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變形”屏幕背後:理想與現實的3600公里

“互換人生”後,“變形計”的孩子長大了

李勒優今年十七歲,身高一米五二,瓜子臉,頭髮披到肩膀上。

她現在上高三,喜歡上生物課,愛看偵探小說,夢想當一名法醫。

七年前,十歲的李勒優被選中參加《變形計》。這檔風行了十幾年的節目,聚焦厭學、物質、冷漠的城市“問題少年”,使其與農村孩子互換生活,體驗不同的人生。

屏幕中,李勒優從雲南紅河縣的農村,飛往了3600公里外的遼寧大連。

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她體會到農村與城市的差距;經歷了得到又失去的恐慌;感受到了同學的羨慕與嫉妒……最重要的是,從小沒有媽媽的她,找到了那份久違的母愛。

在此之前,沒有人懂得她的悲傷。

早在2016年,甘肅民族師範學院副教授陳博在一篇論文中寫道:《變形計》備受關注的根本原因絕非節目本身,而是其觸及到中國社會大變革時代,家庭中對愛的苛求與情感疏離、教育的疲軟與困頓、社會發展差距、貧富鴻溝的日益彌深等一系列社會問題與癥結。

節目自播出以來,獲得大量關注,同時也備受質疑。它被指責設置刻板,對事件描述存在渲染化傾向等,“捧紅了城裏孩子,踩碎了農村孩子。”

李勒優成爲了一個獨特的存在。

節目結束後的七年來,她依賴着那份母愛,一個人穿梭於城市和農村,從未中斷過。

“她就是我媽媽”

7月中旬,李勒優從紅河縣城的高中坐車返回老家——約80公里遠的架車鄉宗臘村。

這個中國西南角的小村莊,冬暖夏涼。第二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氣溫劇降,只有約20度。

雨越下越大,第三天,村子停電了。屋裏很黑,冷氣襲來。李勒優穿上棉衣,坐在堂屋的門口,呆望着遠處的山坡——七年前,來自大連城裏的崔晉哥哥也曾坐在這兒,像她一樣遙望着遠山。

命運像遠山的迷霧,若隱若現。

李勒優有時想,如果她當年沒有參加《變形計》,跟崔晉哥哥“互換人生”,認識了媽媽吳麗……她只是一個“孤兒”,必定會早早外出打工。

李勒優一歲多時,媽媽去世,爸爸緊接着入獄了。她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他們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讓她跟大她四歲的小姑以姐妹相稱,有什麼東西都是兩人平分。

奶奶張菊花記得,李勒優三歲前不會講話,四歲的時候,她拉着自己問:“奶奶,我是不是你生的呀?”張菊花聽後很心疼,回答她說:“是的。”

自從兒子犯事被抓,張菊花悲傷過度,身體出現了疾病。很長一段時間,她躺在牀上,無法起身,靠她的母親,即李勒優的太奶奶幫忙做飯,照顧兩個小孩。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李勒優意識到了自己跟別人的不同。張菊花說,李勒優漸漸長大,懂得了父母跟爺爺奶奶的區別,也聽到村裏人議論她的父母,開始變得敏感、自卑。

事實上,因爲家裏條件不好,“兩姐妹”都很內向。

李勒優記得,她很小就會做家務,經常做飯、炒菜、洗碗、掃地……甚至上山砍柴。她和小姑很少買新衣服,衣服破了,縫縫補補接着又穿。那時候,一家四口全靠爺爺偶爾外出打零工維生。

六歲的時候,李勒優到架車鄉中心小學上一年級,上學路上要走兩個多小時。

這所鄉里最好的小學,當時有七百多名學生,有一半以上的學生在學校寄宿。李勒優星期天去學校,星期五下午回家,每週生活費約10塊錢。

李勒優和小姑讀書後,奶奶身體慢慢好了起來,偶爾也會外出打零工。有一段時間,爺爺奶奶都出去了,家裏只剩下她和小姑。李勒優總是很害怕,她對黑夜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敢關燈睡覺。每次,小姑睡了,她要等好久才能睡着。甚至,她在學校宿舍也必須自己打着手電筒才能睡着。

那一段黑暗時光,讓她早早意識到了生命的孤獨。

李勒優說,她不敢跟同學說話,走路也總是低着頭。在一位同學的記憶中,那時候的李勒優很難結交,性格倔強,有一次還跟男同學打架。

沒有人知道,從小敏感的她,經歷了怎樣的傷痛。

爺爺奶奶不懂她的悲傷,也無法給予她想要的愛。直到李勒優被選中參加《變形計》,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大連有一個媽媽在等着她。

連續幾個夜晚,李勒優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媽媽已經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大連的媽媽長什麼樣?她是大眼睛、長頭髮?……她會不會喜歡我?

