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服刑6年出狱后,“刺死霸凌者”当事人陈泗翰决定成为一名律师)

服刑6年出狱后,“刺死霸凌者”当事人陈泗翰决定成为一名律师

暴雨滂沱,陈泗翰困在贵阳机场6个小时。从白天等到黑夜,前往北京的航班终于起飞。

在未成年犯管教所,他经历过更为漫长的等待。2014年,贵州瓮安四中初三学生陈泗翰在食堂遭同校一学生挑衅殴打,放学后被强行拉到校外一人一刀对决。最终,陈泗翰刺死了对方。刚满14周岁的陈泗翰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刑8年。

陈泗翰的父母始终认为儿子是正当防卫,并坚持申诉到底。服刑期间,陈泗翰取得了法学大专的文凭。刑期结束,他离开家乡,远赴北京成为林丽鸿的助理,林丽鸿是陈泗翰的申诉代理律师。出狱后,在林丽鸿的帮助下,他决心做一名职业律师。

陈泗翰要做律师,有一条必须跨越的鸿沟。《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规定,除过失犯罪外,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员不予颁发律师执业证书。这意味着,只有翻案成功,陈泗翰才有可能成为律师。

申诉有如长跑,漫长且充满偶然性,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等到结果。但陈泗翰已经迈过起跑线,他决定北漂,开始备考专升本,花8天时间写一份诉讼书……他把过去和未来交织于一线,以投身其中的方式,选择相信法律,尝试重启人生。

开始北漂

北京东四环的一座写字楼里,陈泗翰在给即将开业的新律所做准备,监督装修工人、组装柜子、收拾办公用品。这是林丽鸿新成立的团队,陈泗翰是公司员工之一。

服刑6年出狱后,“刺死霸凌者”当事人陈泗翰决定成为一名律师

陈泗翰。 李楚悦 摄

门厅的射灯突然灭了,陈泗翰先检查电闸,再爬上梯子,轻车熟路地拧下坏了的灯泡,判断损坏的零件部位。办公室没有螺丝刀,他准备带回住处修好它。“我在‘里面’负责一条产线,生产手机充电器。”陈泗翰边说边把坏了的灯塞进书包。

“里面”,是指贵州省未成年犯管教所。2014年6月,陈泗翰过完生日后的第5天,进入少管所服刑。在家的时候,少年陈泗翰总觉得睡不够。在狱中黑夜漫长,鲜有困意。他不知道为什么,失眠像庞大的阴影,笼罩于头顶数年。

2020年5月15日,律师和家人向检察院提交陈泗翰假释申请。8月25日,21岁的陈泗翰假释出狱。那天,他在社交媒体上写道:“6年10个月的漫长岁月终于算是彻底结束了,我也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我还是想多看看天空,放宽自己的心态,享受一下空白的感觉,再次面对正常的人生,换轨到正常的路线……”

2021年4月,陈泗翰结束假释期后,由母亲李荣惠陪同来到北京,租了房子,安顿好生活,正式加入林丽鸿的律所,成为她的助理。为了缓解刚刚成为北漂带来的压力,林丽鸿带着陈泗翰母子去国家大剧院听了一场音乐会。一直喜爱音乐的陈泗翰在狱中自学了吉他和萨克斯。去年律所的年会上,他远程连线,抱着吉他弹唱了一首《好想爱这个世界啊》。

“你想知道关于里面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生性腼腆的陈泗翰说话声小,聊起里面,声音更小。但他并不忌讳聊这些,即便是在里面,他也是个优等生。在未管所,陈泗翰取得了法学大专文凭,每年都会参加法律知识比赛,每次都会获奖。在狱中写的文章,也常常刊载于监狱的报纸。

在瓮安四中读书的时候,陈泗翰是能排进班级前十的学生,最喜欢的科目是数学,曾经想过要考计算机系。但现在,他觉得“法律太重要了,是必须要学的,只有法律可以帮你。”

出狱后,陈泗翰接受了不少采访,常有来访记者送他罗翔的书。罗翔是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过去两年里,在网络上迅速走红。他常常在课堂上勉励投身法学的同学们,做“法治之光”。陈泗翰看过许多他的视频,很是受用,但仍觉得大学课堂离自己遥远。曾经在一间教室里读书的同学,即将大学毕业。而陈泗翰的人生,在7年前一场变故中发生巨变。

少年的你

2019年盛夏,林丽鸿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一个母亲以近乎绝望的语气恳求她,帮助自己儿子洗刷冤屈。正在贵州处理另一案件的林丽鸿,答应与她见一面。

几天后,林丽鸿见到了陈泗翰的母亲李荣惠。林律师只匀出了20分钟时间,希望能够大致了解一下案情,留下案件材料待她后续研究。但匆忙的会面过程中,这位母亲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崩溃大哭,甚至要给林丽鸿下跪,口中不断重复着“林律师,我儿子太冤了,他是正当防卫,他被校霸欺负了”。

