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內四家大廠削減加班,互聯網開始卷不動了?

歡迎關注“新浪科技”的微信訂閱號:techsina

來源:闌夕(ID:techread)

文/闌夕

我一度有些懷念那個大佬們異口同聲的喊着互聯網到了「下半場」的時候,他們覺得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再也不會有新的種子破土而出,強者恆強的劇本更是提前付梓,烏鎮飯局觥籌交錯,新貴齊聚談笑風生,每一個人都無比確定的知道自己的勢力範圍,也精準到毫釐之間站好了自己該站的隊。

其實也並沒有過去多少年,或者說很難劃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線,來將此前和此後區分爲兩個不同的時代,在宏大敘事的記錄光譜裏,厚重的歷史感被摺疊成書頁,以令人應接不暇的速度翻篇,就像菲茨傑拉德描述蓋茨比之死——「他一定會感悟到他已經失去了舊日的那個溫暖的世界」——再愚鈍的互聯網公司也該明白了,那種仗着新物種的身份而享有免於監管的寬容將不再是理所應當的了。

遊戲規則一經改寫,從市值到定位,從融資到上市,從GR到PR,所有地方都需要被徹底的重估一遍,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尺度裏,秩序將高於競爭,責任會平衡增長,關於公平與效率的拉鋸,也要重新迴歸。

至於當代年輕人的悶爽當然是溢於言表的,資本家遭受敲打的轉折,在任何時期都是喜聞樂見的橋段,從「上班摸魚、帶薪拉屎」式的消極抵抗,到「你不體面,有人幫你體面」式的外力介入,事實證明,調教資本主義這件事情,還是得請資深和專業的來。

於是就有了年輕人們興奮的在彈幕裏打出:「好傢伙,我直呼好傢伙!」

在字節跳動向員工投票調研是否取消大小周的新聞底下,有人發出了一個註定無法得到回答的質問:爲什麼明明公然違反「勞動法」的制度,你們討論的卻是是要繼續還是保留?

換句話說,哪怕是互聯網大廠裏的高薪員工,也逐漸厭倦了增長至上主義的敘事模板,當掙錢不再是保障生活品質的唯一要素,那麼本來很多天經地義的邏輯,也都值得再問一次「爲什麼」。

比如爲什麼外賣配送時間能夠要求到精確到秒的程度,比如爲什麼「996」的透支加班可以常態化的運轉,比如淘寶的鏈接在微信裏爲什麼怎麼就是無法直接打開,這些質疑曾被長久的掩埋在毋須多言的環境裏,這環境崇尚勝利與成功,如同犒賞鬥獸場裏浴血搏殺的勇士那樣犒賞衣冠楚楚上臺敲鐘的贏家,然後用股價和名利堵住不符合商業準則的懷疑。

現在,這一套行不通了。

在宏觀趨勢裏分辨有效信號時,有這麼一句話經常被人提及——「我們總是容易高估短期的變化,同時低估長期的影響」——那麼,在依然承認這一輪的治理行動並不在於懲罰目的之後,互聯網產業的市場模式會被倒入一個什麼形狀的容器裏重新澆灌,纔是最核心的問題。

這裏又要把努力保持低調的馬雲老師請出來了。

馬雲在很多次的演講裏,把互聯網的未來比作是「水電煤」一般的存在,在如此進行類比的時候,無論是臺上的他還是臺下的聽衆,可能都不曾意識到這麼一種修辭其實多麼不妥。

但這也稱不上是他一個人的草率,因爲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中國的互聯網巨頭們都在熱衷於同樣的敘事路徑:應用層的產品競爭已經結束了,下一個階段的挑戰將是如何成功的扮演基礎設施。

什麼是基礎設施?簡而言之,就是資源的分配者,而不再是價值的創造者,你可以做一款應用,但是你的應用必須跑在我的生態系統裏,用着我的服務和算力,倘若離開了平臺,你就什麼都不是。

中國的幾乎所有互聯網巨頭——騰訊阿里百度字節無一例外——都在佈局所謂的「小程序」,也就是追求一站式的流量循環,滴水不漏的把用戶留在自家池子裏。相比過去的PC互聯網,移動互聯網本就造就着「孤島化」的產品格局,而「小程序」這種發明,更是連孤島都捨棄了,直接通過寄生系統取而代之。

「小程序」也許確實方便易用,但它對於巨頭的真實價值在於能夠接管用戶的生活數據,並及時洞察潛在的競爭對手出現——拼多多最早就是因爲在微信裏的分享次數增長過快而被騰訊注意到並投資的——然後用錢去把風險砸掉,把對手變成友軍。你當然可以說,這和往日大公司見一個抄一個要文明多了,但是由此造成的畸形影響,其實相當深遠。

像是貓眼電影或是同城旅遊這樣的應用,來自「小程序」的流量佔比已經超過了80%,它們對於平臺的依賴程度,以及在數據層面的共享細節,都不算讓人放心,而這種和微信的深度捆綁,甚至還要比在手機裏預裝應用的做法更加難以擺脫。