吳麗至今記得,2014年的冬天,她在大連機場第一次見到李勒優時,驚呆了:對方踩着一雙涼鞋,穿着破舊的粉色外套,背後是一個單薄的書包……

那時的李勒優,身高約一米三,蘋果臉,很可愛。

鏡頭畫面中,李勒優抬頭望着吳麗,怯怯地叫了兩聲“媽媽”。吳麗內心觸動,立即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李勒優身上,並接過了她的書包。

七年後,李勒優回憶起那一幕,稱那是她第一次叫媽媽,當時心情複雜,但就在那一瞬間,她認定了“她就是我媽媽”。

李勒優說,最讓她觸動的是,有一次吳麗帶她去單位,別人問李勒優是誰,對方不假思索地介紹說:“這是我女兒。”那時候,節目組並沒有跟着她們一起去。李勒優發現,這不只是一場節目或表演,她們的母女情是真實的。

自那時候起,七年來,她們一直延續着這份母女情。

7月22日,回家的第六天,李勒優搭車去了昆明,一個人飛往3600公里外的大連,那裏是她的第二個家鄉。

“變形計”

七年前的那個中午,李勒優被老師叫到操場,見了《變形計》的兩個選角導演“姐姐”。

這檔生活角色互換節目,以紀錄片+真人秀模式,於2006年首播,號稱“新生態紀錄片”。它經歷停播,又捲土重來。到2014年時,節目從最開始的“變形”七天,改成“變形”一個多月;主人公的選擇也具有更強的差異性和多元性。

《變形計》導演張濤說,農村主人公的挑選標準是,家裏條件不好或者情況特殊的孩子,最好表達能力強的。

他們定位落後的鄉鎮,通過縣宣傳部或教體局,讓學校推薦合適的孩子,他們再跟這些孩子一個個聊。“有時見了上百個孩子,也挑不中一個孩子,選角比拍攝的時間還要長。”張濤說。

那天,同時被叫到操場的,還有小姑李敏,以及其他幾個小朋友,他們幾乎都是孤兒或者單親家庭的孩子。李勒優記得,她手裏捧着碗筷,準備去打飯時,被導演“姐姐”拉到了一旁,問叫什麼名字,有什麼愛好,覺得外面是什麼樣子……當對方問起她家裏的情況,李勒優說着說着突然哭了起來。

李勒優的悲傷觸動了導演“姐姐”。

那時候,李勒優只有十歲,身份證年齡比實際大兩歲。因爲家裏沒錢買電視,她偶爾會去別人家裏看《仙劍奇俠》、《喜羊羊》等動畫片,但從來沒有看過《變形計》,也不知道它是什麼。

當聽到老師說,被選中的學生,不僅可以參加節目拍攝,還可以去城裏看汽車、飛機和高樓大廈時,李勒優很期待。

李勒優喜歡城市,對外面充滿了好奇。上小學前,她曾去過一次縣城,在縣城的姨奶奶家裏住了一個星期。那是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李勒優看見千姿百態的高樓大廈、馬路上的汽車自由奔跑、家裏的白熾燈照得地板明晃晃的……

她回到村子,土磚房裏只有昏黃的燈光、漆黑的地板,以及隨處可見的雞屎和鴨糞。

宗臘村坐落在山坡上,有41戶人家,幾乎全部都是哈尼族,他們有自己的節日、語言和服裝。2000年以前,村子很少跟外界溝通,多數人不會說普通話。李勒優記得,小的時候,村裏來過一羣會說普通話的外地人,幫村裏修馬路。李勒優喜歡跑去跟他們說話,問他們外面的世界,她也因此學會了講普通話。

2014年11月,車子開進了村裏,節目組工作人員如約而至。

村民很驚訝,第一次看見小車開到了村裏,還帶來了這麼多的外地人。他們紛紛圍過來,用哈尼語問發生了什麼事。村幹部一遍一遍地解釋,但他們依舊無法理解拍攝節目是什麼意思。

老人們很好奇,他們跟在節目組工作人員後面,看着他們拿着攝像機、無人機,把李勒優、村民和遠山都拍進了機器裏——鏡頭裏,村民圍着竜樹跳舞,唱着古老的哈尼族歌;李勒優在村子裏奔跑,一邊哭喊着尋找“媽媽”……

李勒優說,她當時沒想過拍得好不好,只是真實地去感受。

一個星期後,她跟着節目組坐飛機去了大連。這裏冬天很冷,晚上滿街都是霓虹燈,行人穿着羽絨和貂皮大衣。李勒優發現,馬路上車子太多,必須遵守交通規則,不像農村自由自在。

