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專訪路風:芯片投資不能讓地方政府決策,中央得參與

經濟觀察報記者劉玉海作爲後發追趕型國家,中國長期將技術趕超視爲一項國家命題,但圍繞這一目標的實現路徑——自主創新還是技術引進,曾長期存在爭議。

在“技術引進”聲浪如日中天時,路風是呼籲自主創新最力、最堅定的一位。

這位早年曾在國家經委和國家計委工作、1990年代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系獲哲學博士、回國後長期任教於北大政府管理學院的學者,從2004年起先後發表了一系列研究報告,介入中國的汽車、大飛機、移動通信標準、核電、液晶顯示等產業發展的政策討論,尤其是他對中國汽車產業“市場換技術政策失敗”的判斷,社會影響巨大。2006年,路風教授參與了中國大飛機專項的論證。

《走向自主創新1:尋求中國力量的源泉》和《走向自主創新2:新火》收錄的他過去20年的一系列案例研究,試圖向公衆說明:一,技術能力來自於產品開發過程,引進設備和生產線永遠是一種技術跟隨體制,難以獲得自己的技術能力——技術可以買到,技術能力買不到,市場機制並不能自動帶來技術能力;二,“抱負水平”基礎之上的高強度技術學習,是後進者實現技術趕超的必要條件,因此走向自主創新需要遠見、勇氣和堅定的政治意志。

路風教授通過對中國大飛機、核電、高鐵發展歷程和技術來源的追溯表明,中國曾經在一些工業產業領域有技術基礎和積累,但改革開放後,遭遇了體制變革和技術替代的雙重衝擊,但只要形勢和條件變化,在有技術基礎的領域依然能做出成就。

他對以京東方爲代表的液晶顯示產業的研究證明,對於中國此前不曾涉足的全新工業領域,後進入者雖然面臨着很高的技術壁壘和巨大的市場風險,但仍然有趕超機會——京東方(以及後來的TCL/華星光電)斥巨資進入TFT-LCD顯示領域後,通過高強度技術學習、堅定大膽的投資戰略,打破了這一產業後進者所面對的困局:這個產業,不做不行;但做的話,投資巨大,而等你投產後,產品價格劇跌(有行業的規律,也有競爭對手的刻意打壓策略),市場風險巨大,且對手已經建好更領先的產線。

近年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中美貿易衝突,以及中興、華爲等一系列中國公司先後被制裁——使朝野上下對創新路徑的爭議結論不言自明:既然被“卡脖子”,那就必須動真格走自主創新之路。

但新的問題也接踵而至:如何建立適應自主創新的體制、戰略、政策和國家能力?如何處理自主創新與對外開放的關係?如何看待新型舉國體制?對於舉國關注的芯片產業,政府究竟能做什麼……就此,《經濟觀察報》日前專訪路風教授。

他認爲,後進者的地位決定了,政府需要在中國的經濟運行中扮演重要角色,國家可以作爲行動者參與技術進步的過程,特別是個別重大產業技術突破。當前,中國被卡脖子的集成電路(芯片),就是需要國家參與、實現重大突破的領域之一。但這個投資決策,需要中央政府參與,不能讓下邊的地方政府來做,因爲其能否幹成,高度不確定。

訪談:

芯片產業如果重點放在基礎研究,就是在迴避矛盾

《經濟觀察報》:如果說曾經有一段時間,中國的政策方向和主流輿論在談創新還以引進爲主時,你堅持呼籲“自主創新”,那麼當經歷了中美貿易戰、中興華爲被制裁,“自主創新”基本成爲共識之後,你在自主創新方面主要關注哪些新問題?影響自主創新、產業升級的,除了技術能力,還包括體制、戰略、政策、國家能力,在這些方面,中國還需要做什麼?

路風:還是從技術進步規律來看這個問題。我原來講自主創新,主要是因爲我完全、堅決不相信,在依賴引進的情況下能發展自己的技術。我的目標,是希望中國技術發展。今天,雖然自主創新基本已成共識,但第一,對科學技術進步規律的認識還有問題——領導層有決心自主創新,但到了執行層,從科技發展規律來看,還有很多問題;第二,體制是延續的——中國整個體系原來的做法,不是特別有利於科技發展,今天因爲領導層要求自主創新,體制就轉過來適應自主創新嗎?這其實很難。

對科學技術進步規律的認識問題,可以舉一個例子:去年5月,科技部聯合自然科學基金委、中科院等6部門發佈的文件《新形勢下加強基礎研究若干重點舉措》,把中國今天技術“卡脖子”的問題,歸結於基礎研究不夠。決策層好不容易要解決“卡脖子”的問題,作爲科技主管部門,他不去解決最迫切、最直接制約發展的技術問題,把它甩到一邊,而要去幹基礎研究,這顯然是錯的,我公開批評過。

