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底海濱小城瑟堡(Cherbourg)不是一個經常出現在新聞頭條上的地方。這裏是法國海軍潛艇部隊的主要基地,出於國防考慮需要小城保持應有的低調。

最近一週以來,瑟堡卻受到全法國矚目。法美澳潛艇風波的最大受害方法國海軍集團(Naval Group)在瑟堡港擁有大型船廠,法國海軍自用的“梭魚級”核潛艇就在這裏下水。與澳大利亞的“世紀大單”簽署後,小城迎來了大批澳大利亞的工程師和技術人員,他們與法國設計師一起爲完成訂單努力到了最後一刻,直到上週的一通視頻電話終結了一切。

法國海軍集團新聞官法扎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回憶了收到澳方通知的過程。對他們來說,事情確實來得毫無徵兆。海軍集團高層今年一直在推進項目在澳大利亞落地,7月份還精心選擇了法澳混血、講一口流利澳洲英語的高管利裏安·布拉耶爲項目主管,並派到澳大利亞南部城市阿德萊德的船廠主持工作。然而,剛剛結束隔離,正準備大展拳腳的布拉耶卻收到了總部的新指令不得不捲鋪蓋回家。

“那是一個忙碌的週三(9月15日)上午,我們突然接到了一個來自澳大利亞國防部的電話,對方通知我們下午1點半要開一場視頻會議,也沒有透露主題。在那場會議上,我們被告知澳方已‘便利終止’合同(注:termination for convenience clause,指買方約定其有權無條件單方解除合同的條款)。”法紮在向澎湃新聞發來的郵件中回溯。

事後法國媒體發現,像海軍集團一樣被矇在鼓裏的,也包括法國總統馬克龍。美英澳組建AUKUS同盟一事完全沒有知會法國,直到這一計劃被公之於衆前幾個小時,才匆匆通知了馬克龍和少數幾個內閣高官。雙城風波

“世紀大單”戛然而止,在不到一週的時間裏引發了席捲美、歐、澳的地緣政治衝擊波,然而在風暴中首當其衝的是那些來自法澳兩國的設計師和工人們。

瑟堡和阿德萊德兩座港口小城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瑟堡市長、社會黨人貝努瓦·阿瑞維因這次突如其來的“背叛”而忙得焦頭爛額。他四處接受採訪,奔走於海軍集團與政府間“滅火”,他要爲幾百甚至上千個可能受影響的工作崗位顧慮,還得關心那些澳大利亞工程師的去向。

“五年來,我們與澳大利亞建立了聯繫,首先當然是經濟往來,但也包括文化交流和純粹的人文紐帶。在過去五年中,法國人和澳大利亞人學會了相互瞭解和欣賞——但他們都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感到震驚。”鏡頭下,貝努瓦無法掩飾自己對澳大利亞莫里森政府的蔑視,同時質問馬克龍政府爲何沒能預見到這一決定的到來。

如市長貝努瓦所說,拜12艘潛艇的項目所賜,過去多年裏瑟堡一直與澳大利亞保持着非常融洽的關係。

澳大利亞前總理特恩布爾2017年訪問海軍集團在瑟堡的工廠

2017年,澳前總理特恩布爾曾訪問瑟堡,爲新潛艇的建造主持開工儀式。那時特恩布爾曾受到當地居民夾道歡迎。

但如今,在這個8萬人口的海濱工業城市,澳現總理莫里森一夜之間成爲了所有居民的頭號公敵。

“澳大利亞人欺騙了我們,現在我們必須爲此付出代價。”瑟堡一間咖啡館的服務生蘇菲忿忿不平說道,“我們永遠不會忘掉這次的事。”過去幾年裏,瑟堡的咖啡館中總能傳出澳式英語的閒聊和笑語,澳大利亞人走後街道都將變得冷清起來。

