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教育探索：幫助年輕人告別“恐婚”

婚姻是影響個人心理健康和生活健康的重要因素之一，婚姻和諧、家庭幸福更是社會穩定的基石。當前，婚姻問題已逐漸成爲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引起各方關注。

現實中有很多婚姻家庭不幸的情況，比如：閃婚閃離、家庭暴力、離婚衝突、婚後發現對方患有醫學上認爲影響結婚和生育的傳染病、夫妻不和對個人和子女身心造成不良影響等。而這些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通過婚前教育來避免的。

婚前教育將解決矛盾的手段前置化，有效減少因家庭矛盾而衍生的其他社會糾紛，甚至是極端情況的發生概率，一定程度上是對當前法律等制度在調解社會矛盾滯後性方面的有益補充。在婚姻家庭諮詢領域，歐美、日本、新加坡等發達國家和地區已發展較成熟，新人結婚前都會接受婚前諮詢，我國尚需補上這方面的短板。

目前國內一些城市已配備婚前教育等市場服務，專業科學的諮詢與指導可以爲解決個人婚姻情感問題及生殖保健問題提供幫助，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婚前教育是婚姻家庭工作機制和服務水平的完善與提升，對提高婚姻質量、化解家庭矛盾、保障生育成功率、降低離婚率和社會風險，無疑會起到助推作用。

上篇：“七年之癢”變爲“三年之痛”

半月談記者張力元馬麗娟李紫薇白佳麗

婚姻圍城

最近山東濟南一名女孩在領結婚證時表現出猶豫。她反覆跟民政局工作人員說“我知道他對我好，我也很愛他”“我是自願答應求婚的，但我就是不敢簽字”“我害怕離婚，如果以後離婚怎麼辦啊”……濟南市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副主任時晨曦分享了這樣一則故事。

時晨曦和女孩聊了很久，傾聽她的恐懼，平復她的心情，引導她往積極的方向思考，最後女孩克服了恐婚情緒簽了字。臨走前，他們兩口子還跟工作人員笑着說了聲謝謝，女孩還說“要勇敢開啓新生活”。

2021年5月，民政部、國家發改委《“十四五”民政事業發展規劃》正式印發，其中明確要求加強婚前指導、婚前保健等。

2020年8月，民政部、全國婦聯出臺《關於加強新時代婚姻家庭輔導教育工作的指導意見》，對婚前教育的總體要求、主要任務和工作要求提出具體的指導性意見，要求各地積極探索開展婚前輔導，幫助當事人做好進入婚姻狀態的準備，學會管理婚姻，感悟銘記婚姻家庭蘊涵的責任擔當，努力從源頭上減少婚姻家庭糾紛的產生。

錢鍾書說：“婚姻就像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裏的人卻想出來。”離婚人數多，是濟南市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開展婚前輔導教育工作的直接原因。該婚姻登記處數據顯示，2016年至2019年，每年都有5000多對新人結婚，而離婚數呈曲折上升態勢，依次爲2326對、3446對、3284對、3440對。

濟南市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主任車鴻說：“各年齡段都有衝動離婚的現象，但還是年輕人佔大多數，而且很多夫妻的矛盾很深，雖然我們做了大量離婚調解工作，但成效低於心理預期。”

寧夏銀川市興慶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婚姻家庭輔導室主管、國家三級婚姻家庭諮詢師王斌海認爲，當下年輕人的婚戀觀發生了很大變化：“由於物質生活豐富，年輕人更追求自我精神愉悅，責任感不強，遇到一點小矛盾說離就離的情況很普遍。”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佈的司法大數據報告顯示，在全國離婚糾紛一審審結案件中，婚後2年至7年爲婚姻破裂的高發期，婚後第3年達到離婚峯值，婚姻危機已由傳統的“七年之癢”變爲“三年之痛”。

婚姻解體的五大原因

熱戀時情侶呈現給彼此的都是優點，對方的缺點、彼此的不和諧很容易被忽略，這就給結婚後產生矛盾埋下伏筆。婚前對彼此認識不足，夫妻雙方背景差異過大、角色定位及認同發生錯位，都是容易造成離婚傾向的背景因素。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性別與家庭社會學研究室主任馬春華認爲，離婚率升高的原因主要有：