她突然闖入陌生的城市,感到自卑、膽怯,害怕自己什麼都不懂、什麼都做不好。

吳麗印象中,李勒優那時像五六歲的孩子,對城市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新奇。有一次,吳麗帶李勒優到外面買水果,發現她很多水果都不認識,香蕉、草莓、葡萄……更不要說喫過了。

那一個月,吳麗每晚都摟着李勒優睡。有一次,吳麗出差了,李勒優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着。

李勒優第一次滑雪,吳麗幫她穿好鞋,一步一步教她怎麼滑,但她的腳還是受傷了。吳麗看到後,很緊張,急匆匆地帶着她往醫院趕。

當時參與拍攝的一位不願具名的導演說,拍攝時,他們沒有設計任何情節與臺詞,只是搭建了一個橋樑,雙方的情感發展都是自然而然的。

不過,吳麗記得,一開始,節目組會安排她們怎麼說,怎麼做,包括安排她們一起喫飯、滑雪,安排李勒優進入城裏的小學讀書等。後來,吳麗覺得有些話很彆扭,她跟節目組溝通後,去掉了一些設計和安排,讓她和李勒優更自然地相處。

七年後,李勒優回憶起那些場景,點點滴滴,稱媽媽的愛跟爺爺奶奶的愛不一樣,它熱烈、直接、纏綿,自己此前從未感受過。

吳麗說,她一直想要一個女兒,李勒優的到來彌補了這種遺憾,這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

但很快,到了節目結束的時候。吳麗送李勒優回宗臘村,分別時,看着李勒優哭着喊“媽媽”,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對於李勒優來說,這更像是一場夢。剛感受到母愛,一切戛然而止。

“成名”的困擾

坐大巴車回昆明的路上,吳麗突然讓司機停車,說要去諮詢收養孩子的政策。導演張濤記得,他們打通了當地民政部門的電話,一番溝通後,對方說吳麗有一個兒子,又是單親母親,不符合收養孩子的條件。

吳麗想收養李勒優,帶她回大連生活、讀書的希望破滅了。

但她們之間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被割斷。李勒優回雲南前,吳麗給她買了一部智能手機,告訴對方,想她的時候就給她打電話。

吳麗離開的當天,李勒優不停地撥打媽媽的電話,但對方在飛機上,電話一直打不通。第二天早上,電話終於接通了,兩人哭着聊了一個多小時。吳麗叮囑李勒優好好讀書,多幫爺爺奶奶做些家務,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就告訴她,她會買了寄過來。

有半年的時間,李勒優因爲想媽媽,經常躲在被子裏哭,但她不敢跟別人說,甚至小姑都不知道。她從小就很難對別人敞開心扉。

那段時間,那種得到又失去的恐慌,讓她陷入了更深的孤獨。

與此同時,沒有人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在學校的一個同學看來,李勒優太幸運了,參加完《變形計》後,她皮膚變白了,穿的衣服也變好看了,還有了智能手機。那個時候,學校很少有學生用智能手機。

李勒優的校友李仙恩記得,那段時間,大家都圍着李勒優,問她各種奇怪的問題。李仙恩很羨慕李勒優的手機,通過它第一次知道了視頻網站和追劇。

2015年3月,李勒優這期《變形計》播出。

李勒優的爺爺奶奶花五百塊錢,買了一臺三十英寸的彩電,專門爲了看孫女的這期節目。小姑李敏說,他們守在電視機前,看了三四遍。

節目裏,李勒優穿着破洞褲子,到山上砍柴;她飛到大連後,穿得光鮮亮麗,住在漂亮的大房子裏,講一口普通話。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爺爺奶奶聽不懂,也跟着一時笑一時哭。

架車中心小學的兩位老師記得,那一段時間,整個架車鄉的大街小巷,所有電視機裏都在循環播放李勒優的《變形計》。

期間,學校老師還幾次組織學生在多媒體教室一起看,李仙恩記得,當時很多同學都看哭了。

李勒優火了,大街小巷都在談論她。

很多同學圍着她問:你是不是坐過飛機?飛機長什麼樣?城市是不是很漂亮?這個內向沉默的小姑娘,開始滔滔不絕地跟同學們介紹起美麗的城市……

村裏的大人拉着她問:“你一個人去這麼遠(的地方),不害怕嗎?你的膽子怎麼這麼大呀?”