在騰訊平均七天投資一家遊戲公司的報道底下,有騰訊的同學不無委屈的訴苦,認爲媒體指責騰訊在遊戲領域的壟斷是張口就來的復讀,因爲每當「原神」、「萬國覺醒」、「摩爾莊園」這樣的現象級遊戲爆紅之日,還是這些媒體在替騰訊反思爲何錯過。

「我們要是真壟斷了,又怎麼會有這些漏網之魚呢?」她在這句話的末尾,加上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然而事實是,包括盛大(盛趣)、完美世界、巨人網絡在內,愈來愈多的昔日競爭者,都在爭先恐後的將遊戲交給騰訊代理發行,因爲只有這樣,才能接入微信和手Q兩大流量入口。

這就是分配的力量,並不是說騰訊就不能去代理發行其他廠商的遊戲,而是這種「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本質是去競爭化的,最終催生出了本應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一個比一個急着投懷送抱的奇異現象。

電商行業備受詬病的「二選一」,也帶有相似的原罪,令商家感到巨大壓力的,是來自平臺揮舞着分配權力的威逼利誘,而非真正基於服務品質的選擇困難,先把市場扭曲成自己想要的形狀,再說這是市場選擇的結果,這樣的邏輯已經站不住腳了。

的確,騰訊是錯過了「原神」,阿里也沒能遏制拼多多的崛起,這既說明了在互聯網行業形成實質壟斷的難度太高,也凸顯出了身爲挑戰者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或是積累:

「原神」的開發商米哈遊是因爲前作的現金流足夠穩定,纔有多次拒絕騰訊投資入股的底氣——「畢竟不缺錢」——而拼多多則是徹底倒向騰訊,交出了除老闆黃崢之外的第二大股權,才得以在阿里染指不到的微信生態裏發起奇襲。

不能因爲地板裂縫裏長出來的樹木蔥綠茂盛,就看不到在肥沃的土壤上鋪滿大理石的畸形。

根據Bloomberg的統計,以今年2月的高點爲始,中國的互聯網上市公司(包括美股和港股)累計已經蒸發了超過8000億美元的市值,這象徵着資本市場對於監管落地的預期回調,也爲這些年來巨頭們超額攫取的規模體格做了一次量化處理。

不該你拿的,你得吐出來。

在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的政策背後,是中國的互聯網產業已經能在多個細分垂直行業形成極高集中度的現實,乃至復現了洛克菲勒在一百多年前的未竟之業,當騰訊和阿里的市值尚且追不上Facebook和亞馬遜之前,它們所在的行業卻早就把CR8指數推到了70%以上。

消滅競爭的後果,就是越來越向下滲透,只恨手不夠長,連柴米油鹽的生意都想「重構對齊全鏈整合」,以致於在海外同行發射火箭探索太空的時候被拿來虛空打靶,真的不冤。

另一方面,互聯網公司之所以迷戀「水電煤」的定位,是因爲這有着自然壟斷(Natural Monopoly)的某種合法性,現代經濟學認爲,供水、電力和煤氣這樣的資源市場,由於規模經濟效益的存在,由單一企業來提供服務的社會成本是最低的。

簡單來說,就是倘若一座城市有幾十家供水公司同時經營,那麼勢必從房屋建築開始,就要考慮在牆體裏放下幾十根來自不同自來水廠的水管,這會推高整個社會的經濟負擔,所以不如由政府來承擔這種基礎設施的運作和維護。

只是互聯網公司只看到了作爲基礎設施的壟斷合法性,卻有意無意的省略掉了基礎設施同時具有強烈公共屬性的特徵,這可不是簡單標榜自己提供了多少就業崗位就能糊弄過去的事情,往嚴重了說,它是現行的股東有限責任制沒有辦法兼容的選擇,也和利潤有着天然衝突。

美國鍍金時代的「鐵路大亨」範德比爾特在被問道會不會爲了公衆的利益而開通一條鐵路線的時候,說出了一句次日登上各大媒體頭版頭條的回答:「該死的公衆!」

後來發生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謝爾曼反托拉斯法」在美國聯邦國會得到通過,大亨們的帝國被拆得七零八落,少數尚存遠見的趕緊轉型慈善家,捐學校修醫院,在歷史上留了一個不壞的名聲,更多的則帶着怨恨進了墳墓,財富亦被子孫揮霍殆盡。

不過,儘管拆分的聲音也在當今的社交媒體上不絕於耳,但這其實是一個幾乎沒有操作空間的選項,不僅是肢解互聯網公司沒有先例,還有數據這種東西和傳統的資源不同,很難按照物理範圍進行切割。

很多人覺得拆分商業巨頭才能解氣,作爲情緒發泄倒也不無來由,只是現實世界的運行原理往往和怨恨中的不同,拆分作爲懲罰手段可能不太適用於互聯網產業,或者說,互聯網公司甚至都在主動拆分業務,把集團控股戰略執行到底,無論是騰訊、阿里還是京東,都已經在不斷的拆分公司,通過交叉持股的方式讓拆分出來的項目獨立上市,券商資本亦是樂見其成。