這個文件還講,“基礎研究是整個科學體系的源頭,是一切技術問題的總機關”。基礎研究絕對重要,但技術不能離開生產實踐的學習過程,而是在實踐中掌握的那種能力——有些工程知識是不可以還原成爲科學知識的。科學和技術不是誰決定誰,而是一個互動關係。“運10”副總設計師程不時,曾經給我講過一句印象深刻的話,他說,如果沒有經驗,即便你學了一堆物理、力學原理,只從那個原理出發,你連一條拉鍊都設計不出來——因爲這裏邊包含了大量來自生產實踐的工程技術知識。

中國今天的問題是什麼?怎麼來的?爲什麼被人“卡脖子”?因爲你放棄了一些工業領域的自主開發——改革開放後有一段時間,大飛機不幹了、集成電路放棄了,等後來再撿起來的時候,和人家差距拉的更大。換句話說,中國今天的“短板”,大多不是沒有做過的技術,而是在依賴引進的過程中半途而廢——中國目前被“卡脖子”的真正原因是,曾經實行以技術引進代替自主研發的政策。

因爲,中國從1950年代開始的工業化,佈局其實特別完整——整個工業體系以及科學研究體制、工科教育,都特別完整。其目的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自給自足、不被別人控制。這個工業體系裏邊,肯定有發展落後的門類,也有發展好的領域。但在改革開放後依賴技術引進的那段時間,放棄了好多發展不是特別好的產業。凡是當時放棄的領域,今天都是短板。因爲技術發展需要長期積累。即便是集成電路產業,業內人士也說,今天沒有任何“愛因斯坦的問題”還需要解決——也就是說,基礎科學原理層面沒什麼需要突破的。因爲它已經有六七十年的歷史,今天看甚至是傳統工業;但問題是,你能不能按照成本和性能要求給生產出來——核心是工藝和材料。所以,集成電路、芯片的問題,如果把重點放在基礎研究,就是在迴避矛盾,精力、財力、時間就全都浪費掉了。

技術和生產離不開現代科學的發展,但實踐中的問題也經常給基礎研究提供方向。世界上需要解決的科學問題無窮無盡,但爲什麼人類只選擇解決其中的一部分,因爲存在“聚焦裝置”——來自技術瓶頸、來自社會關係的緊張。比如,勞資關係緊張,導致用機器代替人力。不理解這些,就不能理解人類的科技是怎麼發展的。

所以,如果不講基礎研究的方向問題,基礎研究也做不好。這個方向,就來自中國發展中要解決的重大問題、來自被“卡脖子”的問題、來自你可能取得優勢的地方。如果方向都沒有,純粹做基礎研究,那當然是科學家的理想世界——國家無限給你錢,你愛幹嘛幹嘛,還沒法考覈。如果是這樣,就把國家的科技帶上一條歧途——錢是花了,那幫人生活得很幸福,但社會急需解決的問題給扔一邊了。

從這就延伸到體制問題——中國這套科研體制,與實際需求、生產實踐是脫節的,雖然有一套申請科研項目的流程,但弊病叢生:不能集中財力、對成敗不負責任。

比如集成電路,科研立項是聽專家的。這些專家大部分來自高校、科研院所,本來就不在生產實踐中;他們立項的特點,是以技術性能爲主要指標——外國最先進的工藝是65納米的時候,65納米就是立項目標,人家走到40納米、28納米、14納米,立項目標也跟着人走,而永遠不會想,我自己應該到哪兒。這是一種技術跟隨體制。

這樣的項目確定後,一堆科研院所、企業申請,最後結題,專家說,技術性能達到立項要求的水平了,論文發了,院士評出來了,卻從來不說這個科研成果到底有沒有用,國家該被卡脖子的地方還被卡脖子,實際上脫離了本國產業鏈的需要。

但要改變這套體制很難,因爲它涉及很多人的利益,哪個部委都得掌握一筆錢,要不然就沒權力了。但最後預算全分完,國家迫切需要的東西沒給提供。

當務之急是把中國的集成電路產業鏈打通

《經濟觀察報》:談到體制,你也指出,國家領導產業升級和經濟轉型的任務,分散於發改委、工信部、國資委、科技部、商務部等部門,顯然不利於經濟轉型、產業升級,這個問題有解決辦法嗎?

