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緬甸軍方接管政權半年:“三重危機”之下的平靜

戴上兩層醫用口罩或一個N95口罩,再戴上護目鏡,穿上不透氣的防護服,整個人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出門後的任何時刻都不脫不摘……在緬甸再度暴發新冠疫情的當下,德信(緬甸)律師事務所管理合夥人陳戍元逐漸摸索出一套艱難的“防疫法則”。不僅如此,爲了避免在理髮時取下口罩,他索性在家將“煩惱絲”全部剃掉。

7月初,當第三波新冠疫情在緬甸肆虐之際,在這片土地上紮根6年的陳戍元由於工作需要作出了一個“冒險”的決定——從中國重返緬甸。

彼時,緬甸正遭到包括德爾塔在內的多種變異毒株的侵襲,單日新增確診病例和死亡病例數不斷刷新疫情暴發以來的最高記錄,疫情已蔓延至全國90%以上的地區。聯合國特別報告員湯姆·安德魯斯還警告稱,緬甸或成爲下一個新冠病毒“超級傳播國”。

然而,面對這前所未有的挑戰,緬甸社會卻無法協調統一各方力量抗擊疫情。自今年2月1日政局突變以來,政黨博弈、武裝對抗、少數民族和主體民族之間的緊張關係,以及緬甸軍方領導人和新一代年輕人之間的觀念背離,都將緬甸社會深深撕裂。更爲重要的是,被鬥爭裹挾着的民衆正不可避免地陷入政治、經濟、疫情危機的漩渦。

眼下,距離緬甸軍方接管政權已過去半年,在幾經劇烈起伏後,緬甸社會似乎正趨於平靜。然而,在封城令與居家令維持的脆弱平靜之下,暗流仍在。

軍方在陸地站穩腳跟

2月1日,緬甸國家發展歷史上具有轉折性意義的一天——軍方的裝甲車清晨駛上了首都內比都和該國最大城市仰光的街頭,扣押了去年11月領導民盟在大選中取得壓倒性勝利的國務資政昂山素季與總統溫敏等民盟高層。隨後,軍方宣佈緬甸進入緊急狀態,接管國家權力。

軍方重新掌權意味着僅經歷兩屆民選政府,尚未熬過民主“十年之癢”的緬甸政治轉型進程又回到了原點。

然而,從2月1日至今,再度掌權的軍方與失去權力的民盟之間的博弈與爭鬥從未停止,並逐漸由總體和平走向暴力、極端化。直至7月初,疫情之下封城令與居家令的相繼出臺才使得軍方得以鞏固政權,站穩腳跟。

在政局突變後的頭兩個月內,包括仰光、曼德勒在內的多座大城市興起了反對軍方接管國家權力的“公民不服從運動”(CDM)。儘管抗議活動總體秉持非暴力與和平的原則,但隨着緊張局勢加劇,逾百名抗議者在衝突中身亡。

成長於政治轉型時期、對軍政府年代印象模糊的“Z世代”緬族青年Min和緬甸華人吳盛霖都曾於2月與3月多次參與反對軍方接管政權的遊行示威。在他們看來,民盟是代表民衆意志的政府,反抗軍方便是爭取“民主”,更是爲自己的未來爭取更多機會。

不過,遊行示威的熱情並未持續太久,兩位青年自4月以來便不曾參加抗議活動。吳盛霖告訴澎湃新聞,這主要是擔憂疫情再次暴發以及家庭成員的健康。Min則表示,“公民不服從運動”經費受限,抗議活動規模縮小,目前僅有部分大城市偶爾發起零星的抗議活動。爲此,Min還爲“公民不服從運動”組織方捐款,並在社交媒體上爲他們聲援。

在民衆非暴力抗議活動式微之際,民盟強化了其政治組織結構,以凝聚民衆支持。4月16日,民盟主導成立的“聯邦議會代表委員會”宣佈“另起爐竈”——成立所謂的“新政府”——“民族團結政府”(NUG),與軍方於2月1日成立的“國家行政管理委員會”(SAC)形成抗衡之勢,且雙方互相認定對方爲“恐怖組織”。