一是結婚率下降，離婚率升高，是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難以迴避的問題。經濟社會發展會推動社會個體的發展，讓更多人有選擇婚姻的權利。

二是相關法律條文和社會態度的變化，導致離婚的代價更小。1950年新中國出臺的第一部婚姻法就明確強調男女婚姻自由，2001年修訂的婚姻法明確劃分了夫妻共有財產和個人擁有的財產。這些都在踐行婚姻自由的原則，支持在婚姻中個人權利的彰顯，但客觀上增加了離婚的可能性。同時整個社會對離婚的包容性逐漸增強，讓人們敢於選擇離婚，而不用付出社會性代價。

三是性別秩序變化對於婚姻穩定性提出了挑戰。隨着女性經濟地位的提升，女性對家庭的依賴也在減少，更多女性在尋求自我的獨立。同時，女性受教育的程度大幅度提高，也促進了女性個體主義價值觀的形成，使她們擁有能夠作出更多選擇的權利。

四是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對婚姻穩定可能會有一些負面作用。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口流動，特別是城鄉之間的勞動力流動，這會導致人際關係的陌生化，私人生活受到道德輿論的壓力會減少。流動人口的身心和工作相對不太穩定，在這種情況下會產生巨大的精神壓力，從而影響婚姻。

五是住房、子女教育、養老政策等社會政策的實施也會影響婚姻的穩定性。個體或者家庭爲了適應政策，從家庭策略角度出發，爲了從這些社會政策獲得最大收益會選擇離婚。

南京曉莊學院幼兒師範學院教授王曉萍介紹，20世紀後半葉的西方，離婚在歷史上第一次代替死亡成爲大多數婚姻的終點。

婚前教育軟肋多

當前，年輕人對“婚姻需要學習”認知不夠，或者認爲“家醜不可外揚”，拒絕尋求專業援助。“很少有人主動參加婚前教育，許多人經常以‘忙’‘沒時間’爲理由拒絕，願意主動找我們的基本都是學歷比較高的。”王斌海說。

今年3月，銀川市興慶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面向前來登記的新婚夫婦發放的一份調查問卷顯示，95%以上的人認爲有必要對新婚夫妻和已婚夫妻開展專業的婚姻家庭諮詢和輔導服務。然而在實際中，真正願意花時間上課的人很少。

2020年11月11日領證現場新人蔘與互動遊戲（濟南市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供圖）

從2018年到2021年6月底，銀川市興慶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新婚夫婦學校”總共對近2000對新婚夫婦進行輔導，但這在登記結婚的夫婦中佔比依然較低。例如，今年上半年興慶區登記結婚1782對，接受新婚輔導的只有170對，佔比不到10%。

“大家天天都在說婚前財產，但是很少有人能夠說清楚什麼是婚前財產，大多數人的法律知識是不足的，對婚姻的認知可能也是片面的。”即將與男友結婚的尚萍（化名）希望接受更加專業系統的法律、心理等方面的指導。

濟南市市中區正榮凱人民調解委員會副主任、律師梁路路介紹，他們的婚前輔導工作主要是婚前釋法，比如婚前財產認定等。他們在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內設置了專門的諮詢點，但是約95%是來諮詢離婚的。實際上新人在領證當天才接受婚前法律輔導，一方面來不及，另一方面也“不太好看”，像是給人家“潑冷水”。

婚前教育相關經費不足是個普遍難題。銀川市興慶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沒有專項工作經費，民政局、婦聯和司法局3家機構每年各出2萬元，支持婚姻家庭輔導室的運營。“6萬元太少了，苦苦支撐到現在，工作開展受到限制，制約服務質量的提升。”銀川市興慶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主任張倩說。

目前的婚前教育大都採取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進行，有些地方已形成良好的婚前教育傳統，但有些地方受政府財力約束，這項工作還是空白。

從事婚前教育的人員以熱心腸的中老年女性爲主，她們的身份大多爲社區工作者、退休幹部、志願者等，獲得的報酬也十分有限。或許由於這個原因，參與其中的專業人士較少。而市場中的收費情感諮詢服務質量難保，從業人員魚龍混雜。

