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可能在2019年現身戛納電影節的《聖母》(Benedetta)最終如約在2021年的主競賽單元亮相,娛樂觀賞性和反思性俱佳之餘亦引發了一如所料的爭議甚至差評。這也是保羅·範霍文與其法國製片人薩義德(Saïd Ben Saïd)合作拍攝的第二部法語/法國電影。歐洲尤其法國久來就有一個傳統,就是將那些他們奉爲“作者”,曾在好萊塢乘風破浪但落潮之後略顯孤單的老導演們迎回歐洲,以不同於美國電影體系內的體量和自由來重新創作(當然這也是此類電影常被美國影評人嗤之以鼻的內在“原因”)。保羅·範霍文自《她》(Elle,2016)之後的創作便是這種模式近年來的成功典範。

《聖母》劇照。

《聖母》是一部可以被打上很多標籤的電影:歷史、愛情、情色、同性、宗教……但最重要的,它是一部出色的政治電影——當然此處的政治亦非侷限於某地某國,前述的標籤反之可以被看作爲其進行政治解讀的入口,將其作爲電影創作文本的複雜性一再模糊化、交叉化處理之後,反而更添樂趣——不過,即使沒有解讀,也是一部情節起伏、活色生香的歷史劇:貝內黛塔(Benedetta)自幼被家人送去修道院,她因有看到“神蹟”且自認爲是耶穌之妻的特殊能力而在院內逐步攀升,直至執掌整個修道院;而同時她亦被巴爾託洛梅(Bartolomea)引誘並與其成爲性伴侶(戀人?),爲了掩飾她們不可饒恕的“罪行”,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剷除異己、鞏固權力。被貝內黛塔擠下修道院長之位的菲麗西塔(Felicita)最終發現了“姦情”並訴告教廷,引來大使親調查、審判,不料卻亦將瘟疫帶到了這裏。在最後時刻,貝內黛塔再次發力造出“神蹟”,引發民衆暴動,自己得以脫身。

由三十年前非虛構作品《不端之行: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一名同性戀修女的生活》(Immodest Acts: The Life of a Lesbian Nun in Renaissance Italy)改編的電影自然在事件史實上有所依據,但這又是徹頭徹尾的範霍文之作。他是一個典型的探討“灰色地帶”的創作者,對人性、政治、歷史,又或者像《聖母》中那樣對宗教只問不答式地提出異議、表現懷疑。也是因此,上述劇情中的許多細節其實都可以被打上問號。貝內黛塔是真的有通神之力還是這一切其實都是她步步爲營、逐漸上位的工具?(又或者更有意思的,兩者皆有?);她究竟只是一個狂熱的信徒修女還是一個精於權術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這一切,範霍文都只做到止步於提供線索而不做預設、不給答案,再輔以成熟、順暢的導演技法和精湛的演員指導,將全部的指涉與暗示徹底地包藏在了一個“故事”之中,讓觀衆自尋其樂,結果自然很難不令人信服和稱道。

說到“灰色地帶”,就意味着充滿悖論和懷疑,比如電影甫一開始,老院長菲麗西塔在面對貝內黛塔的奇蹟之時提到的就是“奇蹟所帶來的苦惱”,又或者稍後我們可以看到貝內黛塔從“純粹”地看見神蹟開始逐漸將自己的耶穌變得個人化,用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箇中最精妙的例子莫過於那隻由耶穌木像改制而成的自慰器,簡直是展現個人慾望與宗教禁令悖論般共同存在的巔峯設計。談及權力,其中自然充斥着謊言,貝內黛塔在嚴密宗教體系中的攀升完全可以類比於政客不擇手段獲得權力的過程,這一點,位居其上前來調查並最終喪命的教廷大使自然比她更清楚,也是他在臨死前道出了貝內黛塔(可能的)真相:“一直到最後,你還是在撒謊!”;貝內黛塔也絲毫不落下風,她在最後告訴抱怨自己可能行騙於信衆的巴爾託洛梅:“那些救了你的人,很有可能一轉身就再把你拋入火海之中!”(法國)觀衆也許聽到這句難免會心一笑:那些二戰後在香榭麗舍大道上迎接戴高樂的法國人,究竟又有多少同樣也出現在歡迎德軍進入巴黎的隊伍中?範霍文的懷疑論在涉及到政治或者宗教時難免不讓人心頭大快,《聖女》亦超越了直接以“性”來隱喻政治的經典範疇,跨入一個新的層次。

《聖母》劇照。

但範霍文終究是一個“粗俗”的導演,或者說粗俗(vulgarité)是他一貫以來的創作主題:善意地說,他面對自己電影人物時候的“粗俗”可以理解爲他更加傾向於注目人類作爲靈長類的“動物性”,但這種視角本身可能就是原始而粗野的,或者說缺乏真正的深度。這一點在他關於處理兩性關係的影片中尤甚,有時候甚至達到了幾乎不堪入目的程度(比如在《她》之中)。而爲何在《聖母》中卻又是那麼地恰到好處又引人稱讚?也許因爲政治和宗教比人的動物性其實更粗鄙和粗俗,歷史又是如此地不可靠,反而讓電影顯得有那麼異乎尋常的幾分優雅和高貴。

除了指涉宗教、暗示政治、諷刺歷史、探索人性之外,《聖母》絕對亦是有關於“身體”(corps)的一部佳作,“你的第一大敵人,就是自己的身體”,修道院長在電影的開頭就如是告誡貝內黛塔;它當然也是一部講述女同性戀的電影,因爲故事本身便是關於有史記載以來第一樁女同性戀修女之事,但要因此便將其闡釋爲一部(偉大的)女權電影,可能真的是有些過度闡釋之嫌或者不瞭解導演作品之故——估計範霍文自己都很難應下這個稱呼。有心觀衆也許會注意到這個細節,在貝內黛塔和巴爾託洛梅的性行爲中,前者幾乎永遠都是那個“享受者”而非“施與者”,與男權視角下的“男人”其實並無二異,也許在範霍文的潛意識中,貝內黛塔本就是個男性,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在她的夢中,連耶穌都有可能是個女的了。

來源: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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