路風:這個我不知道該怎麼解決,但從現狀出發,有些原則性的東西得說好:目標明確,成敗標準清晰——做出來就成,做不出來就敗。

如果真是國家資助的項目,第一個標準是有用性。如果研究愛因斯坦式問題,中國現行的資助體系已經夠了。而且,最基本的理論研究不花多少錢,不到工程階段要不了那麼多錢——愛因斯坦的主要成就,是他當郵局職員時做出來的,誰給他資助?要很多錢的,是要做對撞機這類的。爲什麼做對撞機?因爲國際上要做,未必是自己真正需要。真正要花錢的,是解決“卡脖子”問題、或者是把原創想法加以實現。

中國集成電路產業的問題,根本不是要做出什麼性能指標,而是今天能不能做出一塊芯片——哪怕它不是最先進的工藝,但是我能用、能解決我的問題。要能做出來,這個項目就幹,能幹出來,就算你成功。

中國現在有企業能做出28納米的芯片,但高度依賴外國設備、外國材料,美國政府一發禁令,他又不敢幹了。

實際上,整個半導體產業鏈上所有環節都有中國企業——EDA,中國有做的,做光刻機的也有,就是水平低點、市場不認(但有和沒有是本質區別,水平低點是能發展的)。中國的集成電路產業鏈,據說比我國臺灣、韓國、日本都全,甚至有時候比美國還全,但有個怪現象:這些中國企業彼此之間缺乏供應和需求上的較強聯繫,因而還不是一個產業鏈。因爲每個環節上的中國公司都是外國企業的供應商、參與的都是外企的循環、對接的是人家的標準,這些企業採購國產設備、上游供應品時,都認爲不適合自己。這就導致各自爲戰、沒有產業鏈,被人卡。

這種情況下,能不能有一個芯片的國產化項目?這條生產線全部用國產設備,哪怕退回到40納米工藝,從這開始,把這條產業鏈打通,下一步就有基礎變成28納米、可以再繼續往前走。我相信,中國從40納米出發做到28納米以後,美國拿你有什麼招?

這是中國現在特別迫切需要的,而不是一羣人說,設備能生產7納米嗎?最後設備做出來,能生產7納米,但沒人買,誰也不用,因爲跟他用的設備不是一個體系的。集成電路問題,國家年年花錢,有專項,持續支持了三個五年計劃,但還是沒有解決“卡脖子”的問題。

《經濟觀察報》:集成電路產業,中國90年代前後上馬908、909工程,按說也有年頭了。

路風:其實比那還早,中國做第一塊集成電路是1965年。但計劃經濟時期確實有些問題:第一,中國是被封閉的;第二,計劃體制本身的問題——集成電路技術變化快、市場變化也快。包括前蘇聯、東歐在內的全世界計劃體制的國家,發展集成電路都不太成功。這也說明,計劃體制和這類快速變化的技術的矛盾非常大。

中國改革開放前的集成電路工業,基本上是軍用以及爲國家項目配套做的一些大型計算機,利用量很小,沒有真正集合到大批量生產的消費品中,所以沒真正形成有競爭力的工業。其優點是一直堅持自己做,缺點是沒有市場化。

進入八十年代後,中國集成電路產業又走了另外的路——技術引進,放棄了原本自主開發的項目。因此,計劃經濟時期建的那批半導體工廠、科研單位,基本垮掉了。等90年代上馬908、909工程,跟前面的半導體產業基礎已沒多大關係——除了吸納原來的一些人員。也因爲之前的集成電路產業基礎垮掉了,908、909工程就引進生產線,但也沒發展得太好。

2000年後,中芯國際等公司進入,是第三輪發展集成電路產業的努力。這一輪比較市場化。但是到今天,集成電路產業的問題是,雖然每個環節都有中國企業,但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聯繫,沒真正形成中國自己的集成電路產業鏈。

《經濟觀察報》: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芯片產業中國如何打破困局?政府應扮演怎樣的角色、做些什麼?

路風:那就看需要解決什麼問題。目前,中國集成電路進口每年3000億美元左右,說明需求巨大。創新很難的一點是,決定要不要乾的時候,不知道需求在哪兒,但中國集成電路的需求在那明擺着。

當年京東方、TCL爲什麼敢投巨資上TFT-LCD顯示項目?因爲需求是確定的,中國有一個龐大的電子產品製造業,電視、電腦都要顯示屏,需求越確定、就越敢投入。

今天集成電路也是如此,有非常有利的條件:第一,需求是確定的,美國還卡供給;第二,從供給端看,集成電路產業鏈上有一堆中國企業。如果你是決策者,你怎麼想這個問題?敢不敢幹?投多少錢?