李勒優說,她從來沒有想過怕不怕,一心只想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很多同學發現,李勒優變得開朗、自信了,成績也變好了,還頻繁地得到老師的表揚和獎勵,不少同學想跟她交朋友。李勒優說,但當時也有人表面跟她玩得好,背地裏說“她很驕傲”等。

7月中旬,李勒優說起那時候,稱自己確實“驕傲了”,“我有媽媽了,也有自信了,我爲什麼不能驕傲?難道我就只能像原來一樣內心自卑嗎?”

很快,有許多村外的人看了節目後,帶着玩具和禮物來村裏看李勒優。

來的人接連不斷,村民無法理解爲什麼這些人要來看李勒優,導致李家陷入了尷尬的處境。

那時候,當地愛心人士朱江峯正在資助李勒優和村裏其他幾個小孩。有一次,朱江峯來村裏看李勒優,見對方孤零零地坐在牀邊,牀上放滿大小不一的布娃娃。朱江峯覺得奇怪,問她爲什麼不跟小夥伴玩,李勒優沒有回答。他又問她,是否願意把布娃娃送給小夥伴,李勒優回答說“她們不要”。

朱江峯意識到,那一段時間,李勒優被孤立了。小朋友們無法理解,爲什麼他們(《變形計》導演)只選李勒優?爲什麼李勒優這麼幸運?她憑什麼這麼幸運?

李敏也羨慕李勒優。她說,自己也想去“變形”,但如果真的選她去拍,她肯定會很害怕,不敢一個人去這麼遙遠的地方。“我父母(李勒優爺爺奶奶)都是農村人,不懂外面的世界和法則,也沒有教過我們,所以我很佩服她(李勒優)。”

上初中後,李勒優去了縣城讀書,又被其他同學圍觀,她爲此很煩惱:我爲什麼要像猴子一樣被人圍觀?

城裏的哥哥

吳麗有時會想,如果兒子崔晉當年沒有參加那檔節目,也就沒有她跟李勒優之後的緣分。

2010年,吳麗跟丈夫離婚後,選擇讓兒子崔晉跟着自己。離婚前,他們家做生意,經濟條件不錯,住大房子,出門有司機接送,穿名牌……但因生意失敗,加上離婚,吳麗一個人帶着兒子住進了出租屋。

她借錢開了一家燈具店,工作很忙,壓力又大,沒有時間和精力管兒子。

崔晉記得,那時候,母親每天很忙,父親再也沒有出現過,家裏總是冷冷清清,他經常一個人對着鏡子說話。

與此同時,崔晉的生活也完全變了,母親給他買40塊錢的布鞋,他不肯穿,有時喫了上頓沒下頓……

崔晉開始逃學,成績一落千丈,經常跟母親吵架。後來,爲了找回曾經的生活,他自己在社交平臺賣衣服、生活用品等,很快就賺到了第一筆錢。

他拿着這些錢,“揮霍無度”,甚至不回家,因爲家裏沒有溫暖。

那段時間,吳麗也很苦惱,不知道怎麼管教兒子。2013年的一天,吳麗看了一期《變形計》,裏面的農村孩子懂事、體諒父母,母子感情非常好。她深受觸動,發了一條短信給兒子,讓他去看看這個節目。

吳麗沒有想到,兒子會願意參加《變形計》。

導演張濤說,城裏孩子的挑選標準是12歲到18歲,個性強、叛逆,或者跟家庭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他記得,崔晉報名參加節目,是希望改善跟父母的關係,一家人能好好說說話。那時候,崔晉有好幾年沒有見到父親了。爲此,節目組特意修改了“劇本”,讓父子倆一起到農村體驗生活。

2014年冬天,16歲的崔晉一個人拖着箱子走進了宗臘村,和他一起“變形”的,還有青島少年於海。

從2012年到2018年,張濤做了六年《變形計》的導演,接觸了不計其數的城市“叛逆少年”。他印象中,很多城裏孩子去農村前,會把那裏想象的特別美好,抓魚、打鳥、游泳……認爲自己能在鄉村活出一片天。事實上,一到村裏,他們就“傻眼”了。

崔晉住的李勒優家是一棟土坯房,家徒四壁,幾盞昏黃的電燈佈滿灰塵。他們睡在地板上,下面是豬圈,掀開被子,能從縫隙裏看到豬。

第三天,崔晉拖着箱子,跑到了馬路上,想要逃離這個地方,被工作人員和於海父親拉了回去。

剛開始拍攝那幾天,崔晉無法適應農村的艱苦,而看到於海有父親陪伴,自己的父親卻沒有來,讓他倍感失落。吳麗記得,有一天,崔晉情緒崩潰,拿手機給她打電話,歇斯底里地哭喊:“我滿腿全是包,想你想得要命,讓他(於海)爸給你發短信,他說不能發,你懂那種感覺嗎?我要死在這兒了……”

