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經濟週刊

海航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陳峯因涉嫌違法犯罪,被依法採取強制措施。

陳峯  視覺中國 資料圖

9月24日晚,海航集團公佈了這則消息。和陳峯一起被採取強制措施的,還有海航集團CEO首席執行官譚向東。

消息公佈之前,海南省海航集團聯合工作組組長、海航集團黨委書記顧剛在黨員幹部大會通報了這一情況。

“很多人或許會覺得突然,我問了一些高管,他們說也早就預料了。但我想很多基層幹部職工在那一剎那可能或多或少還是會有些愕然。” 顧剛在隨後致海航全體員工的一封信中寫道。

他宣佈,在經歷了近8個月的破產重整後,這場歷時4年的危機終於到了要收尾的時候。

根據此前顧剛透露的信息,如順利完成破產重整,海航將重整拆分爲四個完全獨立運營的板塊——航空板塊、機場板塊、金融板塊、商業及其他板塊,各自由新的實控人股東帶領前行,相互完全獨立,確保各板塊各自迴歸主業、健康發展。重整後,海航集團老股東團隊及慈航基金會在海航集團及成員企業的權益將全部清零,不再擁有相關股權。

也就是說,以陳峯、譚向東爲代表的海航初代創始人將全部出局。

海航的“窟窿”到底有多大?

在被帶走之前,陳峯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海航總部了。上一次他出現在公衆視野中,是今年1月底海航集團關於新一屆黨委改選的一則消息,那時陳峯已經不再在集團黨委委員之列。

更早一點,是去年9月,因爲海航無法按時償還超過268億的債本息,“陳峯被限制高消費”上了各大新聞網站的首頁。意外的是,當天海航系的股價應聲上漲,其中,海航科技在15分鐘內上漲10%,封住漲停。

在此之前,海航已經連續4年陷入流動性危機的漩渦中。在陳峯和海航已故董事長王健歷時兩年半的自救失敗後,2020年2月,由海南省政府牽頭會同相關部門派出的專業人員組成的“海南省海航集團聯合工作組”正式入駐海航集團。在經歷了長達一年的摸底覈查後,最終宣佈資不抵債,於今年1月底宣佈破產重整。

破產重整的消息公佈之前,無論是外部還是內部都很難相信,這樣一個一度擁有1.2萬億資產規模的龐然大物,最終會走上這樣一條道路。

“過去的一年,真的很難。我們很多人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一場百年未遇的疫情如此嚴重地影響我們。讓雪上加霜的海航真的一下就走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但其實很多人不知道,即便沒有這一次疫情,我們也很難再走下去。”在宣佈破產重整的當天晚上,顧剛在給所有的集團員工發出的內部信中這樣寫道。

據接近聯合工作組的知情人士稱,“剛進駐的時候,聯合工作組根本想不到會走到破產重整這一步。因爲他們當時被告知的情況並沒有這麼嚴重。”

事實上,在聯合工作組進駐前,就連海航內部,都沒有任何人清楚龐大且錯綜複雜的海航系真正的資產和負債底數。

《中國經濟週刊》記者瞭解到,聯合工作組進駐後,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才完成了摸底工作,徹底摸清了一共有2000多家企業以及海航所有的負債及負債率。最後樹立梳理出的三張海航集團股權關係樹狀圖,每一張都近三米長。

“這是海航歷史上第一次摸清一共有多少家企業和所有企業的股權關係,最多的股權關係層級足有7層之多。”上述知情人士說。

摸底的結果是:嚴重資不抵債。

“資產和負債的差距巨大,已經不是通過賣資產能解決的問題。”據聯合工作組相關人士透露,經過詳細調查摸底的這個債務數據是經過多方認證的數據,也是能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數據。

但另一方面,海航具有包括資產價值、品牌價值、服務價值等在內的較高救助價值。

最後各方達成了破產重整的共識。

據接近聯合工作組的知情人士透露,破產重整的方案經過了近300家債權機構前後開了30多次的大會議、無數次的小會議進行磋商和博弈,收集了幾百條意見,獲得了80%債權機構的支持。海南省以及監管部門的有關領導也多次聽取了彙報。在此過程中有過激烈的爭論和較大的分歧。最後形成的方案被認爲是確保所有債權人利益最大化的解決方案,也是多方均能夠接受的一個結果。

自救失敗,海航錯過最佳搶救期

海航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在聯合工作組進駐之前,海航集團在兩年的時間裏處置了近3000億元的資產。但這與海航天文數字的總負債相比仍然相距甚遠。