當務之急就是,能不能把中國的集成電路產業鏈打通——從戰略上考慮,即便技術要求上退回去一點。因爲不可能在前沿把它打通。

要打通這個產業鏈,就需要鏈條上不同環節的中國企業之間形成需求和供應關係,但這需要調整他們的一些標準、改生產線(這方面我和我的學生訪談的例子很多)。在目前情況下,這個矛盾靠市場、靠企業解決不了,國家應該幹什麼,得在這上面想。

政府就幹市場、企業幹不了的事,還得是幹大事。但要幹大事,就得有決心,投入就得集中,分散投資沒用。像現在一個項目有20多個企業承擔,每家分一點資金,其實沒什麼用。

《經濟觀察報》:除了集成電路,需要採取類似政府行動的新產業領域,還有哪些?

路風:總體上說,中國工業級的短板就是兩個:大飛機和集成電路,如果把軟件算上,是三個。這是政府應該抓的重點。其它領域有短板,但不是工業級的——泵做不出來、軸承性能差點,那是另外一回事。

《經濟觀察報》:你在談高鐵自主創新的時候,提過一個觀點——中國技術突破和產業升級,越來越取決於系統層次上的自主創新的引領作用。類似高鐵這樣的有創新引領作用的系統,還有哪些?

路風:在國家層面,必須要抓大系統,抓具體技術抓不過來。對技術有系統性引領作用的,主要是一些新系統,已經有的例子,特高壓、高鐵。特高壓的例子很典型:全世界只有中國上了特高壓,那中國的輸變電企業立刻變成這方面技術世界領先。這種大系統,會拉動一個領域技術領先。

類似的,未來可能有一些跟IT有關的系統,比如移動支付、5G、新能源汽車(涉及到充電標準);將來“北斗”的民用化,也可能衍生出新的系統來;智能家電、智能製造,都會出現一些有技術引領性的新系統。如果這種新系統和核心技術突破聯繫起來,中國是非常有希望的。中國未來技術進步的突破方向,不是在個別技術領域跟着人家跑,而是在這些新系統上創新,然後拉動自己的核心技術突破。這應該是一條很有希望的道路。

美國也有舉國體制,不要將其與社會制度混同

《經濟觀察報》:提到核心技術突破、集中力量幹大事,近幾年常會提到“新型舉國體制”。在以競爭性企業爲主體的時代,爲何需要“舉國體制”? 

路風:對“舉國體制”,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負面的看法是說,這又回到計劃體制。其實,舉國體制是一個任務體制,是國家遇到重大危機、重大挑戰時,所採取的一種執行重大任務的方式。它可以和計劃體制兼容,也可以和市場體制兼容,不要將這個任務體制和基本社會制度混同——計劃體制時期的中國、市場體制的美國,都動用過舉國體制。

回顧歷史,中國唯一稱得上發揮舉國體制的,就是“兩彈一艇一星”(“一艇”指核潛艇,載人航天工程算到“一星”裏)。負責“兩彈一艇一星”的有一個特殊機構——中央專委,其基本特徵就兩條:第一,對國家最高領導層直接負責;第二,直接抓到項目,對項目成敗負責。而且,雖然“兩彈一艇一星”是舉國體制,但當年是高度保密的,但人們仍說它是舉國體制——能調動全國力量來幹這個事。因此,如果沒有中央專委,就沒法定義它是舉國體制。因爲,有些事情計劃體制能幹,市場體制也能幹,像轉產口罩,同樣需要全國的資源,但市場機制就把問題解決了。

美國也有“舉國體制”:第一個例子,是二戰時的戰時生產局,動員工業企業轉產軍工產品,戰爭結束後撤消;第二個例子,是曼哈頓工程——原來交給科學家幹,發現不行,因爲它的任務不是弄清科學原理,而是在已知原理的基礎上趕在敵國之前把原子彈造出來,是個工程問題;第三個例子,是美國國防部先進項目研究局(DARPA)——1957年蘇聯發射世界上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後,面對落後於冷戰對手的“危機”,美國成立DARPA,採取以任務爲導向的研發模式,來重奪技術優勢。

DARPA的機構不大,預算也不是特別多,也沒有自己的研發機構,而是利用全國的資源——科學家、企業工程師,資助他們實現新想法。它的特點:第一,對國家負責;第二,直接對項目成敗負責。

有個西方學者提出一個問題,爲什麼二戰後那些革命性的技術都出在美國?她認爲,很大原因就是隻有美國採取了像DARPA所體現的國家直接介入技術創新。我的解讀是,只有那些“有爲”的國家或政治領導層,才願意並能夠這樣做——無論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無論是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

如果國家下決心、以“舉國體制”發展中國的集成電路產業,必須得有這樣一個體制:第一,對最高領導層負責的特殊機構;第二,直接對項目成敗負責,如果靠層層分解任務下去,那就完了——我們過去有這方面的失敗教訓。

概言之,“舉國體制”要合理存在,第一,要定義重大任務——對國家安全有重大影響,經常表現爲危機。今天中國社會客觀需要集成電路產業發展,但它不是重大任務——解決問題的“客觀需要”並不自動產生重大任務,因爲重大任務是在政治層次上被定義的。第二,有了重大任務,怎麼執行?需要有個特殊機構直接對這個項目負責,才能產生重大突破。

《經濟觀察報》:你可能也注意到,也有聲音擔心“舉國體制”泛化、政府的手伸得太長、太多,會不會回到計劃體制?

