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医学界

“这些充满才气和创意的画,成了他们自身价值肯定的证明,也向欣赏者发出走进他们精神世界的门票。”

撰文 | 凌骏

“宇宙拉住星星,星星要冲破宇宙”,这是72岁的刘书广给他的画起的名字。

他无法深入解释这幅画背后的含义,他告诉床位医生陈智民,自己就是想画星星了。陈智民猜测,这些星星或许代表他的内心:常年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却始终向往那个天马行空般的世界。

刘书广还有好几个笔记本,上面写满了30多年来创作的诗歌。一本白皮的封面印有数字和英文字母,微微泛黄。他经常盯着它出神,又把它画成了画。

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总院6号楼一楼的走廊里,他的画和病友们的一起被裱进了木质的相框,由顶上的射灯照亮,在墙上一字排列开。而这个走廊,因此也有了个全新的名字:600号画廊。

8月6号,600号画廊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绘画艺术展,策划源自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普通精神科医师陈智民两年前的一个想法:让绘画不再仅仅是康复治疗中的一种手段,它是纯粹的艺术创作。在这个院子里,一定住着一批不为人知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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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好到600号去了”

“侬好到600号去了”,老上海人都知道关于这个数字的梗,有时是揶揄,有时又是一种恶言。

宛平南路600号,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总院所在的地址,在这里和闵行分院,住着很多院龄比陈智民年纪还大的精神障碍患者。

在常人眼中,他们日复一日不过延续着枯燥的生活:早起洗漱,在病区溜达一圈,偶尔相互攀谈,更多的则是沉默不语。定点治疗,到点吃饭,午休后是自由活动,晚饭后看看电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但陈智民眼里的他们却不一样。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工作整整7个年头,朝夕相处,他觉得自己的病人,有时比普通人更浪漫,更有“劲”:

精神分裂症患者王德才是一位“发明家”,他有一本专门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各种奇幻的发明。他想在月球建一个发电站,通过电子传输穿越38万公里茫茫宇宙,为地球发电;

刘书广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在这里已经住了33年。他会记下每一位医护的名字,连新来的年轻住院医师也不“放过”,把他们的姓氏写进打油诗,再挨个送给他们。

王德才发明之新型坦克

刘书广的打油诗

2017年,陈智民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攻读精神医学博士学位,方向是精神病理传记学,专门研究著名文学家是否患有精神障碍及精神障碍对其创作的影响。

海子、郁达夫、柏拉图、亚理士多德……陈智民是一个文艺青年,在他眼里,精神医学是医学里离“文艺”最近的地方,他也试图把自己的专长和兴趣带入医院,去关注精神与艺术间的跨界交流。

艺术治疗是精神障碍患者康复治疗中的常规项目。早在2019年8月,在闵行院区一个空旷的阳台上,陈智民就为全院患者办了一次画展。作品收集自闵行院区康复科的仓库,那里密密麻麻堆放着上万张病人绘画治疗后留下的画作。陈智民翻箱倒箧,从里面挑选了30张。

“但那次画展的影响力并不大,主要还是面向院内职工开放。”陈智民形容那是一次不成熟的尝试:展览设施简陋、画作的艺术性还不够、内容也普遍简单,“传统的艺术治疗是面向全体患者,因此更加强调治疗的属性。”

在那之后,陈智民开始思考,能否进一步从中发掘出有天赋的病人艺术家,为他们提供更好的创作环境,让绘画不再仅仅是康复治疗中的一种手段,而是作为他们纯粹的艺术创作与自我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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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艺术家

2020年上半年,在病房主任张毅的支持和科内同事的协助下,陈智民在闵行院区B1病房创办了艺术特色病房,在走廊上开设专门的画室。摆上几张桌椅,窗明几净,午后的阳光会透过玻璃打在红砖墙上,树叶的倒影随风斑驳摇曳。

每周二、四、六下午2-4点是画室的开放时间,陈智民和同事会分批请病人前来作画,他们则在一旁帮忙张罗绘画所需的材料。

在那几个小时里,医生和病人之间不存在“从属”关系。除了最基础的画笔和颜料使用,这里几乎没有“教”的概念。陈智民希望病人们能够突破技巧的限制,更加自由、流畅地表达自我内心的感受。

陈源是一位长期住院的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最喜欢的绘画工具是蜡笔。作画时,他总是自顾自地埋下头,一言不发,蜡笔碰撞在桌上咔嗒咔嗒地响。

他笔下绝大多数作品都与黑洞有关。每次画完,面对陈智民的意见和建议,他总是嘿嘿一笑,谦虚地频频点头,但从来不采纳。陈智民和他说,那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球。