值得注意的是,“民族團結政府”還於5月5日宣佈組建“人民國防軍”(PDF)。在此期間,緬甸國內還湧現出了諸多身份不明的民間武裝團體,他們與軍方的對抗也呈現出極端化、暴力化的趨勢。

據《外交官》雜誌報道,從5月底開始,爆炸、開車射擊軍方人員(士兵、警察和線人)等針對性暗殺活動日益普遍。中國某央企駐緬甸代表木子文文(化名)也告訴澎湃新聞,7月7日、9日、10日,仰光多個鎮區電力局發生爆炸事件,民間武裝團體“城市遊擊組”宣稱對爆炸負責。

對此,北京外國語大學亞洲學院副教授趙瑾向澎湃新聞分析稱,儘管自軍方接管政權以來緬甸的暴力活動從未停止,但暴力的主要實施方正逐漸變化:從3月份的軍方,到5月、6月的“人民國防軍”一方。趙瑾還強調,部分西方媒體的報道十分片面,僅強調軍方實施的暴力行徑,而忽視“人民國防軍”採取的恐怖行徑。與此同時,緬甸媒體《伊洛瓦底》7月初則援引軍方人士觀點刊文稱,近期的暴力襲擊是由“人民國防軍”成員帶頭髮起的。

伴隨7月初第三波疫情襲來,封城令與居家令的實施,軍方與民間武裝團體的衝突也暫時告一段落。回顧軍方執掌政權的這半年,緬甸華人學校校長李彬(化名)向澎湃新聞總結道,“從2月應對國內的示威遊行,到3月、4月、5月帶有恐怖主義性質的暴力對抗與社會動亂,直至7月,緬甸社會的‘大火’纔得到了控制,軍人在國內基本站穩了腳跟。”

民盟在雲端收穫支持

李彬解釋稱,由於緬甸社會受西式教育影響較大,目前仍有不少緬甸民衆,尤其是醫生、大學教授等知識分子大多傾向於支持民盟。此前,醫務人員和大學教職工均在“公民不服從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與此同時,儘管緬甸選舉委員會發佈於7月26日發佈公告,宣佈由於全年選舉舞弊案件總數超過1130萬起,故正式廢除2020年大選結果。不過,在李彬看來,即便如此,當下緬甸社會民意撕裂相當嚴重。

李彬還引用了當前緬甸社會的一句流行語來形容這種民意撕裂的狀況:軍方贏在陸地,民盟勝在“雲端”。吳盛霖對此也深有同感:“民盟的聲音在現實世界中鮮有聽到,但在網絡上卻異常激烈,湧現了一批‘鍵盤俠’。”

實際上,自緬甸2月1日政局突變以來,網絡空間已成爲了反對派與緬軍爭奪支持者、傳遞信息、掌握國內形勢發展話語權的“平行戰場”。當民衆的抗議活動從現實世界消退之後,“雲端”的社交媒體成爲他們發泄對軍方不滿的主陣地。

 

當地時間2021年2月6日,緬甸仰光,上萬民衆在仰光舉行遊行示威活動。澎湃影像 圖

與之相對,民盟主導成立的“民族團結政府”則是在網絡上“吸粉”無數。

據趙瑾觀察,“民族團結政府”的主要功能是在社交媒體上進行輿論鼓動,在國際社會爭取輿論支持。從“民族團結政府”7月20日發佈的置頂推文中也可洞悉這一趨向,該推文寫道:“緊急呼籲在不斷升級的新冠疫情人道主義危機中爲緬甸民衆提供援助,該國民衆面臨着一場空前的國家危機,既要面對失敗的軍事政變,又要面對新一波疫情衝擊。”

不過,這個存在於“雲端”的政府也存在天然的侷限性。在Min看來,“民族團結政府”僅在網絡上有權威,但在實際生活中卻沒有話語權,“一個生活在緬甸鄉村的人,可能對這個雲端政府一無所知,但軍方卻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現實之中。”

除此之外,網絡空間上還充斥着的一些極具誤導性、真假難辨的謠言。吳盛霖告訴澎湃新聞,此前,他曾看到消息稱,軍方故意安置了炸彈,某地即將發生爆炸,而事實上他當時正在所謂的“案發現場”,但爆炸卻沒有發生,僅有車輛出現故障。