路風:這是一個問題,但更多的問題是,政府都伸手、伸完了還沒用。現在全國的半導體熱,地方政府全都伸手了,有用嗎?資源非常分散,各自理解也很膚淺,以爲上一條芯片生產線好像就成了,但設備全靠買外國的,人家要卡你照樣卡。

《經濟觀察報》:過去有個流傳甚廣的觀點:地方競爭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經濟高速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何以地方政府紛紛介入半導體產業,卻沒產生期待的效果?

路風:技術領域關鍵還是企業,地方政府起一定作用,但這對政府的要求太高,得有眼光。今天都說合肥是一個“披着城市外衣的風投”,那一任合肥領導的眼光表現在,他把京東方招商過去、且項目成功了。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合肥也有失敗——京東方落戶後,2009年合肥把長虹等離子顯示項目也拉過去了(鑫昊等離子顯示),最後項目不成功。當然,京東方項目的成功,對合肥有教育意義,對地方政府官員思維有非常大的影響——從項目的學習過程中,他理解了這種產業領域就得這麼幹,也直接促成長鑫(存儲)落在合肥。

《經濟觀察報》:提到合肥,我想到了上海——從你的書裏,能隱約感覺到,你對上海的技術創新能力一直有“看法”。

路風:上海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工業中心,但到今天,基本上把工業實力搞沒了,雖然有幾家大企業,但反正已經不再是中國最大的工業中心。我幾年前還感慨了一下:連製造水泵的企業,都變成上海引進的對象,淪落到這種地步!當然,我們都承認,大中心城市不適合發展很多工業,但上海弄到今天就剩下那幾家工業企業,這本身是值得總結的歷史教訓。

國家產業基金沒起到推動產業發展的作用

《經濟觀察報》:你在2010年6月研究京東方案例的報告中建議,成立國家層面的產業發展基金。現在不僅國家,很多省份和重要的城市,也都設了產業基金,你覺得這些基金的運營效果是否理想?

路風:現在國家層面的產業基金,我覺得是金融性的基金。比如,半導體大基金,成了一個營利性的金融基金,沒起到推動產業發展的那種作用。

很多企業都跟我說,不用大基金的錢。爲什麼?大基金跟他們談的第一個條件,8%的回報率,第二年就要這個回報。這跟市場的金融性投資基金有什麼區別?要真是舉國體制幹一些事情,得準備一筆不求回報的錢,就要把這事幹成——中間也許會有失敗,但失敗就失敗了,錢打水漂就打水漂了,非得有這個決心不行。

《經濟觀察報》:最近這十多年,市場化的風險投資在中國互聯網信息產業有不少成功案例,但爲何在工業產業領域缺乏出色表現?

路風:風險資本其實是有條件的,不是每個產業都適合,一個條件是技術變化:技術比較穩定、連續性的產業,不適合風險投資——像機械裝備、機牀,幹了幾十年,收入差不多就那麼多、經濟規模也不大;適合風險投資的,需要:一、技術變化速度比較快;二,技術變了就能賺大錢。

《經濟觀察報》:過去十年間,一些中國互聯網公司成長爲世界級巨頭,但網絡上也一直存在一種觀點,認爲他們主要是應用互聯網技術的服務運營公司,而缺乏硬核技術,你怎麼看?

路風:所以我對他們興趣不是特別大。從集成電路產業可以看出,資本邏輯有時是起負作用的:資本邏輯太強,一個企業沒做出什麼來,就包裝上市——因爲全民半導體熱、很容易圈到錢。這樣玩下去會玩壞的。這個產業還得踏踏實實,耐得住寂寞,兢兢業業一點一點做起來。資本邏輯確實比較適合互聯網服務型產業,但要按這個邏輯,就玩不成硬核科技產業——這裏投資大,風險非常高,還得長週期。

《經濟觀察報》:談到資本邏輯,你有個觀點特別讓我受啓發——一些地方官員對國企只有金融邏輯,而沒有產業邏輯。最近這輪國企改革,核心是以管資本代替管資產,是否恰恰墮入了你所批評的只有金融邏輯而沒有產業邏輯?