多年以後,崔晉回想起宗臘村,明白那個偏僻、貧窮和古老的村子,有着跟他過去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讓崔晉欣慰的是,沒過多久,父親來了。

這是自父母離異後,崔晉第一次見到父親,他甚至覺得有些尷尬。鏡頭裏,崔晉想跟父親親近,父親也想跟他親近,但中間總像隔着什麼。很快,鏡頭記錄下了他們當時發生的“衝突”——崔晉怪父親,不給他一個完整的家,讓他生活在冰冷的家中;父親說崔晉虛榮、花錢如流水,不懂得體諒父母。

七年後,崔晉再看自己的節目,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很幼稚,“好丟人。”

崔晉對這檔節目有一種複雜的情緒。他說,節目70%左右是真實的,同時節目組有時製造衝突、故意激怒他們,比如拿走他們的手機、煙、錢,激化他們跟學校老師的矛盾。

事實上,他們從城市到這麼偏遠的地方“變形”,本身就是一種矛盾和衝突。

但節目到了最後,所有的矛盾似乎都會得到化解:老師與學生、城市與農村、父母與子女……

在最後的鏡頭裏,崔晉變了,他跟父親、母親坐在山頭聊天,彷彿又找回了從前的溫馨。

不過,在張濤看來,對崔晉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很難說這樣的體驗能真正改變他們,只能讓他們去感受,發現之前被忽視的東西,特別是父母對他們的愛。

吳麗記得,節目拍攝完後,她接兒子回家,在長沙中轉時,崔晉想喫牛肉麪,當時還問了價格。“他以前從不問多少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管你有沒有錢。”吳麗覺得,兒子開始懂得節約,理解父母的不易。

而在崔晉看來,他參加《變形計》的最大意義是見到了父親,並跟他相處了近一個月時間。

自那之後,崔晉跟父親經常溝通,也不再和母親吵架,慢慢接受了父母的離異。

西南到東北,3600公里

離開宗臘村時,崔晉第一次見到李勒優,對方穿粉色棉衣,頭戴一頂金色皇冠,喊自己的母親“媽媽”,幾次哭着與他們分別。

崔晉記得,他跟着掉落了眼淚,他說不清楚爲什麼。

李勒優如今回想,假如此後媽媽不再理她,可能會對她產生更深的打擊。慶幸的是,吳麗並沒有放棄她。

《變形計》播出沒多久,吳麗就把李勒優接回了大連,讓其在大連讀書與生活。這樣後續的聯繫,在《變形計》的衆多農村主人公中很少見。

此前,作爲單親母親的吳麗曾詢問過兒子的意見,對方支持她接李勒優回來。7月下旬,崔晉談論此事稱,自己那時已經長大了,能理解母親的感受,因爲經歷過“得到又失去”的傷害,他不希望李勒優也經歷一次。

拍完節目後,崔晉去了美國一所大學讀書,他只待了幾個月,因爲不適應等原因,很快就回國了。彼時,他們的《變形計》正在湖南衛視熱播。

與此同時,李勒優進入吳麗家附近的一所小學讀書。

李勒優發現,在大連,自己成績跟不上,特別是英語,完全聽不懂。大連的小學從一年級開始上英語,她在老家讀書,到五年級還沒有學過英語。除了學習跟不上之外,李勒優還覺得,跟城裏孩子相比,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對方說什麼都聽不懂。當時,她陷入了驚慌。

她在大連的小學讀了兩個月,就選擇再次回到老家架車中心小學。那時,她已經看淡了同學對她的過度關注。

回來後,李勒優從最初成績在班上中等,突然竄到了班上的前幾名。她說,參加完《變形計》後,自己就對未來進行了規劃:初中去縣城讀;高中去市裏讀;大學去大連讀醫學院……李勒優嚮往繁華的城市,希望能跟媽媽在一起,爲此,她一步步地朝那個方向努力。

2015年的暑假,李勒優想到大連看媽媽,吳麗也想接她來大連玩。但云南到大連有三千多公里,對於一個單親母親來說,時間和金錢都是不小的壓力。

那時候,吳麗聯繫上了朱江峯,對方願意幫忙接送李勒優。

朱江峯至今記得,他第一次去李勒優家時,開車從架車鄉到宗臘村,七公里的土路,開了足足兩個多小時。那天正好下雨,路上泥土很深,又有泥石流,他至今感到後怕。

到家後,爺爺奶奶聽不懂普通話,無法跟他溝通,不敢把孫女交付給他,直到他去派出所打了證明,他才順利接走李勒優,並把她送到機場,找一位同行的女性幫忙一路照看。

進入機場後,李勒優每走一步,都會發信息告訴媽媽吳麗:我到機場了;我進安檢了;我上飛機了;我找到座位了……

昆明到大連,沒有直達的飛機,李勒優會跟着大人下機,再轉機……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有時飛機晚點,要一整天才能抵達大連。她一下飛機,就往機場出口跑,媽媽吳麗會在那裏等她。