許多地方接受的婚前教育時長太短，內容過於簡單，“都是很容易就能瞭解到的內容”。諮詢師在輔導結束後，以領取小禮品的名義將其聯繫方式推給婚慶公司，此後一段時間，總有婚慶、寫真等推銷電話打過來，大大減損新人對那場教育的良好印象。多數地區婚前教育的內容依然停留在介紹生殖健康保健、孕期和哺乳期的衛生常識等生理學層面，課程較爲單一，無法覆蓋婚前教育的學習範疇。

真正意義的婚前教育還應包括更多心理學層面的內容，其目的是向未婚男女提供有關婚姻的課程和輔導，幫助他們瞭解婚姻的意義與內涵，提高經營婚姻生活的能力。民政部門應充分發揮主導作用，聯合教育部門等探索開發婚前教育課程，搭建婚前教育課程體系。

下篇：把婚前教育種在婚姻起點

半月談記者張力元馬麗娟李紫薇白佳麗

“夫妻訓練營”靈不靈

銀川市32歲的侯迪3月領證結婚，偶然瞭解到寧夏一家婚姻家庭輔導諮詢中心開設了“夫妻訓練營”，雖然收費，但他和妻子一致決定報名。“身邊離婚的朋友其實挺多的，我們是新手夫妻，也是摸着石頭過河，很擔心因爲小事情爭吵最後離婚，那樣對夫妻和兩個家庭傷害都很大，也是對我們領證時的承諾的背叛。”侯迪說。

侯迪夫妻參加的“夫妻訓練營”總共12節課，每節3小時，週末上課，內容包括兩性差異、溝通技巧、關係修復等。與他們共同上課的還有4對夫妻，有結婚3年的，也有結婚20多年的，課堂上有很多討論分享的環節。“原來我們遇到的問題大家都有。”侯迪的妻子劉璐說，從4月上課以來她收穫很大，掌握了許多夫妻相處的方式方法，比如向對方的付出時常表達讚賞和感謝，學會爲愛情“存款”。

侯迪表示，一開始有朋友聽說他們報名“夫妻訓練營”後笑道：報它有啥用？該吵的架一個不會少。侯迪說：“我們的矛盾確實還在不斷出現，但我們更清楚矛盾的原因在哪裏，更懂得如何解決問題，不讓小情緒引發更大矛盾。經過專業學習，我們對婚姻更有信心了。”

海女士今年剛退休，她表示結婚時並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婚姻教育。“我們領證有工作人員重點強調優生優育，那個年代父母包辦少了，也有自由戀愛後來過日子不合適的，但大多爲了孩子選擇忍耐。”

山東省濟南市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主任車鴻認爲，婚前教育不是硬生生地告訴你婚後要怎樣，而是表達出一種真摯的關心，能讓新人感覺到，他們在被關注和祝福着。這既是領證當天的一個儀式感，也是一顆愛的種子，種在婚姻的起點。

正視兩性關係，婚前教育在校園探路

目前，我國從小學到大學各個階段基本上還沒有將婚姻教育、家庭經營這類課程正式納入教育體系（部分大學開設了愛情心理學、婚姻經濟學等相關的選修科目），社會培訓機構的質量和水平參差不齊，導致多數青年是在懵懂狀態下步入婚姻，這就好比“無證上崗”。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補上婚姻教育這門課，幫助年輕人樹立正確的婚姻觀。

2019年11月11日新人在登記處接受婚戀教育（濟南市市中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供圖）

天津社會科學院城市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施美程認爲，人口性別失衡這個社會大背景是脫單難、婚戀難的重要人口學原因。出生人口性別比長期失調，我國積累了大量男性單身人口，人口學稱之爲“婚姻擠壓”。婚戀成本上升，工作壓力大，生活節奏快，閒暇時間少，社交圈窄小，學制長，越來越多80後、90後晚婚或單身。

婚姻的市場化、物質化和商品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儘管婚戀難是不爭的事實，但多數青年仍然願意等待而不是將就，當代青年將有無感覺、是否有感情和今後的婚姻質量放在重要位置。中國已經進入重視婚姻自由、人格尊嚴和婚姻質量（生活滿意度）的時代，這是當下低結婚率現象的社會背景。

寧夏大學學生處心理健康諮詢中心專職老師陳婧說，18歲至25歲屬於成年早期，這個階段的青年渴望親密關係，也是婚戀觀形成的重要時期。她建議在高校開設系統性婚戀教育課程。“處理親密關係是需要學習的，年輕人能從家庭獲取的婚戀教育太少了，很多父母自己都經營不好婚姻。我們在心理諮詢中發現，戀愛問題在大學生心理問題中佔比很高。”