画室开办小半年后,有一部分人感觉自己“没东西可画了”,渐渐也就不来了。在B1病房90位患者里,总共留下了十余位有天赋和热情的病人艺术家。而他们,也就是此次“600号画廊”的主人公。

“神仙的地毯”是陈源的另一幅作品。他把星星、月亮、太阳和地球排列在地毯四周,他告诉陈智民,地毯是自己身体的长期住宅,它很狭小,但旁边就是宇宙。有一天,他要飞跃这里。

刘书广把鲜红色的水彩颜料“编织”成网,包裹着蓝色,密不透风。他给它起名,叫“挣脱锁链”。

画展开幕后,陈智民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带回病房展示,大家一下子全都围了上来,甚至会拿过手机自己来翻页。

“‘喜怒不形于色’是精神障碍患者的典型表现,他们时常面无表情,当问到自己作品出现在画展上的感受时,最多也只是淡淡一笑”,陈智民说,“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享受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认可,这是人的本性。”

更多时候,难以抑制兴奋的反而是陈智民自己。画展开幕后,面对到访的观众,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每幅画背后的故事。

在陈智民看来,艺术特色病房的开办让病人们的精神面貌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改变,他们会在工作人员评论别人的画时围上来倾听,也会大声给出建议,并急切地邀请工作人员评论自己的作品。

红日与飞鸟、星空与锁链、还有那些斑斓的线条和色块,在此之前,陈智民就已经挑选出病人艺术家们的优秀作品,布置在B1病房的各个角落。而“600号画廊”的成功创办,则第一次让这些作品登上了专业的舞台,也因此被更多人所看见。

这是两年来始终萦绕在陈智民心头的愿望,如今终于付诸现实。

“我就是想把他们当作艺术家来尊重,按照艺术创作的规律来支持和鼓励他们。”去年,陈智民还给每个病人艺术家都专门建了一个档案,记录他们的成长过程。

在豆瓣“艺术特色病房小组”的一篇随笔下,他写道,像这样做记录看起来有点琐碎,有点婆婆妈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们也做不来,只能怀着温情,来做点有意思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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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条、颜色和故事

“原生艺术:线条、颜色和故事”是此次画展的主题。

原生艺术,是指由精神障碍患者、囚徒、社会边缘人士等未经专业艺术训练者所创造的艺术,主题、选材、表现方式不受艺术流派或流行文化的干扰,完全发自内心。

陈智民最初做这件事,是受到南京艺术家郭海平的启发,他被称为中国原生艺术的拓荒者,在过去15年里始终致力于推动原生艺术在中国的发展,与病人艺术家们共事。

在2019年的一次媒体对谈中,郭海平表示,在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疗中,我们听到的更多是来自专家、学者和医院等方面的声音,却很少听到病人自己的反馈和心声。

而原生艺术,就是为这个人群独特的精神属性提供一个生存发展的空间,让他们的弱势转换成一种创造艺术的优势,由此来拓展公众的精神视野,而不再是像过去那样居高临下地同情他们。

“郭海平老师作为艺术家,十余年如一日地帮助精神障碍患者去做创作,那我们精神科医生在哪里呢?”陈智民时常感慨。

“精神科科普工作就是要帮助公众来了解我们的患者,减少对他们的污名化。”陈智民说,“艺术是一个切入口,在这个语境下,他们不再是‘病人’,而是美的创造者,有喜怒哀乐,也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他们只是生了“病”,很多时候其实与我们无异。”

作为大陆地区第一家精神专科医院里的画廊,陈智民形容“600号”是过去两年尝试后的“阶段性胜利”,也是开启更多可能性的契机:他们慢慢褪去了唯唯诺诺的面具,展现了真实活泼的一面。这些充满才气和创意的画,成了他们自身价值肯定的证明,也向欣赏者发出走进他们精神世界的门票。

“在未来的设想里,‘600号’应该是一个‘活’的画廊,它会一直开下去,背后有一群病人艺术家在创作,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开办新的画展。”陈智民说,“除了住院的病人艺术家作品,我们还会邀请社会上的艺术策展人和公共艺术机构,把源源不断的病人艺术家资源带入医院。”

截至目前,#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个画展#已在微博上引发了7000余万阅读,近5000条讨论。

大众的关注让陈智民倍感欣慰,他在公众号里写道,近些年来,随着公众对于精神障碍的逐渐认识和包容,“600号”也慢慢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梗,听起来还有点亲切。这个名称也算是对一段公众观念改变史的见证。

侬好到600号去了,看看,那里住着一批艺术家。

注:患者均为化名。

来源:医学界

责编: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制版:舒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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