路風:國資委那一套完全是金融邏輯,保值增值就是金融邏輯,完全沒有產業內容。如果按那麼搞下去,可能財務上會很好看,但會毀掉好多企業。另外,有些國有企業決策受所屬地政府影響太大,而地方官員有的又根本不懂工業。

幾輪國務院機構改革中,產業工業部撤掉後特別不好的一點是,原來國家層面有這些部的時候,他還有產業意識,瞭解各工業產業的情況,知道不能違反其所在行業的規律;撤掉這些工業部,其所屬企業大多下放地方,地方領導就要GDP,他也不知道這個工業企業是幹什麼的。

《經濟觀察報》:這就涉及國家工業行政能力的建設問題,怎麼解決?

路風:這個還真不知道。現在整個決策體制,涉及經濟產業的,越來越以地方爲主,中央政府的能力是被削弱的。

《經濟觀察報》:計劃經濟時代,各工業部跟下屬產業企業聯繫緊密,甚至有很多部委官員是從下面大企業升遷上來的,但今天基本不是這樣了。

路風:這幾十年體制上的演變,就複雜了。中國過去有很多按專業分的工業部,都各有直屬企業。那種體制確實有制約企業自主權等問題,但改革開放後一段時期,一直有個簡單的想法——把那些工業部都撤了,就是市場經濟。但撤完以後突然發現,國家已經沒有工業行政能力了——到今天就表現爲,政府裏懂工業的人越來越少、政府越來越不懂工業了。

中國擁有全世界最大的工業體系,僅僅“互聯網+”,就能讓那麼龐大的工業體系升級轉型了?新冠疫情中,咱們口罩等防護用品轉產非常成功,跟“互聯網+”有啥關係?不還是老老實實把口罩做出來、把疫苗做出來嘛。只有以這些工業存在爲前提,然後去跟新技術融合,讓它提高效率。

《經濟觀察報》:在3G技術時代,中國曾力推自主的TD—SCDMA制式,後來採用這個制式的中國移動,商業上並不是很划算,但你認爲開發和採用TD—SCDMA仍然是有價值的,怎麼理解?

路風:3G的TD-SCDMA制式,在商業上不太成功,但如果沒有那一段,就沒有後來中國在5G技術上的優勢。在2G手機時代,中國沒一家企業做手機芯片;但到3G就有一大堆企業做手機芯片,其實是技術標準的原因。通過參與3G技術標準的制定,中國之後再沒落下移動通信標準制訂,中國企業也通過參與新標準積累了能力。再者,一些3G技術最後延續升級到5G。有很多失敗爲後來的成功奠定基礎——因爲技術能力的發展是連續的,技術本身、產品本身可以失敗,但它背後的知識和經驗非常重要。

今天國企的幾乎所有問題,基本都是政府的問題

《經濟觀察報》:過去20年關於引進和自主創新的爭論,基本是建立在國有企業的背景之上,有成也有敗;但越晚近形勢越明朗:高新技術領域越來越多是新的民營企業進入。這種情況下,國企在高新技術發展中能扮演什麼角色?除了軍工、核、高、基之外,國企在高新技術產業發展中還能發揮哪些作用?

路風:我原來關注過國企改革,發現國企在特別需要積累的比較連續性的技術、比較傳統的領域,是有優勢的。這一點和高新技術特別不一樣,高新技術變化很快,一輪變化可能就死掉一批企業。這種特點下,國企如何作爲,我沒認真想過,但這裏仍需要討論一下國企的問題。

我接觸的國企、民企很多,我一貫持這個觀點:今天國有企業的幾乎所有問題、特別是重要問題,基本都是政府的問題,而不是企業本身的問題——國有企業的問題,不是出在它的資產屬於國有或資本權屬於國有,而是出在那套管理體制。比如,有些國企領導功勳卓著,但照樣到點退休。爲什麼必須把國企領導者都當黨政幹部來管理?這不是企業的問題,是政府的問題。要對國企領導和政府官員做個區別,真正作爲企業經營者來對待。如果幹部管理體制有突破,好多國有企業可以變得很優秀。

國有企業在現有體制下,在新技術的創新上,其實是存在障礙的;但如果他們發揮作用,會收購一些有新技術的民營企業。所以,國企能不能在需要長期投資、投資規模比較大的高新技術產業領域,發揮一些作用?

《經濟觀察報》:近些年也有國企嘗試進入戰略性產業領域,甚至是大手筆投入,但典型案例呈現的是:其投資的企業,產業成果尚不明朗,但已經積累了數以千億計的鉅額債務。這提出了怎樣的經驗教訓?