最可行的方案將是分級監管,無論是以用戶規模還是市場估值進行劃分,不同級別的互聯網公司,必須受到不同細則的監管措施,換句話說,越是靠近基礎設施級別的公司,就越是需要承擔與之分量相稱的社會義務。

這種監管最終會體現在合規成本層面,在大多數行業,監管屬於固定成本,體量越小的公司,合規成本的運營反而佔比越高,而體量越大的公司,反而容易解決監管,從某種意義來說,被互聯網公司鑽到的空子,正是這一點。

在這些動輒掌管數億用戶生活行蹤的平臺身上,再用一家零售商或是工廠的監管標準去要求它們,是遠遠不夠的,一家石油公司無論多麼強大,它也不知道一名在加油站消費的顧客喜歡什麼口味的辣條,但是憑藉SDK的接入,任何一個App都有機會比你還要了解你。

所以纔有人說,賽博朋克作爲一種文藝創作潮流逐漸失寵,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科技的向內發展已經超出了小說家們的想象,從羣山裏徹夜不休的礦場,到刷臉才能取衛生紙的公廁,不需要光怪陸離的軟件渲染,我們的世界早就被染上了那層不真實的色調。

是時候讓這一切慢下來了。

1986年,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刊發了周爲民教授起草的報告「效率優先,兼顧公平――通向繁榮的權衡」,爲中國向市場經濟轉型提供了理論基礎,前面那八個字,也出現在了在十四屆三中全會上通過「關於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裏面。

現在頭來看,「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定調,既在體制層面與「大鍋飯」這種極端平均主義進行了切割,也拉開了中國經濟一路狂奔的序幕,擁有財富也不再是不可告人的骯髒祕密。

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按劇本發生的。

林毅夫在2007年的時候和周爲民一起參加了「21世紀」北京圓桌論壇,他講了一個在經濟增長的趨勢下窮人的收入速度增長會比富人更高的理論模型:

「窮人的主要收入來自於勞動力,我國這個階段勞動力相對多,相對便宜,資本相對稀缺,相對貴,我們的比較優勢是在勞動力比較密集的生產區段,多發展這樣的產業,是符合比較優勢的,在國內國際市場當中,會有最大的競爭力,同時會創造最多的就業機會。按照比較優勢發展創造的利潤和經濟剩餘越多,資本的回報會最高,經濟剩餘用來作爲積累的會最多,資本積累的速度會最快,資本就會從相對稀缺變成相對豐富,勞動力從相對豐富變成相對稀缺,工資的增長就會快於資本的增長。」

道理好像都對,可惜就是事與願違,至少,西南財大在搞了那個和統計局的數字大相徑庭的基尼係數之後,也並沒有多大的後果,貧富差距這件事情固然有它的敏感性,終究還是要面對的。

這口源於結構性的鍋當然不應該只由互聯網公司來背,然而它們在汲取大量社會資源的同時卻又在增進公共福祉方面所做甚少,就像林毅夫在十幾年前相信勞動力將會變得比資本更加稀缺的原因時並沒有預料到互聯網公司可以在雙邊市場裏收取名爲流量的「鑄幣稅」,讓大家都爲它打工。

資本的流動性創造了更多的造富機會,而勞動力的流動性卻使自己失去了議價權,你覺得今天可以跑美團,不開心了隨時可走,明天又可以去餓了麼,這樣很靈活很自由,殊不知正是如此機制,讓你完全決定不了自己的勞動價值。

當各種「當日達」「準點達」這樣的效率得到滿足之後,相應的收益卻沒有被公平的分配到丈量土地實現效率的人身上,這和我們在過去許多年發現的許多問題具有極高的重複性,修房子的人買不起房子,建設城市的無法留下,消費上不去債務下不來,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但苦味道卻始終揮之不散。

在高增長的時代裏,很多行業擁有着免於停下來自審的權利,彷彿這會致命性的耽誤經濟走向強盛之路,造成破壞的治理可以無限期的向後拖延,於是,一批批的巨獸拔地而起,在以皮屑滋養土地的同時,也擋住了太多的陽光。

也是時候拿走這份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豁免權了,用投行喜歡的一個詞來說,一個新的週期已經來了,與週期相悖的玩家,都會痛不欲生。

事實上,這輪監管浪潮是一個全球而非單一國家的趨勢,從GDPR的提出開始,人類對於科技產業的看法就變了,它不再是一個領先於世界的比特式概念,而是作爲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與原子共生。

前A16Z合夥人Ben Evens在不久前也發了一份名爲「歡迎來到美麗新世界」的報告,勸告他的同事們要調整估值公式:「每一波技術革新都會改變世界,然後受到監管,從鐵路到工業食品,再到船舶、飛機、銀行……現在輪到互聯網了。」

沒錯,就是這樣。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