瑟堡市中心的一所小學門前,一位澳大利亞母親抱起自己的孩子。“我們從ABC(澳大利亞公共廣播電臺)上才得知了這個消息。”這位母親對法國記者傾訴道,“從今年2月我們就住在這裏,一切都很順利,孩子們已經交了新朋友……對他們來說,這個消息太令人難過了。”

瑟堡大約有120個澳大利亞家庭,他們有些爲澳大利亞政府工作,有些受海軍集團僱傭。澳大利亞國防部稱,他們有33名澳籍員工駐紮在瑟堡。據法國《世界報》報道,瑟堡的吉爾伯特-左拉小學本月開學時已正式成爲一所雙語學校,現註冊有12名澳大利亞學生,預計未來十年外籍學生入學人數將激增。

“他們在學法語,我們在學英語。”一位雙語學校法國學生的母親說着,“那明天呢?”

海軍集團在阿德萊德的辦公室

在距離瑟堡一萬六千公里的澳大利亞海濱城市阿德萊德,同樣的場景正在上演。澳大利亞政府的海軍造船業務總部(ASC)設在阿德萊德西北部的奧斯本區,按照原先計劃,12艘潛艇將在阿德萊德的新造船廠中建造。因此這裏與瑟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宛如姐妹城市一般。阿德萊德人的生活幾年前就開始因這筆合同發生着改變,而莫里森突如其來的聲明,讓這裏的人們感到不知所措。

阿德萊德的一名澳大利亞籍海軍集團僱員在ABC的鏡頭前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所有員工都沒料到政府會宣佈這件事,我們一直被矇在鼓裏。”據南澳工會祕書戴爾·比利斯所說,海軍集團僱傭的澳大利亞員工,包括近100名已經調往法國的員工,他們的未來去向懸而未決。

“我們已經與海軍集團的人建立了聯繫,所以……看到這種情況有點難過,特別是對於那些搬到這裏來的人。”阿德萊德一家咖啡館的老闆哈維稱,她的客人中有一半都是海軍集團的員工,並表示莫里森政府的決定對她的生意是一個“小小的打擊”,尤其是在新冠疫情下的經濟低迷期。

另外還有一些阿德萊德當地居民認爲,法國公司製造的潛艇至少是“安全無害”的,但與美國合作製造的核潛艇卻可能會爲這座城市帶來核安全隱患。“在美國造我們的核潛艇,不要在阿德萊德(造)。”澳大利亞媒體上也出現了這樣的聲音。

居住在奧斯本北黑文(North Haven)的蘇珊娜認爲,取消與法國合同的決定對她的社區來說“絕對是可怕的”。“以前所有東西都是被封在混凝土建築中的,而現在,這太令人失望了——如果發生了爆炸,一切都被炸飛了,政府會怎麼處理這些垃圾?”

視線拉回法國,憤怒不已的法國海軍集團CEO在9月23日接受了法國《費加羅報》的專訪,他表示集團已向澳大利亞寄出賬單,將向對方要求高額賠償。《費加羅報》還組織了一場網絡投票,近75%的網友認爲法國對英美澳的回應還不夠,需要加碼。很多網友抱怨稱法國已成爲西方世界中的一個笑談。“魔鏡魔鏡告訴我,我還是個大國嗎?”

雖然讓英美澳媒體看了“笑話”,但最幽默詼諧的評論恐怕還是來自法國人自己。9月22日,法國評論性媒體《觀點報》就在頭版化用了童話白雪公主中的經典臺詞,向法國和法國讀者發出“靈魂拷問”:“魔鏡魔鏡告訴我,我還是個大國嗎?”