在提到瘋狂擴張的那幾年時,海航的一位創始人曾如此向《中國經濟週刊》記者描述海航飛速膨脹的過程:“我們槓桿加得高一點,因爲覺得機會難得,千載難逢。就像上面掛了一個金疙瘩,我們想給它抓下來。夠不着的情況下,我們選擇踮了踮腳。沒想到一個沒站穩,閃了腰。”

如今看來,海航不僅是閃了腰,而是傷筋動骨,不得不被送進了ICU。

“完全沒有想到,腦袋都大了。” 王健生前曾這樣向《中國經濟週刊》記者形容海航當時面臨的流動性危機。他表示,海航內部一直在降負債率,原本計劃用十年的時間,將集團負債率降到25%以內。

遺憾的是,在接受這次採訪後不到三個月,王健在法國公務考察時意外跌落致重傷,經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原本已退居二線兩年的陳峯再次出山,在接受《中國經濟週刊》專訪時,陳峯將海航出現的問題歸結於“慾望太大,經驗不足”。他認爲,在走出去的過程中,海航對宏觀形勢判斷失誤。在前幾年快速發展的過程中,海航的速度和節奏都出現了問題,沒有預計到環境變化以後可能帶來的結果。諸多因素構成了根本的原因,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從而遇到了流動性的問題。

陳峯在採訪中不止一次感嘆:復出之後一直挺難的。流動性最困難的時候就像遇到洪峯一樣。“過去一年,海航已經死了一輪。”

在外界看來,海航轉身的速度明顯慢了。

“陳峯不想賣,他覺得海航還可以扛過去,一次次開會和別人講海航是怎麼闖過以前的危機,他認爲海航這次也可以。”據海航內部人士向《中國經濟週刊》記者透露,“在最好的時機沒有及時處理賣掉資產,等到市場下行,很多資產沒人接盤就賣不出去了,甚至就沒了。”

2018年底,陳峯在接受《中國經濟週刊》記者採訪曾這樣解釋:“經濟環境跟上半年相比發生了明顯變化,突然發現大家都沒錢了,很好的資產也沒有我們預期處置得那麼快。怎麼辦呢?我也不能降成蘿蔔白菜價,只能慢慢賣。”

聯合工作組進駐之前的海航已經深陷債務漩渦,內部員工已經七八個月沒有領到薪水。而外部,面對海航一次次沒有時間線的拖欠,債權人對海航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

有債權人抱怨稱,他們與陳峯的溝通看不到解決問題的希望,“他沒有還債方案,只講因果”。

復出掌權,陳峯忙着安排接班和內部清理

令外界失去信心的還有陳峯復出後一段時間內密集的人士調整。

在王健去世之後,陳峯對海航的管理層進行了大刀闊斧的調整。據知情人士稱,王健曾經重用的200多名幹部被免掉。

這被外界解讀爲對王健團隊的“清洗”。坊間一直傳聞,海航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則,“陳峯用過的人,王健不會再用,反之亦然。”

對於外界的“清洗”之說,陳峯曾經的解釋是,人員的調整主要是爲了配合戰略轉型的需要,調走了一些過去負責資本市場運作的人員,安排了一些海航成長起來的,懂航空業務的人員來更好地適應。

但這個解釋頗爲牽強。

據海航內部人士向《中國經濟週刊》記者透露,陳峯“清理”走的那些人,很多都曾經主導並參與過2017年前的併購收購項目,“那些懂資本運作的人曾經是王老闆眼裏的紅人”。王健時期曾經被重用的大量幹部都被免掉,以至於在聯合工作組剛進來時,新上任的人被問起海航的資產都“一問三不知”。爲了查清楚資產底數,聯合工作組請回了大量被調整的員工,甚至是已經離職的人。

在一些海航內部人士看來,陳峯的“清洗”行動一定程度上耽誤了海航的資產處置和風險化解。

而在陳峯的人事調整佈局中,最令外界詬病的是,其子陳曉峯在兩年之內從M5級(注:海航的員工級別,分爲M1—M16)員工,晉升爲海航集團有限公司董事會董事兼集團總裁。

這令海航內外震驚。“那時的海航完全變成了一個子承父業的家族企業,這徹底導致了人心的渙散。”上述知情人士說。

6月30日,網傳海航集團兩萬多名員工集體舉報董事長陳峯,列出的“罪狀”包括:暗箱操作私自兌付集資款、貪心妄想把海航變爲家族企業、利用職權拉幫結派中飽私囊等。

舉報信中稱:陳峯之子陳曉峯在未經集團任何合法合規手續的情況下“空降”海航董事局,陳峯讓根本不懂管理和航空業務的兒子着手參與、控制集團業務,妄想把海航集團辦成自己的家族企業,這種行爲嚴重製約了集團的發展,加速了海航集團的破產之路,把水深火熱之中的海航集團進一步推向了深淵。

