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從工業革命以來,城市就開始源源不斷地爲人們提供“現代”意象。從路燈、自來水管網,到霓虹招牌、摩天大廈,城市中承載技術的物品,往往是有計劃設計的產物,體現着需要遵循的規則和秩序。地鐵正是這種秩序的化身。從視覺引導到座椅形制,地鐵爲一切安排了時間表、標準體系和號碼序列。憑藉高度標準化的知覺形式,地鐵爲人們提供着平穩的預期,將人生地不熟之類人爲的“意外”竭力摒除,並作爲可見、可觸摸的形象,表徵了人們通過技術達成的控制。

地鐵出站的人。本文圖片均爲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而在這些“無微不至”的細節背後,技術架構的日益複雜,也將其無法預料的一面疊加累積。科幻作家韓松在小說《地鐵》自序中就曾寫道,當人們“都在擁抱一場地鐵的狂歡”而失察於其深邃幽暗的側影,作者不由感到“恐懼而孤獨”。正因作家敏銳抓住這種不知何時降臨卻已成爲必然和客觀存在的“意外”,纔將地鐵從可控性的紀念碑,轉換爲對人加以宰制的意象。

而今人們沉痛看到,正是地鐵!來自自然的災害,將其“可控性”的表象擊得粉碎,它平日提供的庇護,轉瞬間化爲無能爲力的絕望。這種絕望無法被事後的任何書寫覆蓋,有甚於作家的洞見不因故事中有意爲之的荒誕而消失。在一次“偶然”的災難中,城市精心營造的舒適、可控化爲泡影。長久以來,城市與技術已形成了一個正反饋循環:人們習慣了城市營造越來越安全和可預期的生存環境,並要求城市朝着更可控的方向發展。歐盟在對“韌性城市”的定義中,將“意外”也納入“計劃”進行評估的範圍,無疑是追求“控制”到極致的表現。

哲學家、文化理論家維利里奧(Paul Virilio,1932-2018)提醒我們,在技術“進步”的表象之外,總有負面因素如影隨形,但人們大多對此視而不見。他甚至不惜以誇張口吻聲稱:“發明船舶就是發明沉船;發明飛機就是發明飛機墜毀;發明電力就是發明觸電。”在他看來,現代技術對速度的追尋,已使工具運動的速度超越了工具所應承載的意義——也就是它對人的意義。單獨一次事故或許是局部的,有清楚的邊界;然而,對可控性的沉迷卻已無處不在,它使城市中的我們普遍“自願地限制着身體的對於某些動作、某些衝動的影響範圍”。一動不動地坐在交通工具上,任憑“遠方”撲面而來,即便到了緊要關頭而起身四顧,也找不到掌握方向的把手。

在行進的列車上奔跑,並不能對列車的方向和速度起到明顯影響。這一物理知識如同一則寓言,象徵了人們在技術面前、在對“控制”的偏執面前,那種被剝奪了能動性而反過來受到技術控制的無力。我們看到悲劇,這樣的悲劇無法不讓人感同身受。誠然,積累對過去災難事故的教訓,總可以對未來的技術提出新的要求,改進其使用方式,從而推動技術再次取得“進步”。我們當然不能拒絕這種“進步”。但遲來的“進步”無法在任何意義上構成對逝去的補償。而此類技術“進步”,終將撞擊到殘酷的現實。面對這一事實,人們應當怎樣才能面對?

我們發現,雖然“控制”很大程度上與技術聯繫在一起,但它本身不是一個技術內部的概念,而是孕育了一類特定技術的文化取向。在這個意義上,當我們談論“技術的界限”,與其說是指客觀上技術的可行性限制,不如說更多是指應如何正視技術,如何在文化觀念的層面把握並最終規約技術。

具體到城市語境中,如何面對“終有意外”的技術?這質問的是如何讓城市居民重新獲得劃定技術邊界的權力。不幸的是,就連技術文化本身至今還停留在技術認識(technical literacy)的程度,技術的普及不時受到外在干擾,影響了技術文化走向這一自覺的階段。

落在他人身上的雨,也終將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我們看到太多技術“進步”背後因“控制”的偏執而來的悲劇,而付出代價的往往是那些被剝奪了能動性的人們。“他們”不能只是被“客觀”地凝視,隨着技術的擴張,“他們”終究也是“我們”。

地鐵盾構。在此意義上,應從技術文化的“批評”,走向對它的“批判”(critique)。也就是說,對技術得以依憑的概念基礎和文化觀念展開反思。長久以來,從文化角度,人們對技術所作的“反思”,往往基於盧德主義“反對機器”的迷思,或是停留在“公共情緒”之中。這使得少數精英的技術文化取向並未遇到真正的制衡力量。唯有探明技術合理性的根據,即尋求其所必然面臨的界限——諸如,城市中究竟有多少是能夠控制的、應該控制的,問題才能獲得更爲清晰的定義和探析。畢竟,只有對自身命運的審慎省思與果斷行動,方能開闢出擺脫困局的荊棘路。

(作者朱恬驊繫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來源: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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