路風:沒有仔細想過,說不好國有企業在高新技術發展中扮演什麼角色。但如果今天要做重大突破,舉國體制也好,國有企業也好,可能得采取點新辦法,也需要新型國企——有國有資本在裏面,可以起支持性作用,特別在企業創業或進行突破的時候,但企業得有管理自主權,完全按照市場規則運行。反正那種老體制,不適合幹技術變化特別快的領域。

國家應參與重大技術突破,但不能變成謀取財富

《經濟觀察報》:你談到,在中國工業能力躋身世界前沿之前,產業政策和工業行政不能退出。中國過去也曾出臺過一些產業政策,但事與願違的情況不少。

路風:我有時候也批評產業政策——最典型的就是汽車工業,汽車工業的產業政策有重大缺陷。它是在依賴技術引進的時代制定的——按那個產業政策,新的自主開發的力量不許進入,全是原來那一套。

我並沒有一直明確地說必須有產業政策,有很多例子證明,產業政策是壞的;甚至我也不知道這叫什麼政策,但是我覺得國家是可以參與技術進步的過程,特別是個別重大產業技術突破,我贊成國家作爲一個行動者去參與這個過程。但國家是技術突破的參與者,不能變成謀取財富。

促進技術突破方面,有些政策是重要的——但我不知道這叫不叫“產業政策”。比如集成電路產業,要是中國想發展突破,就得把一些政策聯繫在一起考慮,不能讓外國企業一方面卡中國,一方面又謀取中國的市場。像荷蘭的阿斯麥(ASML),最先進的光刻機不賣中國,但他在中國設廠,把低端市場全搶了。這時候就需要二選一政策:要不然就對中國沒有任何封鎖,要不然你就走。否則,光刻機行業的中國企業還能做起來嗎?中國企業把某個世代的產品做出來,外企競爭對手就把價格拉下來了。有了通盤考慮配合的政策,你敢拉價格?你拉,就反壟斷、罰你。類似的,如果有美國企業參與制裁華爲,那就退出中國市場。

《經濟觀察報》:汽車產業“技術換市場”這麼多年,顯然合資車企自主創新不如公衆預期,而新能源汽車、智能汽車,目前表現最突出的,主要是造車新勢力,那現在對合資車企應持什麼樣的政策方針?

路風:首先,需要明確一點:20年轟轟烈烈的自主創新運動,在汽車工業是有成果的,儘管在傳統汽車領域,自主開發企業到現在都不是強勢力量;但如果沒有這個成果,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搞不起來。中國新能源汽車的基礎,完全是自主開發,最活躍的企業,也都是自主開發。還有一些新勢力,大多是從IT技術領域跨界過來,然後融合,但開發車的經驗,是在自主開發模式下產生積累起來的。大合資企業、包括外資,反而慢了一步。這很容易理解,它們主導市場的時候,爲什麼花精力開發新能源汽車?

對汽車工業的政策,我贊成全面放開——外資持股比例全都不要限制。2014年“兩會”期間,時任工信部長說,放開汽車領域外資持股比例限制要有一個時間表。第一個反對的聲音就來自中國汽車工業協會。他代表誰的利益?就是汽車大國企的利益。其反對理由是,我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走到這一天,一放開,我們就完了——外資強勢。

其實,當全面放開、讓願意幹汽車的人去幹的時候,外資不一定能強勢。當年奇瑞、吉利剛進入汽車產業,誰看好他們?今天再問那些大汽車集團,奇瑞、吉利能力比他們是高還是低?

此外,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理由,外資車企享受很多優惠待遇,但這個優惠不是他直接得到的,而是他通過跟大國企合資得到的——政府以保護國企爲理由,實際上間接資助了外資。這個模式再生產,始終打不破。如果真的放開合資車企外方持股比例限制,“僞軍”和“八路軍”一下分開了。“僞軍”死路一條——要不然被外資喫掉,要不然投靠“八路軍”。當這個陣營界線分明的時候,政策就好辦了:外資願意來就來,但沒有任何優惠,他過去靠着大國企得到的這些優惠也都沒了。這種情況下,有些外資車企會很慎重,不會選擇立刻跟國企分開,因爲這並不有利於它。

《經濟觀察報》:從汽車、鋼鐵產業的過往看,出臺產業政策對政府自身水平也有很高的要求,政策本身不能是有問題的。

路風:對。不存在重大技術障礙的產業,放給市場來做;真正需要國家進入的,是需要創造資源實現突破的領域——經濟學講資源配置,但配置的資源只能是已經有的,而作爲發展中國家,往往遇到的問題是,你沒有那種資源,你得創造它,在創造資源的過程中,國家要扮演重要角色。