從2014年起，陳婧在寧夏大學開設“愛情心理學”選修課，包括如何應對溝通障礙、親密關係中的暴力等內容，百人課堂常常爆滿。

陳婧表示，學生在課堂上提出很多問題，包括如何表達、如何拒絕、如何處理關係中的矛盾、如何使戀情更長久等。課程效果很好，一學期有不少學生在作業中表達感謝，有學生說“我終於知道上一段關係死在哪了”“原來不想接吻可以拒絕”。

女性學是山東女子學院大一學生的通識必修課。山東女子學院社會與法學院女性學教研室主任、副教授李桂燕介紹，開課之初，會給學生髮問卷，問他們在這節課上需要什麼。結果顯示，無論男孩女孩，他們最關心的都是婚戀問題，比如如何擇偶、如何相處、如何應對失戀等。這門課中有1/4課時是關於戀愛、婚姻、家庭及性健康的。課程的其他內容，我們使用線上教學，但婚戀這部分內容多年來堅持線下教學。一講婚戀，學生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非常認真聽，互動性很強。

李桂燕表示，女性學是一個新興學科，突出特點就是實踐性強，具備跨學科性，因此要緊密聯合學生實際，指導學生生活。“這門課是希望每個人都能正視、接納自己，讓個體在兩性關係中有更多力量，同時尊重他人的婚戀觀。在課上還討論過同性戀情，希望學生知道，我們不該對他人的性取向作道德性評判。”李桂燕說。

學生在作業中寫道：“從戀愛到婚姻到家庭再到生育，這不單單是女性的事，而是男女雙方共同的事”“作爲一個男孩，我會努力成爲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去尋找那個雙向奔赴的愛情，尊重女性從我做起”“失戀不等於失敗，失戀不等於失命”“愛情是人際吸引的最強烈的形式，如此神聖，如此美好”……

李桂燕說，十幾年前跟學生們聊天，把婚前性行爲當成洪水猛獸，禁止學生“嘗禁果”，這些年和學生已經可以相對自然地聊婚前性行爲這個話題，尤其是安全的性行爲。

煙臺職業學院團委辦公室主任楊正麗介紹，2018年5月，煙臺市婦聯與煙臺職業學院聯合，創立煙臺市大學生婚戀道德書院，以道德爲核心，構建婚戀教育框架。書院每週五下午進行2小時活動，把大家聚在一起舉辦講座、聊聊婚戀，或者開設心理素養課程培訓，以體驗式“婚戀問題三部曲”“冥想靜心小課堂”等進行團體輔導，累計受益青年5000餘人。

書院自成立以來，堅持開展“拒絕高危行爲，安全文明交往”系列主題教育活動，面向煙臺高新區大學生開展爲期一年的“讓艾止步”預防艾滋病培訓，惠及1000多名學生，並編寫了《大學生婚戀相關法律知識手冊》。

楊正麗表示，希望能打破學生在婚戀問題中的一些固化思想，別再執着於“這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嫁個有錢的老公”“我有老婆的話就不讓她上班了”。

樹立正確婚戀觀，營造新婚姻文化氛圍

施美程表示，婚姻中包括現實和情感兩方面問題：現實問題涉及社會習俗、規範和法律等諸多方面，情感問題又是一門溝通與相處的學問，專業性很強。因此，婚前教育內容涉及範圍極其廣泛，主要包括：專業性的性格婚檢測試和分析、領會和表達愛的學習、傳統家庭文化、婚姻家庭的責任擔當、婚姻經營（包括和諧婚姻關係維護、姻親關係的調適、婚後財產管理、兩性心理學、家庭教育技巧等）、理性處理離婚問題等。

目前我國婚姻教育幾乎處於空白狀態。要讓婚前指導政策真正發揮作用，需要對這一領域的法律法規、體制機制和工作體系進行持續規範和完善。應出臺專門的婚前教育法律法規，通過立法方式將婚前教育明確爲登記結婚、領取結婚證的前置流程，使之成爲婚姻登記的必要環節，並明確婚前教育的實施主體、培訓形式、考覈方法等，爲婚前教育發揮實效建立制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