每次接機,吳麗總是很擔心,直到看見李勒優,她懸着的心纔算落地。

此後,整個暑假,李勒優都待在大連,跟着媽媽玩、買東西、喫海鮮,見她的親戚朋友等。吳麗說,親戚朋友都知道她有一個女兒,他們都很喜歡她。不過,崔晉記得,剛開始時,母親吳麗覺得李勒優木訥、不喜歡叫人,會說她,教她怎麼跟人打招呼、相處等。

暑假結束後,李勒優返回雲南。朱江峯會去接她,再把她送回宗臘村。李勒優第一次返回時,朱江峯發現,她變得大方了,說話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跟人交流也非常有禮貌。

六年級畢業考試,李勒優考了年級第五,被紅河縣民族中學錄取,如願地去了縣城讀初中。

那年暑假,李勒優學會了一個人坐飛機。自此之後,她從雲南到大連,一個人來回十幾次,自稱從來沒有害怕過。

李勒優覺得,只要能見到媽媽,就是一種幸福。

“變形”的意義與紛爭

2014年冬天,崔晉和於海走進架車中心小學。

他們身高一米七、八,染着頭髮,打了耳釘,穿戴時髦,成爲小學五年級三班的學生,當時在學校引起轟動。

同班的李黎記得,他們住一個寢室,一起上體育課、打籃球,一起玩耍……大家對他們很好奇,圍着他們叫哥哥,問他們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同學李景旭說,有一次,兩人在寢室用摩絲幫同學打造髮型,同學們都覺得很有意思,但他們卻因此被老師批評。

那時候,他們不懂城市和農村的差距,但能感覺到對方跟他們有代溝,年齡和心理上有距離。

七年後,李黎回想起那時,覺得崔晉、於海的到來,讓班裏的孩子對外面充滿了想象,激發了他們內心的渴望與努力。他們這一屆同學,有一半以上上了高中和中專。

《變形計》前後持續了十幾年,號稱“使城裏叛逆小子蛻變爲勇於承擔的少年,同時爲農村學子搭建通往夢想的橋樑”,早期好評如潮。但很快,它引發了爭議,被指責從選角、拍攝,到製作過程都存在問題。

2015年,暨南大學碩士生周嘉雯在論文中對2014年節目中55名城市和農村主人公進行分析,發現節目選取的城市孩子通常富裕、叛逆、暴躁,有各種不良行爲,與父母不和;而農村孩子一般貧困、勤勞、堅強。“城市的問題少年和農村中的淳樸少年被人爲地定性……造成一種城市青少年問題嚴峻的假環境。”

同時,周嘉雯分析發現,在2014年的節目中,77.6%的節目看點名稱以城市主人公爲表述的唯一主體;6.1%兼具城市和農村主人公,但城市主人公居前;16.3%以農村主人公爲表述主體。

此前,節目製片人謝滌葵曾在文章《變形計——一份來自遠山深處的力量》中寫道:“《變形計》是我們在偏遠山區挖到的一劑良藥,專治讓很多家長失去信心的城市獨生子女病。”

這正是這檔節目長期以來被詬病的地方:聚焦城市孩子,把農村孩子當成陪襯,構成了對農村的一種消費。

此外,有網友還認爲,《變形計》體現差距,製造衝突,只是爲了博收視率。它24小時的攝像侵犯了小孩的隱私,對城市和農村小孩都是一種傷害。

中央電視臺記者劉奕杉則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了對節目不同的看法:《變形計》的社會功能在於反映社會問題,如城市子女教育問題、城鄉二元化帶來的社會資源分配不均問題、嚴峻的留守兒童問題,還有對主流價值的傳播,包括勤奮、珍惜親情和友情等。此外,湖南衛視設立“變形計勵志幫扶金”,對節目中農村主人公和鄉村學校進行公益幫扶。截至2014年,對41位孩子和17所農村學校實施了151.23萬元的公益捐贈。

李勒優稱,節目播出後,湖南衛視每個月補助她500元,一直到她初中畢業。除此之外,很多愛心人士到架車中心小學捐款、捐物。副校長王建榮說,前幾年斷斷續續有人來,他們捐贈和李勒優一樣的孤兒或者單親家庭的孩子。