再舉一個學者錢德勒的研究:九十年代,他觀察美國的大企業,發現可以分兩類:一類是多元化的企業集團,一類是技術含量高的企業。這兩類企業的控制機制非常不一樣:多元化集團基本都是技術含量較低的工業或服務類業務,比如既做房地產,又做飲料,其基本管理模式是財務控制——特點是集團總部不參與業務的決策;但另一類高技術企業,像GE、波音這類企業的總部,是參與業務單位決策的,因爲技術上有不確定性——這樣的企業,總部是參與價值創造的。

今天如果把國家視爲一個大公司,也是這個問題:如果國家不想幹什麼,控制財務、人事,就把各省全管了;但需要重大突破的時候,就需要國家這個總部參與決策的過程。因爲像集成電路,上一個項目能幹成嗎?不知道,高度不確定。這個投資,不能讓下邊的地方政府決策,中央政府得參與。這是政府行爲模式兩個非常不同的類別,也可以幫助我們去思考舉國體制是什麼。

《經濟觀察報》:很多新的產業領域,需要有競爭性企業的進入,這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也是產業技術追趕創新非常關鍵的一點,但這個事情政府不一定能起到作用,而只能等到競爭性企業出現之後,政策纔有着力點。

路風:一個領域產生競爭性企業,這事政府做不到,也是唯一國家操作不了的。因爲政府官員的邏輯和競爭性企業的邏輯完全不同。但也不用去操作,中國創造性人才多得很,只要看到機會,就總會有人、有企業進入相應的領域。政府的任務,就是爲他們的成長掃清障礙、降低他們技術學習的成本,讓他們的成長符合國家利益。最後的成功,一定是這些條件都具備——有競爭性企業願意突破,國家願意支持;但政府和企業互相不能替代。

《經濟觀察報》:目前因爲存在被“卡脖子”的問題,會考慮政府在經濟中的政策、角色;但當這個問題過去、國際市場開放自由競爭的時候,是否需要關注競爭中性的問題?

路風:我們爲什麼需要國家的作用?往往是我們作爲後進者的地位產生的問題。而且,在若干年前,中國政策的主要問題是偏向外資——像汽車工業就是,吉利、奇瑞進入的時候,非不讓進。這種工業企業都有壟斷傾向,他控制了這個市場,就不希望別人再幹,所以外國企業強勢的領域,特別依賴中國政府政策的限制競爭。我那時候爲什麼對產業政策沒好感,也與此有關。那樣的話,還不如沒政策——沒政策,中國企業還有進入機會;一有政策,中國企業連機會都沒了。今天,如果要有產業政策,要從中國經濟發展整體情況看,不能允許外國企業在那掐死你的企業,然後主導你的市場。在這個前提下,做到規則比較透明、比較公平,可以更多的依靠市場去競爭。

《經濟觀察報》:主張產業政策的,往往會提到比較優勢論,並將其視爲經濟學很重要的一個基礎理論,但你對“比較優勢論”持批判態度,爲什麼?

路風:它也不是所有經濟學的基礎理論,只是經濟學有一支那麼說。比較優勢,也不是普通人理解的,你哪個強,就哪個多幹點;而是說:假如中美都既幹大飛機也幹紡織,儘管中國這兩項的生產率都比美國低,但中國幹大飛機的生產率跟美國的差距更大,紡織的生產率差別小一些,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不應幹大飛機,而應集中幹紡織,美國集中幹大飛機,這樣雖然中國兩項生產率都比美國低,但仍然能夠從分工中得到好處,且總體福利會最大。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就別幹了。

“比較優勢論”還說,等你的要素稟賦條件發生變化,資本更多了,你再去幹。我從技術進步的規律說,沒有一項東西是不需要積累的。如果你不幹大飛機,將來誰幹?一個做鞋的企業說,我們有錢了,幹大飛機。但你的對手是一百年來就幹大飛機的。你跟誰競爭去?你沒有知識積累、經驗積累。這是第一個我不同意的地方。第二,你沒告訴我,我集中做鞋做襪子,你做大飛機,怎麼我就會富起來了?做鞋做襪,永遠不會到那一步、那麼有錢。

“比較優勢論”有個觀點,產業發展是有順序的,應該先勞動密集型,再到資本/技術密集型。至少,這不符合中國歷史。中國走到今天這個地位,是因爲我們的前輩從一開始就打下一個工業體系的基礎。如果我們的前輩只幹勞動密集型產業,中國今天也和其它發展中國家工業能力差不多。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