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魷魚遊戲》風靡全球 聽說有人不服?

◎唐山

456名債務累累、走投無路者,被神祕人邀請加入魷魚遊戲——贏家可拿走456億韓元(約2.46億元人民幣)。

剛進入遊戲時,絕大多數人不知道,失敗的代價是死亡。他們曾集體退出,可在現實逼仄下,發現“痛快去死”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他們又回到遊戲中。最終,成奇勳殺死了“發小”曹尚勳,成爲贏家,可他參加遊戲的目的卻消失了——急需錢做手術的母親已離世。而成奇勳在遊戲中一直照顧的腦癌老人,竟然是魷魚遊戲的幕後操盤手。殺這麼多人,只是爲了“玩得高興”。

這就是近期橫掃歐美各大榜單的韓國電視劇《魷魚遊戲》,已吸粉1.11億,總播放量超70億次,是流媒體巨頭奈飛歷史上最成功的劇集。播出期間,奈飛市值增加192億美元。

意外的是:在IMDB(互聯網電影資料庫)上,《魷魚遊戲》評分高達8.2分,可在豆瓣上僅得7.6分。

這不就是《大逃殺》《欺詐遊戲》《愛麗絲在無主之地》等等等等的改寫版嗎?這麼老的故事,爲何還能收割眼球?最近都在討論這個,但似乎過譽了吧……種種質疑,引人深思。

戴着技術眼鏡 

自然看不懂對技術的批判

《魷魚遊戲》的框架確有抄襲、融梗之嫌。

最初兩集劇本完成於10多年前,因“老套”遭反覆拒絕,直到奈飛投資(可能是投資太少,服裝用的是老土運動服,這些運動服積壓太久,灰塵令多名演員皮膚過敏)。

導演黃東赫感到欣慰:奈飛從沒問過“是不是太老套”,而是更關心“下一步會是什麼”。

整個東亞社會近代史,都是在“技不如人”的壓力下形成的,堆積成集體無意識——遇事先問:“技術是不是太Low?”

天地君親師喪失約束力後,技術便是最後的岸。於是,一大堆工程專用名詞被移植到人文領域中,甚至看個劇,也要新奇、複雜、高級和燒腦,一旦嗅出模仿氣息,立刻垂頭喪氣。

可藝術欣賞是看技術嗎?翻開藝術史,哪部經典的技術在今天不是老套?如果一首歌不是爲了愉悅內心,而是爲了挑戰發聲技巧,我們爲什麼還要唱它呢?

現實是,我們都被技術套牢,趣味退化通向的正是《魷魚遊戲》中的社會:天下之大,技高者得之,何須斯文?

在劇中,不論張德秀的殘暴、韓美女的無恥、醫生的不擇手段、曹尚勳的陰險……均毫不掩飾絕無遮攔。於是,“取勝”僭越便成最大公約數,一切只能靠彼此的惡意來約束來推動——誰走錯一步,誰就掉下深淵。

《魷魚遊戲》所批判的,恰恰是技術萬能的現代世界,侷限在“技術”的視域中,自然看不懂它。

回到“理解之同情”去看問題

在對《魷魚遊戲》的批評中,腦癌老人、主角成奇勳中槍最多。

“人設論”者堅定地認爲:腦癌老人太老套,是“爲懸疑而懸疑”;至於成奇勳,說謊、沒膽、暴力、貪小便宜,將這種人設爲主角太毀三觀。

這種充滿技術優越感的欣賞偏執,是現代人最大的審美缺陷——喪失了“理解之同情”的能力。

事實上,腦癌老人設計魷魚遊戲並不突兀。

賦予現代社會合法性的是明天,因爲“明天會更好”,我們才忍受了當下苦痛。而傳統社會的合法性來自過去,因爲前人這麼做,所以我們也應如此。過去相對清晰,明天相對模糊。專注於明天的人,註定會因未來的不確定而陷入焦慮。

對腦癌老人來說,明天已成笑話,除了魷魚遊戲,還有什麼能證明他曾經活過?

至於《魷魚遊戲》的主角成奇勳,他是典型的反英雄,經歷了韓國經濟的飛速成長和社會開放,誤以爲融入了歷史。可隨着失業、創業失敗、妻子帶女兒改嫁……成奇勳發現,自己突然被時代甩了出來。

失敗逼出了成奇勳的流氓氣質,那是弱者的武器。像所有失敗者那樣,成奇勳喪失了規劃明天的能力,只好把命運交給概率,靠嘲諷宗教信仰、嘲諷真誠來支撐自尊。

然而,成奇勳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片未被格式化的地方——對弱者的同情。生死關頭,他無私地照顧腦癌老人、脫北女孩姜曉。這份同情雖卑微,卻平易近人。作爲韓國社會這個更大的魷魚遊戲中的勝者,腦癌老人突然發現:感動還沒死去,它只是被塵埋。