更顯而易見的,是節目播出後城市孩子的改變。

周嘉雯指出,不少城市主人公利用自身名氣,走上網紅、演藝這一條路,也讓人質疑《變形計》選角是否受利益驅使,假借關注社會熱點之名炮製平民偶像。

參加節目之前,崔晉就喜歡玩微博,有十幾萬的粉絲。《變形計》播出後,他的微博粉絲漲到了上百萬。

從美國回來後,崔晉沒有選擇繼續讀書。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紅了,飄了”,走在路上經常被人認出,拉去拍合照。爲了增加曝光度,他開始拍短視頻、發“無聊的日常”“我‘哈嘍大家好’,都有好幾萬人雙擊(點贊)。”

半年後,他開始覺得這不再是自己,漸漸沉下心來做自己的事。他拍一些搞笑段子以及穿搭視頻,發在微博、快手上,走網絡達人這一條路。

張濤解釋,城市孩子在節目之後的選擇,並非《變形計》的本意,而是受他們所處社會、家庭環境的影響。

與城市主人公相比,農村主人公很難成爲網紅,也很少能找到其他出路。朱江峯覺得,對於城裏的孩子來說,體驗農村生活,讓他們看到了城市的背面,能促進他們心智上的成長。但對於農村孩子來說,看到城市和農村的差距,讓他們體會到落差,卻難以變成積極的意義。他的這種想法或許代表了許多人對《變形計》的質疑。

對此,架車鄉的一位村小老師康遠雄說:“(農村主人公)遇到這種情況時,如何調節,如何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這纔是問題的關鍵。”

《變形計》製片人劉茜此前接受採訪時說:“因爲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可能對他造成傷害,你就把他封閉起來,這纔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我們此前就考慮到這個問題,讓心理專家進行一個把關和評估。此外,我們會挑選心理狀態健康、承受能力較好的孩子,讓他們既看到城市美好的一面,同時領略到城市生活的艱辛。”

事實上,農村情況複雜,一檔節目無法改變整個家庭,以及鄉村教育的環境。

張濤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農村主人公想改變命運只能靠自己,考上大學才能真正改寫他們的人生。

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研究生魏金梅曾在一篇分析論文中寫道:《變形計》製造了一團和氣改過自新的大團圓式結局,這是虛假的想象。它以人爲替罪羊,忽視了時代的通病,對社會生活的批判停留在事件的層面,無法真正達成每一個人對時代精神和自身命運的深層次反思。

王建榮認爲,《變形計》不只是《變形計》的問題,更多的是農村整體教育的問題,特別是農村小孩家庭教育的缺失。

很多農村家庭處於生存的邊緣,父母沒有時間和精力關注孩子的教育問題。

此前,朱江峯資助了20幾個架車鄉的孩子,每年都會去學生家裏走訪。他發現,這些偏僻的地方,很多家庭孩子多,負擔重,女孩經常早早外出打工,或者輟學嫁人了。

這些年,農村的情況在好轉。據王建榮介紹,2013年開始,一方面是家長的認識提高了,一方面是教育局緊抓輟學問題,輟學的孩子越來越少,現在紅河縣的初中,畢業升學率達75%。農村裏九零後父母比六零、七零後父母更注重孩子的教育。康遠雄說,一代人的改變要靠一代人的努力。

即便如此,城鄉差距依舊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李黎說,他原來小,不懂事,如果是現在,他看到崔晉他們就會自卑,因爲覺得“自己很難達到他們的地步,哪怕對方只是城裏一個普通的小孩”。

兩個世界和一座橋樑

2018年,《變形計》歷經13年後,戛然而止。

張濤說,湖南電視臺幾乎所有的團隊都拍過《變形計》,它是真人秀的鼻祖,是湖南廣電的黃埔軍校。但到後來,全面脫貧後,很難再找到真正貧困落後的村子和家庭,很多農村的房子修得比城市的還漂亮。

張濤覺得,《變形計》不做了,是時代的進步。

不過,在李勒優看來,農村和城市依舊是兩個世界,一個是她的現實,一個是她的理想。

7月下旬,張菊花想看孫女李勒優的視頻,讓記者在網上找七年前的那一期《變形計》。

音樂聲響起後,張菊花放下手中的活,目不轉睛盯着手機屏幕,看見了七年前的李勒優:小小的身子,穿一身破舊的衣服,在村子裏奔跑,一邊哭着說:“我不相信媽媽會忍心離開我,我一直找,一直找,翻到牀底下,還有箱子裏面有沒有……”

