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塔利班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晋

近日,阿富汗塔利班重返喀布尔成为全球瞩目的国际大事。毫无疑问,阿塔(为行文方便计,如无特别说明,则对阿富汗塔利班简称“塔利班”,或简称“阿塔”)将再次在阿富汗掌权。而继2001年被美军赶出喀布尔后,这次塔利班将建立一个怎样的政权、实行怎样的政策,是当下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的事。

塔利班在2001年之后经历了多次领导人变更,权力结构和政治理念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要想理解阿塔的政治理念和未来政策,需要深刻理解阿塔本身的政治话语意义,根据阿塔的政治语境理解其政治行为。

“伊斯兰埃米尔国家”的含义

阿塔的权力结构,是按照伊斯兰政治传统理念建构的政治体系。自1996年第一次在阿富汗掌权时,塔利班就使用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国名。今年8月19日,塔利班官方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在推特上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名义发布阿富汗脱离英国统治、独立102周年纪念日声明。这一声明被外界视为塔利班接管喀布尔后又一次的“建国”宣言。

塔利班将阿富汗国家性质定性为“伊斯兰酋长国”,即把塔利班治理下的阿富汗定义为伊斯兰世界当中的一个“埃米尔国家”,即“王国”或者“诸侯国”。在伊斯兰经典政治话语体系下,“埃米尔国”是整个伊斯兰世界的一个部分,是构成“伊斯兰世界”的一个地方政权。

“埃米尔国”或者“酋长国”,具有两个话语含义。一方面,即阿塔所建立的“伊斯兰埃米尔国”,属于伊斯兰教瓦哈比主义下的“伊斯兰”政治实践,奉行“天下穆斯林是一家”的政治理想主义。

塔利班所奉行的政治理念,源于伊斯兰罕百里学派瓦哈比教派。瓦哈比教派的政治理念较为严苛,即除了本学派所主张的理念之外,其他伊斯兰学派皆是谬误;除了本学派信徒之外,其他伊斯兰教信徒都不算是“穆斯林”。据瓦哈比学派所主张的“先哲”主义,即回归伊斯兰创立初期的理想模式,要求天下所有穆斯林前来“归附”,在“归附”之后,成立一个“天下穆斯林是一家”的政治实体——乌玛,或者伊斯兰公社,消除一切内部种族、部落和家族分歧。最终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以伊斯兰教义为核心的“哈里发国家”,即真主在人间统治的、统辖一切穆斯林的政治实体。

另一方面,“埃米尔国”或“酋长国”,意味着塔利班治理下的阿富汗国家,不允许控制区内出现对立的伊斯兰政治实体,即使该政治实体奉行与塔利班相似甚至相同的政治理念。

在伊斯兰政治经典的演变中,尤其是在瓦哈比教义出现之前的数个世纪,伊斯兰世界发生了较为剧烈的变化,大一统的“哈里发”国家权威削弱,不再能够直接管控地方诸侯。地方上以“埃米尔国”或者“酋长国”为主体的政治实体纷纷崛起。但是这些“埃米尔国”或者“酋长国”,依然遵奉“哈里发”的中央权威,获得“哈里发国家”的合法性授权。因此,“埃米尔国”或者“酋长国”是某一个地方或者区域内的最高伊斯兰政治权威,行使“伊斯兰教法”,是“哈里发国家”或者全世界范围内的“伊斯兰公社”的一个组成部分。

最后,“埃米尔国家”意味着在塔利班的政治架构中,以军事领导人为权力核心。“埃米尔国”或者“酋长国”的权力核心,在于伊斯兰宗教群体辅助下的武将群体。成为“埃米尔国”或者“酋长国”的最高领袖,并不是宗教人士,而是武将群体。根据中世纪的伊斯兰教政治经典,“武将”(埃米尔),只要是遵奉伊斯兰教义,尊敬伊斯兰学者,保护穆斯林,就能够成为一个地区的最高领袖,享有最高权威。这一地区的穆斯林、宗教学者和地方权威,需要向这个“武将”效忠。因此,在未来塔利班主导的“伊斯兰酋长国”,军事主官领导人或将成为最高权力的决策者。

行政架构与施政特点

阿塔当前正在组织“包容性政府”。但是由于“包容性政府”是建立在“伊斯兰酋长国”这一政治概念之下,因此“包容性政府”的权力会受到制约。从20世纪70年代“政治伊斯兰”回潮的经验看,伊斯兰政治力量主导下的政府,往往面临着如何处理宗教权威与现实政治实践之间的关系问题。伊斯兰政治力量能够夺取权力,并且希望通过宗教思想“净化”社会,但是难以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实践中驾驭复杂议题;社会政治实践需要专业的政府行政人员处理,但是不加约束他们往往会积聚巨大权力,最终影响宗教权威。

因此,一种模式是以伊朗和哈桑·图拉比(编注:苏丹宗教及伊斯兰政治领导人,曾担任苏丹人民大会党委员长)时期的苏丹为代表,通过设立代表宗教权威的“最高精神领袖”为最高权力来源,并围绕“最高精神领袖”设置一系列政治体系,来指导和约束政府行为。另一种模式,以2012年至2013年埃及“穆斯林兄弟会”时期为代表,通过设立伊斯兰政治力量组成的“委员会”,并派出组织内部的高层担任政府首脑,协调“委员会”和政府权力的关系。

