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诗友谈创作】

尹贤:律诗中二联漫说

评家简介
尹贤,实名尹贤绪,原籍四川,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在兰州铁一中任高中语文教师多年。高级讲师。曾任《甘肃诗词》主编,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特约编审,《中华大典》中唐文学部编纂人之一。甘肃楹联学会、重庆新诗格律体研究院顾问。著有《诗词曲写作指导》《古人论诗创作》《尹贤选集》等,诗论常发表于《中华诗词》。

许多人喜欢八句整齐的律诗,喜欢律诗的丰富多彩,喜欢律诗中二联的对仗。律诗如果删去中二联,余下首尾四句也可以是一首全合平仄格律的绝句,但是内容单薄或不完整。中二联在律诗中有重要地位和作用,是律诗的有机组成部分,是经常流光溢彩的部分。

写好中二联,须有全局观念,注意起承转合。清诗大家王士祯说:“勿论古文、今文、古今体诗,皆离此四字不可。”(《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九)

律诗的构成,一种方式,由四联分别担任起承转合,首联起,颔联承,颈联转,尾联合(又称收、结)。这是通行的标准格式。例如杜甫《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首联写祠堂肃穆的外景;颔联写冷寂的内景,“自春色”“空好音”,已含感伤意;颈联缅怀,两句概括诸葛亮的人品和一生事功,鞠躬尽瘁,精炼之极;尾联表达作者自已——一个忠君爱国的漂泊者对丞相壮志未酬的深沉哀痛。四联起承转合,层次井然。此类篇章,还有杜甫《旅夜书怀》、王维《送梓州李使君》、卢纶《晚次鄂州》等。缺少中二联,尾联难以理解。

另一种方式,首联起,中二联承,尾联上句转,下句合。中二联是并列或递进关系。这种方式也很常见。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首联起,作者在外宦游,对“物候新”不是喜悦而是惊心,为全诗张本;中二联都是承接,写此地景物以表明物候的新,颔联是写早春的名句;第七句转,由景转入人事,听陆丞歌吟而兴感;第八句合,自已想回家乡看看而不可能,不免悲从中来,“归思”与首联“宦游人”相呼应,绾合全篇。中二联四句成了全诗四处闪光的亮点,似支撑亭台的四根柱子。类似诗篇,有李白《渡荆门送别》、杜甫《江村》、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门楼》等。

律诗中二联,颔联靠近首联,颈联或靠近颔联,或靠近尾联。全诗浑然一体。不能孤立地看待和处理中二联。

清代也有学者对起承转合持异议。王夫之承认,“起承转收,一法也”,但“试举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吴乔认为律诗有用和不用起承转合之法的。二人同举了沈佺期《独不见》为例: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首联说少妇居室,以双燕起兴,比夫妇相守,暗喻少妇独处;次联表明丈夫征戍地远时久,少妇想寄寒衣;颈联说音书断绝,两地遥隔,写足少妇的思念;尾联说,谁使少妇愁思而人不见,还让明月来相照,言外意:这不令少妇更难堪难受吗?吴乔认为,“八句如钩锁连环,不用起承转合一定之法者也。”(《围炉诗话》卷二)但是,尾联上句变作疑问句,未尝不可看作是诗的转。此诗没有株守四联分任起承转合的常规,似不足以否定起承转合之法。 

明胡应麟说:“作诗不过景、情二端。如五言律体(按:七言律体同),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诗薮》内篇卷四)清潘德舆进一步肯定说:“四句两联,必须情景互换,方不复沓。”(《养一斋诗说》)

律诗中二联一景一情,有不同的安排,不是一个模式。

中二联前景后情,如上引的杜甫《蜀相》。又如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因“不才明主弃”一句诗得罪了皇帝,仕途无望,在江浙一带漂泊。颔联承前写独宿桐庐江所见凄清景色;颈联由景转入情,意为他乡虽好,究竟不如故土。前景后情一类诗例,还有钱起《赠阙下裴舍人》“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常悬捧日心”,李商隐《风雨》“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等。

中二联前景后情的,常是一承前,一转后,四联合乎起承转合的标准式。

中二联前情后景,也有不少。往往是首联提到某事,颔联接着写自已的心情,颈联写景加以烘托渲染,由言情变为写景,也算是“转”。如刘长卿《新年作》: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首联言新年独悲,笼罩全篇;颔联承上说悲愁的缘由——官卑,新年不得归;颈联写环境和景物,凄凉的猿声,迷茫的江柳,融悲情于景;尾联自比贾谊,不知外贬还有多久,表明凄苦之深。前情后景诗例,还有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温庭筠《过陈琳墓》“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等。

中二联前情后景的,以景托情,借景抒情,四联一般也合乎起承转合的标准式。

《清诗话·师友诗传续录》记载,有人问:“律诗中二联,必应分情与景耶,抑可不拘耶?”王士祯答:“不论者非,拘泥者亦非。大概二联中有次第,有开阖。”

中二联可以全写景,或全写情吗?