於是,成奇勳贏得並不偶然。

《魷魚遊戲》其實是一部社會劇

帶着“理解之同情”就能明白,《魷魚遊戲》其實是一部社會劇。

劇中最感人的一段,莫過於智英臨死前的獨白。她從沒在這個世界上作爲人活過,從出生起,就不得不接受上一代人強加給她的命運。既然必然失敗,那就假裝這是自己的選擇。

包括姜曉,不敢死的背後是她有一個才10歲的弟弟;包括彈球遊戲中的夫妻被“二人必死一人”的規則摧毀;包括與衛兵暗中合作的醫生,因誤會而玉石俱焚……《魷魚遊戲》真的只是一個“殺人遊戲”的俗套故事嗎?如果沒有那些人間悲歡,沒有失敗者的悲鳴,沒有冒充命運的結構性騙局……它什麼也不是。

包括成奇勳最終對腦癌老人的恨,也不完全源於良知被喚醒,更多是對其冒充上帝、左右自己命運的憤怒。《魷魚遊戲》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它在暗示:資本主義猶如特洛伊木馬,正在全面侵入並接管我們,使我們習慣於按照它的指令,專注於無靈魂的生活——只看未來,不看過去,通過你死我活的爭奪,爲其創富。

在這個局中,沒人能成爲真贏家。

這種概括能力,使《魷魚遊戲》具有了融入全球化議題的能力,因此受到歐美觀衆的追捧。遺憾的是,在我們這裏,常把這種能力極簡化爲“資本主義批判”“現代性批判”,通過與類似題材對照,便得出“《魷魚遊戲》不夠深刻”的結論。

是《魷魚遊戲》不夠深刻,還是我們喪失了深入能力?

深入能力 標示出了真實差距

即使是相同議題,也要看能否深入。同樣一張臉,有人會畫成不朽名作,有人則畫成行活兒。遠離田野的人,津津樂道於“失敗者都是命中註定”,真誠的人則能看到個體失敗背後的社會失敗。深入能力源於悲憫,源於開放的心態,源於發自內心的尊重,如果這些都成了稀缺品,那麼就只剩下乾巴巴的技術,以及無來由的濫情。

只靠頓悟式思維、感覺式判斷,是無法真正進入後現代批判的。不妨做一個假設:把《魷魚遊戲》交給中國導演來拍,能否同樣成功?

假設的問題可能不需要答案,但能提醒我們正視:總沉浸在甜寵、宮鬥、搞笑、偶像、玄幻、穿越中,不關心世界在看什麼、在擔憂什麼,則真實的魷魚遊戲還有多遠?

世上最無奈的事,莫過於別人在聊前門樓子,我們卻在想胯骨軸子。無法切入正題,因爲不具備相應的基礎知識,所以總是get不到別人的點。

不必拔高《魷魚遊戲》。在全球化時代,中心與邊緣的區別在於:前者負責思想,後者負責提供案例,這是暫時難以撬動的大格局。

這決定了:《魷魚遊戲》無法因思想性而被認可,必須在技術上有突破。

講的故事讓別人愛聽 很不容易

不知爲何,《魷魚遊戲》的“技術性”反而最受國內網友詬病。這就忽略了,一部劇經寓言式概括,往往會喪失懸疑感,《魷魚遊戲》卻很好地平衡了二者關係,其中手法頗高明。

首先,綜藝化設置。綜藝節目是當代觀念輸出的重鎮,經此規訓,綜藝設置與真實界限日漸模糊,《魷魚遊戲》的場景、過程刻意模仿綜藝節目,從而將荒誕故事真實化。

其次,空間逼仄。開放式集體宿舍、積木式樓道、舞臺化遊戲場……均刻意違反電視劇應鏡頭豐富、用畫面說話的傳統創作規律。背景單調化造成壓抑感,直通現代人的“幽閉恐懼症”,強化了懸疑氛圍。

其三,遊戲化人設。該劇模仿了手遊角色的分配原則,匯大惡、大善、高冷等於一堂,每個角色都是一種人性的代表。對互聯網原住民來說,豐富的類型化比單獨的典型化更可信。

其四,現代隱喻。姜曉鑽中央空調通道探祕,玩具人偶麻木表情下的屠殺,猶如《楚門的世界》的賽場佈景……關聯起一個廣域的現代批評。

其五,對比。童年遊戲與殘酷屠殺,虛擬遊戲與真實生活,遊戲者與警察,中青年的掙扎與無緣社會的老人們(成奇勳與曹尚勳的母親)的幼稚……太多的兩極給《魷魚遊戲》的敘事提供了突變的可能。

《魷魚遊戲》的手段不新穎,但都準確把握了當代講故事的策略——影視人正面對前所未有一代觀衆,他們更熟悉網絡,缺少真實的人際交往。對他們來說,套路比感動更有觀賞性,“爲什麼”比“相遇”更浪漫。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講述方式,誰想明白這些,誰就能端起時代的話筒。別以爲李子柒、PewDiePie們容易,講好自己的故事,讓別人愛聽,《魷魚遊戲》做到了,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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