很快,鏡頭切到了大連,李勒優見到了媽媽吳麗。“崔晉媽媽人好,她對勒優很好……”張菊花一邊看一邊嘀咕。

看到節目最後,李勒優跟媽媽分別時,她跟着也抹起眼淚來。

七年過去了,張菊花經常回想起那一幕幕,如果沒有參加《變形計》,孫女不會像今天這樣既懂事又聽話。

《變形計》架起了一座橋樑,此後,每次李勒優從大連回來,都會開心地跟同學分享自己在城裏的所見所聞。

村裏跟李勒優同齡的人,一個個外出打工,有的已經結婚生子。

李勒優到紅河縣上初中後,回家的時間不多;上了高中後,回家的時間更少了。但是,她每次回村裏,都會幫爺爺奶奶洗衣、做飯,去菜地裏幫忙等。她喜歡跟奶奶聊天,說學校的見聞,聊村子的變化。

幾年前,村裏修通了水泥路,很多人買了摩托車,到鄉里只要十幾分鍾。緊接着,一棟棟樓房拔地而起,乾淨、明亮。

李家依舊住在土房子裏,只是樓下不再養豬,門口鋪了水泥,家裏的牆壁兩年前由政府統一刷白了。

他們家有兩畝多地,一半種水稻,一半種玉米,偶爾能賣一些賺點錢。收完糧食後,六十多歲的爺爺會到周邊打一兩個月零工,也能掙上幾千塊錢。除此之外,家裏是低保戶,一年有近一萬元的補貼。

但家裏依舊拮据。三年前,李敏去了昆明讀衛校,一年光學費就要八千多塊錢,另外每個月還要生活費。

李勒優說,媽媽吳麗經常給她買衣服、鞋子、生活用品等,負擔她的學費和生活費,減輕了爺爺奶奶的經濟壓力。

吳麗從來沒有算過自己給李勒優花了多少錢。她覺得,李勒優就是她的女兒,對方需要什麼,她就買什麼,“媽媽給女兒花錢也要算嗎?”

7月23日凌晨,李勒優一下飛機,就看到哥哥和媽媽在機場出口等她。

幾年前,吳麗從燈具廠轉行做美容。剛有起色時,去年遭遇了疫情。今年夏天,她開了一家麪館,打算跟兒子一起經營。23歲的崔晉,現在是一名時尚達人,在網上賣自己的產品,有衣服、飾品、紋身貼等。

兩年前,崔晉回宗臘村看望爺爺奶奶,發現村子變了,修了水泥路,也蓋起來白色的小洋樓,但村裏的留守兒童依舊很多。

崔晉說,他曾在村裏找到溫暖,也希望給這些孩子帶去溫暖,於是,他開始關注留守兒童,也希望妹妹李勒優的故事能激勵更多人。

從機場回家的車上,吳麗跟李勒優聊起最近的見聞,家長裏短,包括李勒優臉上的青春痘……沒有絲毫的生疏感。

吳麗記得,剛開始那幾年,李勒優來大連時,說話小聲、謹慎,似乎總有一絲不自在。

在李勒優眼裏,媽媽吳麗是一個要強的人,會爲自己想要的東西去努力爭取,這也深深地影響了她。

似乎是突然之間,當年的小女孩長大了,變得越來越自信,會自己挑衣服,也慢慢有自己的主見了。

吳麗說,李勒優高二分班時,她建議對方報文科班。李勒優喜歡生物,故意電話關機,堅持報了理科班。

這兩年,李勒優除了暑假,寒假也會來大連。他們一起在家做飯,去玩,或者買東西,但崔晉很少跟妹妹李勒優談心,只是會告誡她不要早戀。他說,自己喫過虧,不希望妹妹也爲此喫虧。

上高中後,李勒優感到迷失,覺得現實到理想距離太遙遠。有一段時間失眠,她成績迅速下降,陷入了抑鬱狀態。

朱江峯覺得,李勒優學習壓力很大,因爲很多人幫助過她,她覺得自己成績不好,萬一考不上大學,就是辜負了那些曾經幫助她的人。

跟李勒優同一個年級的李景旭介紹,他們學校今年有一千多人蔘加高考,考上一本的只有十幾人,二本上線率有百分之二三十。宗臘村村長李克鬥說,村裏至今沒有一個人考上本科。

李勒優想考大連的大學,又擔心自己考不上。

但張菊花始終覺得,孫女每年去城裏,見到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跟村裏其他人不一樣。她能走出大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應受訪者要求,張菊花、張濤、李黎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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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學森 SN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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