政府指責美澳“背後插刀”、媒體開啓“自嘲模式”,在這些表面反應之下,《觀點報》提出的問題或許真正揭示了法國精英和民衆當下的心理痛點。巴黎政治大學著名國際關係學者貝爾納·巴迪教授評論稱,突然一下,法國所有關於外交政策的假設似乎都被動搖了。

“不僅如此,我們還被看作一個小國。”巴迪說,“這真的會要了法國的命。”

如果瀏覽法國輿論場對澳大利亞“背叛”行爲的回應,戴高樂將軍的名字在各種評論中的出現頻率極高。在Youtube網站上,幾乎每一個討論潛艇風波的法語視頻下都有大量評論提到這位現代法國國際地位的奠基者。“假若戴高樂還在,法國何至於此?”這類留言收穫大量點贊。

與一些坦然接受殖民和霸權的時代已經過去的歐洲鄰居相比,法國總是試圖自我暗示乃至對外宣示其大國“榮光”(La grandeur),還毫不隱諱地聲稱自己是“全球玩家”。法國電視媒體在報道美英澳組建AUKUS同盟時,常常不忘帶着酸勁“提醒”觀衆,法國在所謂“印太”地區擁有新喀里多尼亞等海外屬地,因此具有某種“行動合法性”,不應被盟國晾在一邊。

早在潛艇事件發酵之前,法國輿論就沉迷於談論“法國衰落”的問題。右翼、極右甚至極左派都珍視法國的大國地位,批評現政府的政策造成了衰落的現實。爲此馬克龍政府承擔了不小的壓力,同時也想方設法展現法國的外交影響力。

最經典的一幕出現在去年8月。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發生大爆炸幾十個小時後,馬克龍火速趕到現場,成爲第一個“視察”現場的領導人,甚至搶在了黎巴嫩總統之前。幾周後他又重返貝魯特,直接宣佈15天內將成立一個新的黎巴嫩政府,還指責當地的政治精英“背叛”人民,儼然一套大家長的作風。

曾在法國防部擔任資深官員的現任歐洲議會議員阿爾諾·丹讓就對美國媒體坦言,時代已經變了,如今是一個法國在曾經的“後花園”非洲、近東等地都受到外來大國挑戰的時代,更別說太平洋區域了。法國必須重置其不同外交目標的優先級。

“對於‘往日好時光’法國人有點過於懷念了。問題是抱着這樣的心態,事情是好不了的,我們會一直遭遇類似澳大利亞的這種事。”丹讓說。

《紐約時報》則評論稱,潛艇危機不過是一個新的契機。這能讓法國得到片刻清醒,看着鏡子自問是否胸中的大國雄心與現實之間已出現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事實上,馬克龍政府也意識到靠法國自身已無法重振大國地位。自2017年9月的索邦講話開始,馬克龍就多次強調唯有融入歐盟才能夠獲得更大的戰略自主。潛艇危機發酵後,作爲如今歐盟唯一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在官方表態上法國確實得到了歐盟和其他成員國的聲援,但也僅限於此了。

在與法國保有特殊關係的近鄰德國,忙於大選的各大黨派幾乎只是口頭上強調了對法國的支持,外加老調重彈幾句“推進歐盟防務一體化”的場面話。即便是極爲重視歐盟“主權”和“戰略自主”的極右翼黨派AfD,也沒有接納馬克龍政府的一條核心主張——推進建設一支具有一定規模、行動上相對獨立於北約的歐盟聯合部隊。

德國AfD黨議員安東·佛雷森告訴澎湃新聞,德國還可以做更多來支持法國,但搞“歐洲軍”不在此列。

“我們現在只是在口頭上支持了法國的立場,但還可以推進一些具體的合作。比如德國可以站出來,與法國甚至俄羅斯一起形成一個類似於2003年反對伊拉克戰爭的‘巴黎-柏林-莫斯科’軸心。另外還可以藉此機會由德法共同推進歐盟防務合作,增強歐洲的防務和獨立行動能力。”佛雷森說。

“當然,法國政府主張的‘歐洲軍’計劃不在考慮之中。因爲一支大規模的‘歐洲軍’,其運作邏輯是與主權國家衝突的。在事實上每個成員國依然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國防部和貨幣,這又如何與一支統一指揮統一行動的“歐洲軍”兼容呢?AfD認爲保存成員國的主權依然是重要的。”佛雷森明確說出了他的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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