20分钟的短暂会面里,林丽鸿一直在安抚李荣惠的情绪,没能获得太多有效信息。她不得不结束对话,赶赴法院开庭。李荣惠担心林丽鸿不愿接手案件,临别前仍拉着她的手不断恳求,希望她一定要帮忙。林丽鸿难忘那个眼神,一个焦心的母亲眼中满是哀伤与渴望。她答应李荣惠,尽快研究案情,一定给她答复。

在李荣惠提供的一审判决书里,林丽鸿察觉到案件的蹊跷。贵州瓮安四中初三学生陈泗翰与同学李小东(化名)互殴,最终致一方死亡,陈泗翰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8年。但案件事实中提到,被害人李小东此前对陈泗翰有反复霸凌行为。

林丽鸿分析,正当防卫与打架互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是互殴,不存在“正当”一说。陈泗翰刺死李小东行为发生前,对方反复挑衅殴打的霸凌行为,本身是违法的。

在未管所,陈泗翰看过校园霸凌题材电影《少年的你》。偶尔想起那天的情景,他会反复假设,如果那天早起几分钟,如果在家吃早饭,而不是去学校食堂,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2014年4月30日,还有两个月,陈泗翰即将参加中考。一早在食堂排队买早饭时,站在前面的李小东踩了陈泗翰一脚。陈泗翰问为什么踩他,李小东没道歉,反而动手打他,陈泗翰还手。随后,常与李小东在一起的几人围上来,对陈泗翰拳打脚踢,直至被食堂阿姨制止。陈泗翰坐下吃早饭后,李小东再次挑衅。课间,李小东又对陈泗翰进行多次殴打,并要求和陈泗翰在放学后进行一人一刀的“单杀”。

陈泗翰的家在福泉,但因为瓮安县教学水平更好,父母送陈泗翰到瓮安四中读书。平时陈泗翰寄住在二伯家,每月回老家一两次。中午回去吃饭时,表哥表姐发现他脸上的伤疤,得知缘由后决定放学去接他,第二天是劳动节假期,他们打算一起回福泉过节。

放学时,陈泗翰没有等到来接他的表哥表姐。李小东等人强行将他拉到学校附近的小区里,搏斗中,李小东刺中陈泗翰的背部,陈泗翰接过了一把别人递来的刀,刺中李小东的胸部。陈泗翰跑到附近治安岗亭求救时,李小东仍举着刀在身后追逐。

送医后,李小东死亡,陈泗翰也一度病危,最终鉴定为重伤二级。在医院,陈泗翰仍惦记两个月之后的中考,相熟的同学会把学习资料送至病床前。

李荣惠提供的另一份材料,是陈泗翰的同学们写给法官的一封联名信。在这封《关于请求轻判陈泗翰同学的请求信》中,同学们描述陈泗翰性格腼腆、遵纪守法、品学兼优,和大家相处融洽,在事件中是受害者,希望法官能网开一面。

庭审现场,李小东家属情绪激动,法官宣布休庭。第二次开庭时,陈泗翰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8年有期徒刑。少年颤抖着在送达的材料上签下名字,漫长的刑期开始了。林丽鸿算过,经过减刑,陈泗翰在未管所一共度过2269天,但他本人并不知道具体的数字。

“不能想时间。”他说。

申诉之路

林丽鸿第一次见到陈泗翰时,日子已经数到了一千多天。

陈泗翰父母带林丽鸿去未管所,管教带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少年先是毕恭毕敬鞠了一躬,接着开口道:“林律师,我希望这件事不要连累到我的班主任。”林丽鸿惊诧,她没有料到,这个服刑了四五年的少年,谈及申诉,先想到的是会不会影响别人。

从刑期第一天起,申诉就不曾停止过。相比于陈泗翰本人,他的父母更为坚持,但案件始终没有进展。希望渺茫之际,昆山的一起案件激活了正当防卫制度。

2018年8月,江苏昆山一辆宝马轿车与电动车发生轻微交通事故。双方争执时轿车内男子刘某某拿出长刀,砍向电动车车主,之后长刀落地,骑车人捡起长刀反过来持刀追赶刘某某,刘某某被砍伤倒在草丛中。案件导致刘某某死亡,骑车人于某某受伤。经调查,江苏省昆山市公安局通报,称电动车车主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昆山反杀案”在当时影响广泛,陈家的希望重燃。2018年12月,陈泗翰的父母向贵州省高院递交申诉状,请求重审本案,遭驳回。2019年3月,他们再次向最高人民法院递交申诉状,请求再审该案,最高人民法院接收了相关材料。但任何案件想要作无罪辩护,困难都难以估量。李荣惠一直在寻找律师申诉,却始终无人接手,直至拨通了林律师的电话。

最初,林丽鸿只是无法拒绝一个母亲的请求,见到陈泗翰后,被身处牢狱仍心存善意的少年打动。但真正坚定她接手案件的想法,是案件本身。如果有朝一日申诉成功,无论三五年还是三五十年,她都觉得值得。