3家上市公司破產重整,被違規佔用及未披露擔保等逾千億元

陳峯究竟涉嫌什麼犯罪,在目前的公告中沒有透露。但從顧剛致海航全體員工的那封信中或可管窺一二:

“直至當野心和慾望把集團送入深淵的時候,再一次遇到更大危機的時候,既不能清醒的認識自己、也沒有把握住機會、沒有說真話的勇氣、更沒有付出和擔當的魄力。直至要把數十萬家庭的希望、成千上萬家機構的信任毀於一旦,乃至於給國家造成了數千億元的巨大損失,這時候很多事情就真的已經註定。”

今年初,海航系旗下三家上市公司*ST海航(600221.SH)、*ST基礎(600515.SH)和*ST大集(000564.SZ)宣佈破產重整,共涉及上市公司的母公司、主要子公司及關聯方64家。

引發輿論譁然的是,這三家上市公司共自查出總額逾千億元的非經營性資金佔用等違規佔款與擔保窟窿。

其中,僅海航控股就被大股東違規佔用資金375億元,其中,被關聯方拆借資金96億元,借款被關聯方實際使用138.7億元,爲關聯方提供擔保形成的資金劃扣86.7億元,關聯方代收款項50.8億元,幫大股東兌付員工理財8.2億元;供銷大集子公司購買的理財產品的最終資金137億元被控股股東或其關聯方借用,子公司爲控股股東或其關聯方提供擔保導致資金被劃扣53億元;海航基礎被關聯方非經營性資金佔用有55.7億元。

對被申請破產重整的3家上市公司所涉及的衆多中小股東來說,退市清算的風險無法預估。而目前的破產重整方案被聯合工作組認爲是最大程度保護股民利益的方案。方案中,通過將上市公司的債務轉移給大股東償還,以及通過股抵債、留債展期清償、信託份額抵債等多種方式降低負債水平,以最大限度保護中小股東的利益。

從公告看,所佔用資金相當大的部分來自銀行貸款,這些資金主要被大股東和關聯方用於在全球市場上進行激進的併購。而在這一系列眼花繚亂的併購中,海航所展現出來的超高技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其爲併購所做的股權嵌套結構極爲複雜。

一直以來,在海航集團內部有嚴格的等級分層,同時高度集權化。一位海航內部人士分析,高度集權化管理導致了資產流向的不透明,每家公司雖是獨立實體,但在管理上根本無法保持獨立,“一個人的調令就能隨便調動旗下所有公司的資金,沒有任何防火牆。”

這最終導致了大股東對上市公司資金的鉅額佔用。

最新的消息透露,海航集團成員企業*ST海航(600221.SH)、*ST基礎(600515.SH)和*ST大集(000564.SZ)及其子公司重整案第二次債權人會議將分別於9月27日、28日和30日召開。

顧剛在內部信中說:“過去的海航曾經給太多的機構和個人造成了損失,即將召開的破產重整的二債會是大家的艱難決策,但也是法治化市場化中最差情況下的能有的最好選擇。海航人還要面對這個大考,我們要努力,希望別人支持那個最差情況裏的最好選擇,給海航機會,錯誤由犯錯的人承擔。”

“因果論”救不了海航,也救不了陳峯

“這麼好的一個集團怎麼就走到了今天?” 顧剛曾經發問。

這或許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和惋惜。

“因果循環皆有定數。”在兩次接受《中國經濟週刊》專訪時,陳峯都把因果掛在了嘴上。

“因果”是佛教用語。在海航,佛教的符號曾經無處不見。從外形像一尊盤腿佛陀的海航大廈到大廳、頂樓處處供奉的佛像再到海航員工胸牌吊帶上的藏文六字箴言……王健曾經對《中國經濟週刊》記者坦言自己信佛,而陳峯表示則自己“塵緣未了,欠銀行那麼多錢還沒還吶。”

陳峯曾經這樣對《中國經濟週刊》記者表述過與海航一起在海外市場“大買四方”的其它幾家企業的看法。“安邦已經完了,萬達半死不活,復星苟延殘喘,但海航不會是他們。”他很肯定,“因果不一樣,海航的使命是造福於全社會。”

但這回,他失算了。

在陳峯宣佈被依法採取強制措施的當天,顧剛在上述內部信中以不點名的方式對“因果論”做了總結。顧剛說:“在度過困難,擺脫危機的時候,很多人又丟了初心、忘了使命,總以爲故事還可以重複,是上天給了自己機會,總是把因果和自己的冒險經歷掛在嘴邊,佛經成了指揮自己的行動指南。”

陳峯曾經認爲,“對人世間的這些事情不必太執着。該發生的一定發生,不該發生的一定不發生。”

不知此時,在裏面的他又是如何看待因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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