6次篩查,封閉管理街道篩查輪次更多——中南街篩查了10次、白鶴洞街篩查9次。好消息是,自6月13日以來,結果均爲陰性。

荔灣區的瘋狂核酸更像廣州瘋狂核酸的一個縮影。根據七普數據,廣州常住人口爲1867萬餘人,而在6月4日至6日,廣州就做了1869.67萬人份的核酸,相當於3天就完成了全市人口的核酸採樣。

金域醫學的移動實驗室親歷了荔灣篩查的全程。

5月21日,金域醫學的大巴移動實驗室到達荔灣,31日,兩臺集裝箱移動實驗室也趕到現場增援。

“荔灣區有高風險地區,這裏的檢測任務有三個特點——快、準、陽性風險高。”合肥金域基因組中心副主任李志強作爲荔灣重點地區集裝箱移動實驗室的運營負責人提到,這裏每天需要解決2000例左右加急及重點人羣的檢測。

移動實驗室的作戰能力,來自於此前多次本土疫情的實戰演練。今年1月初的河北石家莊疫情、5月的安徽六安疫情,移動實驗室都到場快檢,鍛煉出了一批實驗室“老兵”。

相較於移動實驗室的老練,無人車則是封控區裏的“鐵憨憨”。

6日4日,荔灣防控升級後,文遠知行的2輛無人駕駛出租車和2臺無人駕駛小巴駛入高風險地區廣鋼新城,這裏本是昔日的重工業中心,鍊鋼史長達 55年,目前正建設宜居新城,已有約7萬人入住。

無人駕駛小巴駛入後,攝像頭傳回的是高層小區中的寂靜與魔幻。雨下着,車都停在道路兩旁,路上空無一人。

廣鋼新城封閉後,外來人車不得入內,無人駕駛車成了特批送貨員。他們從封控區外拉來米麪糧油,拉來安胎藥、抗癌藥、尿不溼,還有子女給85歲母親送來的呼吸機、爺爺給孫女寄來的一大箱高考複習材料……

事實上,這是無人駕駛小巴的第一次運營,此前,文遠知行對這款新產品的測試剛進行了半年多。6月3日晚,在芳村正式封控的前夜,文遠知行等科技企業在廣州市政府組織下開會,商討科技抗疫的方案。文遠知行當即決定參與。

當夜,文遠知行的無人駕駛出租車駛入廣鋼新城進行地圖數據採集,給無人車輸入記憶。這也是該公司第一次用全無人的方式採集數據——如果技術人員進去,就只能封控在內。

此前武漢疫情時,文遠知行也想過讓無人駕駛車上陣,但測試還不完備。廣州疫情發生後,無人車準備更充分,它們迅速駛入“無人區”,小巴拆掉座位,負責成噸運貨;出租車送急件,一趟專送一個包裹。

封控的第一天,一個貼着“救命藥物”的包裹出現在收件點,無人駕駛出租車迅速送達居民。

搞科技的幹物流,文遠知行的工作人員也是第一次。每天,他們在封控區邊緣的收件點遇到各種疑難:一天要運完9噸物資、幫聾啞快遞員給顧客打電話……有員工感嘆道,在現場,有時候焦急、有時候委屈、有時候流淚,只有那憨憨的無人駕駛小巴跑了一圈又一圈,心平氣和。

從樓上“觀賞”無人駕駛小巴成了一種消遣,有居民給它畫漫畫,有居民給它拍視頻,小巴毫不知情,只是一趟趟地跑着,從白到黑。

激戰26天,芳村解封

6月24日,芳村“解封”,除鶴園小區外,芳村全域恢復人車對外交通。此前,廣州已連續5天本土“零新增”。蘭姐第一時間跑回家,激動得流眼淚。

當天,有“老廣”發朋友圈,如果街上有人無端端地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那就是芳村放出來的。

從5月29日芳村多條街道納入防控,到6月24日芳村“解封”,26天來,芳村與變異毒株“德爾塔”焦灼激戰,封控區、封閉區不斷細化調整,最終,將病毒消滅在日漸縮緊的包圍圈內。

廣東藥科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陳思東介紹,在疫情初期,有人提出過應整體提高廣州市疫情應急響應等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突發事件應對法》和《國家突發公共事件總體應急預案》,新冠肺炎疫情屬於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響應等級分爲一級(特別重大)、二級(重大)、三級(較大)和四級(一般)四個級別。

陳思東介紹,疫情防控進入常態化之後,我國多地都保持着三級響應狀態,廣州亦是如此。此次疫情突襲,廣州要不要提高響應等級?陳思東的意見是,整體提高,不如分級分類,“關鍵是要壓住重點區域的‘星星之火’,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鏈。”

陳思東看來,這種分級分類的防控,是廣州戰疫形成的獨特模式。“廣州有一千多萬人,整體封控代價太大,可能漏洞會更多。分層分類的管控,用打游擊方式對各風險區域進行圍剿,再通過大面積的核酸檢測來堵塞漏洞,更能解決問題。”

陳思東表示,此次廣州市疫情能較快速得到控制,主要得益於三個因素:快速準確的流調,及時對各個不同程度風險點分層分類管控,以及廣州市全民多次動態更新的核酸篩查。“廣州在篩查了1600多萬人份時,查出了33份陽性,如果這些病例沒能及早發現,精準控制,星星之火就可能燎原,疫情將難以控制。”

廣州此輪疫情傳播鏈清晰,源頭直指變異毒株德爾塔,這是全球抗疫的最新勁敵。這種最早出現在印度的變異毒株已擴散至92個國家和地區,其傳播能力和傳染性顯著增強,在此次廣州疫情中,病毒短短10天內就傳了五六代。

好在,接種疫苗對變異株仍有保護作用。中國疾控中心研究員馮子健曾在6月11日的國務院聯防聯控發佈會上表示,從此次廣東疫情來看,確診病例裏面沒有接種過疫苗的人羣,轉爲重症或者發生重症的比例顯著高於接種疫苗的人,表明接種以後對變異毒株仍然有保護作用。

崔曉琪還沒能打到疫苗,她的原計劃是放暑假後再打。可高考後,她同家人都搬到了隔離酒店,至今仍在隔離中。像她一樣,鶴園小區的隔離居民,成了最後一批廣州抗疫的堅守者。

原本充滿期待的畢業暑假,成了隔離酒店中的獨居,不過仍有特殊的溫暖陪伴。高考完那天,送考的哥送了她一箱牛奶,她直接帶進隔離酒店,喝到現在。回想起一個月前突然被封閉在家、獨自備考的日子,崔曉琪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這麼有自制力。“疫情加高考我都挺過來,以後沒有什麼能難倒我的了。”

崔曉琪將微信暱稱改成了“陰性”,等待着解封的那天。

責任編輯:武曉東 SN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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