“因为这能让更多的人相信司法可期,正义可期。”林丽鸿说。她期待的不仅是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校园霸凌的案件太多了,陈泗翰案件的典型性,让她忍不住要坚持。如果申诉成功,或许将来学校就能以此案进行普法,告诉学生,遭遇校园霸凌时如果无人求助,可以自我保护,而不是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伤害,因为法律会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

2019年6月,受李荣惠委托,林丽鸿向最高人民法院第一次申请再审,未得到答复。2020年8月陈泗翰获得假释出狱,但申诉并未停止。“讨个公道”一直是陈家的最大诉求,李荣惠曾向林丽鸿表示,如果翻案,他们甚至不需要任何国家赔偿。

2020年9月3日,最高法发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意见指出:“双方因琐事发生冲突,冲突结束后,一方又实施不法侵害,对方还击,包括使用工具还击的,一般应当认定为防卫行为。不能仅因行为人事先进行防卫准备,就影响对其防卫意图的认定。”2021年3月,林丽鸿第二次向最高人民法院递交申诉书。

再次申诉前,林丽鸿组织了一场专家论证,国内法律专家陈兴良、张明楷、高贵君、时延安,经过论证后一致认为,该案属于正当防卫,不构成故意伤害罪,建议最高人民法院启动重审程序。林丽鸿将这份论证意见书一并提交至法院。

像是永恒的主题,陈泗翰又开始了等待。

成为律师

但这一次,陈泗翰不再只是静候正义到来,他开始主动走向法律。

2021年4月19日,暮春的北京,日光温和明亮。在林丽鸿的陪同下,陈泗翰第一次出外勤,看现场,陪同当事人赴法院立案。前一晚他准备至凌晨,当天一早六点多就起床出发了。虽然准备了很久,但还是有几份材料的复印件没有带够,陈泗翰跑前跑后忙个不停。林丽鸿看着他勤快的样子,觉得欣慰。

服刑6年出狱后,“刺死霸凌者”当事人陈泗翰决定成为一名律师

陈泗翰。 李楚悦 摄

陈泗翰手里的这份行政复议申请书,是他人生中写的第一份法律文书,全文1300多字,他花了8天时间才写完。林丽鸿帮他修改,也花了8个小时,边改边讲解,手把手教他其中涉及的法理和条例。

他觉得沮丧,本来是想来帮忙的,反而越帮越忙,添了不少麻烦。林丽鸿找他谈心,不是从法学院读了几年书就可以写文书的,那些从大学里走出来的毕业生也是要从实践中一点点积累经验。相比同龄人,陈泗翰更早地进入实务,需要补上的是理论部分。在这个过程中,无论8天还是8小时,都是值得且必须经历的过程。

“但他自己得相信法律,他如果不信,怎么能够去说服别人。”林丽鸿说。

两年前,在未管所与陈泗翰会面时,林丽鸿需要他回忆案发当日的细节,重新进入当时的情景。离案发已隔四五年,回想时陈泗翰依然会忍不住呼吸急促、情绪激动。林丽鸿记得,少年写在脸上的真实恐惧。

“法律是不解决心理问题的,法律只能给你一个标准答案。”林丽鸿说。

2020年1月,林丽鸿最后一次去探视陈泗翰时,给他描绘了将来,其中包括可以带他去北京,学习法律,成为一名律师。

这个想法其实在第一次会见陈泗翰时就产生了。林丽鸿从事律师十年了,这个行业里荟萃了各种名牌院校的毕业生。她手下的实习生也都是专业过硬的名校生,但她觉得,名校生的光环并不比“一个善良的人”更重要。

假释出狱后,林丽鸿让陈泗翰本人参与到自己的案件申诉流程中,希望他能抽离当事人的身份,以专业角度理性对待案件,也希望他能直面过去,修复心理。起初,在律所的工作群里,陈泗翰不太愿意暴露自己当事人的身份,社交媒体上的备注只写“小陈”。过了些日子,他意识到,大家忙着交接工作,讨论案情时,根本无人在意你的过去。林丽鸿的另一位助理的父亲,也有一桩等待申诉的案件。陈泗翰渐渐变得放松自然,不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林丽鸿给他买了专升本的书籍,这是陈泗翰目前最迫切的一个目标。读完本科,如果案件申诉成功,再通过司法考试,陈泗翰才有资格成为一名律师。

通往辩护席的路上,林丽鸿为他打开一扇门,光透了过来。

装修一新的律所办公室里,陈泗翰站在落地窗前,长久地凝视,窗外车水马龙,自由且充满秩序。他期待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像林丽鸿那样的律师,但谈到未来,腼腆的陈泗翰不敢多想,只反复说自己会好好努力。林丽鸿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那才是故事的高潮。”她说。

律所要晚些才举行开业典礼。陈泗翰站上椅子,用红绸布把律所的招牌轻轻盖上,小心翼翼地用胶布把四个角落粘好,不断地调整射灯的位置,确保招牌能够在最完美的灯光角度之下。

稍晚一点,这里将是新的开始。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