无论哪一种模式,伊斯兰政治力量都将以“垂帘听政”的方式,管控政府权力。阿塔作为一个政治和军事团体,在2001年之前其创始人穆罕默德·奥马尔曾经以最高领袖的方式,来遥控指导塔利班主导下的政府;在未来,塔利班很可能会采取建立“委员会”的形式,来处理与政府的关系,发挥在重大议题上的监督作用。

应当指出的是,根据伊斯兰政治思想,以及过去的历史实践看,阿塔的中央权威往往并不完全被地方权威所接受。一方面,伊斯兰教义认为“认主独一”(即认为真主是唯一且无与伦比的),而真主之下人人平等,因此现实中没有绝对的等级权威,也没有绝对的对错观念,地方实力派有法理依据可以挑战中央的决策和意见。另一方面,阿富汗的地方政治十分特殊,受到地理因素和地方民族关系的影响,地方实力派往往势力较大,塔利班的地方组织或是由地方部落直接组建和加盟,或者需要同地方部落长老和地方民族武装和谐共处,由塔利班充当“协调人”而非“发号施令者”。因此阿塔的很多政策在实施时,往往也会出现中央政策与地方实践相冲突的现象。

他们的未来政策

阿塔的内外政策,在未来会出现诸多方面的特征。

首先,塔利班的政治理念回归保守,在伊斯兰教法之下,存在适度宽容。一方面体现为对于不同教派的包容性,和对于不同政治派系的包容性。比如在占领喀布尔后,塔利班领导人出席了在喀布尔举行的什叶派穆哈拉姆月的哀悼仪式,穆哈拉姆月被什叶派视为仅次于“阿舒拉节”的重要宗教节日,作为信奉逊尼派瓦哈比教义的阿塔能派遣要员出席这一节日,显示出塔利班对于不同宗教派别和不同宗教的“宽容”。

与此同时,塔利班在占领喀布尔后,并未大规模搜捕阿富汗政府员工和要员,也并未对阿富汗前政府政要进行迫害。塔利班也公开表示,将会在“伊斯兰教法”的前提下,组建“包容性”政府,显示出与2001年之前塔利班相对严苛和保守的政策的不同。

但是正如我们所一直强调的,塔利班的政治理念,前提和根本是“伊斯兰教法”,因此任何不符合伊斯兰教法的政策,尤其是一些西方色彩和世俗色彩浓厚的政治力量,必然难以被塔利班接受,这也会成为未来阿富汗塔利班主导政府与西方国家矛盾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塔利班对于妇女权益的态度会较为保守。塔利班所提出的“妇女教育”和“妇女工作”,与世俗世界和现代国家所理解的含义并不相同。在阿塔看来,女性教育应该被限定在男女分校的伊斯兰宗教学校,女性教育内容也应该被严格限制在宗教知识和家庭知识,而女性工作也会被限定在伊斯兰教法尤其是瓦哈比教义限制下的工作种类,比如家庭手工业等。

其次,阿塔希望回归国际社会,但是会要求国际社会修改规则。塔利班希望能够融入国际社会,尤其是加入联合国。这点塔利班领导人及其身边的发言人已经多次强调。但是阿塔独特的政治体制,尤其是对于妇女、儿童、少数族裔和非穆斯林群体的态度,很可能会成为国际社会与阿塔矛盾和分歧的关键点。

塔利班尽管多次强调要保护妇女和少数族群,但在具体实施中,由于塔利班的独特政治思想,以及阿富汗独特的政治环境,很可能无法达到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国家的标准,在未来也会受到流亡于西方世界的阿富汗精英的批评和抨击,进而导致塔利班和美国以及西方国家关系紧张。

在未来,阿塔仍然会继续倚重同巴基斯坦的关系。无论是崛起时期,还是在过去多年里,阿塔同巴基斯坦陆军,以及巴基斯坦陆军影响较深的“三军情报局”,关系十分密切。鉴于巴基斯坦政府事实上难以驾驭军方势力,通过巴基斯坦军方和情报机构建立合作联系,进而影响阿塔,很可能是一个较为重要的沟通渠道。

第三,在治理理念上,阿塔并不十分重视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根据塔利班所代表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政治理念,现代社会发展的成果,往往被视为“蒙昧”,即非伊斯兰的产物,应当被铲除。如果外部国家希望通过物质手段来“利诱”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很可能无法成功。无论是2001年之前阿塔执政时期,还2021年之前阿塔在阿富汗南部地区的控制区,塔利班都并不急于获得外部经济援助,而是以在伊斯兰教法下维持一个相对保守的生活秩序为直接目标。

最后,阿塔对恐怖组织的态度,取决于恐怖组织对于阿塔的态度。正如我们所分析的,阿塔所提出的“伊斯兰埃米尔国”,要求境内一切伊斯兰政治力量服从和效忠。2001年前“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就是在1996年效忠阿塔领导人奥马尔之后,才能在阿富汗建立自己的训练营。而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由于秉持的“哈里发国家”理念,反而要求阿塔向自己“效忠”,导致两者在伊斯兰法理上存在根本矛盾,进而导致双方冲突在2014年之后一直持续。

(王晋,西北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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