民衆在“三重危機”中苦苦掙扎

倘若說在這場名曰政局變動的“戰役”中,軍方搶佔了陸地,民盟在“雲端”勝出,那麼剩下的廣大緬甸民衆無疑是最大輸家。

“自去年疫情暴發以來,民衆的生活本已受到極大的影響。今年2月,緬甸又經歷了政治動盪。如今,第三波疫情來勢洶洶。疫情、經濟、政治三重危機接踵而至,民衆可謂是毫無喘息之機。”在緬甸工作10年之久的木子文文向澎湃新聞坦言。

在民衆的日常生活中,多重危機帶來的影響處處可見。木子文文表示,緬甸的金融體系至今尚無法正常運轉,民衆每日只得排長隊在銀行的ATM機中取出有限的現金,這也導致其所在企業無法照常給緬籍員工發放工資。對此,世界銀行分析指出,員工罷工、停業和網絡管制減少了市場流動性,也制約了銀行業發展。

此外,物價漲幅也高得驚人。木子文文對比道,今年年初仰光一顆雞蛋的價格在100緬幣到150緬幣之間(約合人民幣0.5元),而現在的仰光一顆雞蛋的價值飆升至600緬幣左右(約合人民幣2.3元)。Min感慨道,這是普通人負擔不起的價格。

近乎癱瘓的金融系統以及高漲的物價背後,折射出緬甸經濟發展的困局。世界銀行7月26日表示,受政局變動後社會動盪以及第三波新冠疫情的影響,2021財年(2020年10月至2021年9月)緬甸經濟將衰退18%,而到2022年初,緬甸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民衆比例較之2019年“可能翻一番甚至更多”。

與此同時,經濟的下行趨勢也直接影響着緬甸的就業市場。國際勞工組織7月19日表示,緬甸在今年第二季度失去了大約120萬個工作崗位。當前緬甸總失業率達到了15%,約有320萬人沒有工作。作爲緬甸用工最多、產業基礎最大的行業,服裝業就業情況也不容樂觀。緬甸中國紡織服裝協會會長施坤告訴澎湃新聞,今年3月14日,

之後,約20%的服裝廠關停或裁員,受其直接影響的就業人數或在5萬至8萬之間。

更爲重要的是,政局變動下的民意撕裂已成爲緬甸應對第三波新冠疫情的最大阻礙,而這也將進一步加劇經濟頹勢。眼下,該國低至3.22%的疫苗接種率或可從側面反映出民衆對軍方的不信任。木子文文稱其同事曾在民盟執政期間接種過第一劑疫苗,但在軍方接管政權後,他便拒絕接種第二劑,“雖然這是他展示態度的一種方式。但他也經歷了痛苦的思想鬥爭,既想保命,又想堅定反對軍方。” 

出於對軍方醫務人員疫苗接種專業性的質疑,Min認爲不接種疫苗或許是更好的選擇。Min回憶起此前看到的一張軍方醫務人員給民衆接種疫苗的照片:醫務人員自身尚未做好防疫措施,甚至並不清楚如何正確地爲民衆接種,疫苗也未按照規定的溫度進行儲存。

危機風暴之下,緬甸的未來將往何處去?陳戍元列舉出了緬軍面臨的三大挑戰:度過新冠危機、在國際社會中找平衡、恢復國內政治、軍事、經濟發展。然而,在Min看來,只要軍方掌管政權一天,國家的衛生、經濟、教育系統將繼續停滯不前甚至倒退。同爲“Z世代”的吳盛霖卻沒有那麼悲觀,他只希望國家不要再回到兒時經濟封鎖的狀態——連可樂這樣的商品都是緊俏貨。

木子文文始終相信,緬甸民衆的政治狂熱終有一天會褪去,生活終將回歸平靜。李彬也憧憬道,最艱難的3月、4月、5月已經過去,生活會向好的一面發展。

“緬甸所需要的,不是簡單的政權更替,而是更徹底的轉變。”歷史學家丹敏烏在其著作《緬甸的未竟之路》中寫道,在緬甸,許多問題比單純的民主議題更重要,比如族羣衝突、經濟蕭條以及底層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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