朱庭珍说:“律诗中二联,不宜一味写景。……盖诗要情景交化,始可深造入微。”(《筱园诗话》卷四)

实际上中二联全写景的相当多,旅游山水诗常是这样。不过,要注意景有大小、远近、朝暮、动植物等分别。为免合掌,一联上下句景应各有侧重;为免雷同,中二联景物也应有所变化。如前举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二联,一大景,一小景。

又如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苈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作者因“永贞革新”被贬为柳州刺史,诗寄一起被贬的刘禹锡等四位友人。首联概说登楼愁思。中二联写景以抒其愁,景有区别:一较近,惊风密雨吹打城郭,暗喻政治风暴中与友人同受打击;一较远,岭树、江流,与友人遥隔不得相见,愁肠百结。颔联纯是景,颈联景中有人。尾联说在边荒之地,音信难通,不知现况和前途,应合篇首的愁思茫茫。全诗意象纷出,意境辽阔。

只要不雷同,有变化,不仅中二联可以写景,加上首联,也可以写景,如王维《山居秋暝》、温庭筠《利州南渡》。有时甚至四联全写景,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至于中二联是否可以全写情呢?回答也是肯定的。写情不都是直说情,往往寓情于事,有叙有议,使抽象的情具体化、形象化,如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中二联写重阳随俗登山饮酒,强颜为欢,满腹牢骚和不快。用平常语写出不平静的心情,“尘世难逢开口笑”,至今活在人们口头上。尾联转合,自我安慰,古今如此,似看破红尘。此诗不仅中二联即事抒情,尾联也是写情。含蓄多意,世相百态,个人升沉苦乐,尽在其中。

四联全写情的也有,往往景事情相合。如无稹《遣悲怀》三首。

律诗中二联对仗,作者读者都很重视。

清毛先舒说:“律诗对仗须精整”,须审“平侧”。(《诗辨坻》卷四)他这里讲的平侧,用现今的话说,双字词要注意两字组合的方式:“平”,即并列式,或称联合式,如“云霞”、“杨柳”、“鹦鹉”;“侧”,即偏正式,代表非并列式,包括动宾、动补、副动、定语加中心词等。对仗,是并列对并列,偏正对偏正。如“山水”可对以“云霞”,“江水”便不可以对“云霞”;“鹦鹉”可对“龙蛇”,但不可对“神龙”;“杨柳”可对“梧桐”,“春柳”便不可对“梧桐”。纵然一物与二物相对,只要二词二字是并列式,也是可以的,如“鹦鹉”对“龙蛇”。当今有些诗作者往往忽略这一点,致所对欠工。

对仗要精工,还要注意区分并列二字的同义(近义)和反义。同义如“干戈”“肝胆”“吟哦”“叱咤”,反义如“天地”“古今”“是非”“兴亡”。最好同义对同义,反义对反义。王力先生把双字词二字并列(包括同义和反义)称为自对。“既自对而相对,虽宽而亦工”。(《汉语诗律学》)如杜甫《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首联即对仗,专名相对,地名不可改,容忍“庭”字不合平仄。颔联,“吴楚”对“乾坤”,“东南”对“日夜”,四词都可说是二字反义自对,虽是不同小类相对,仍是工整的。颈联,大部分词相对,“亲朋”“老病”各是同义自对,但句末重要的“字”与“舟”,词小类距离稍远,难入工对,可算邻对。此诗,颔联二句写景极佳,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如在目前;后二联感怀身世,忧念家国,其胸襟足与前之宏大气象相侔。

中二联对仗形式宜有变化,不宜总是正对,可使用反对,流水对。特别是数首联章时,要适当变化。刘熙载所谓“遮表对”,是反对的一种,即用“有”“无”或“是”“非”相对,“有”“是”为表,“无”“非”为遮。如上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流水对,上下句各是一意而不全,相连才能表达一完整的意思。如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荀鹤《春宫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李商隐《筹笔驿》“徒令上将挥神笔,终教降王走传车”。流水对是避免合掌的好办法。适当加入流水对,可以使中二联流动有变化,不板滞,不雷同。

中二联还应有节奏变化。节奏,语音的停顿,五七言后三字,或是“二一”,或是“一二”,或是“一一一”,两联不宜相同,要有变换。名家有时也有疏忽,如杜甫《秋兴八首》其四,两联尾“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同是“一二”,且都是动宾结构,就是小疵。七言前四字节奏通常是“二二”,可以变化为“三一”,或“一一二”、“一二一”等。如今人聂绀弩《推磨》:“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前四字是“一三”式。

如上所述,律诗中二联在全篇中起着重要作用,或承或转,或同是承。中二联情与景有不同的安排。一景一情虽是通例,但是景、情都可前可后,二联、三联甚至四联全景全情也可以,重要的是灵活变化。景、情不是绝对的,往往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景事情相合,或半景半情,似景非景,似情非情。对仗有不同种类和形式,工对、邻对、宽对、流水对,各有其用。中二联对仗,要严整而又流动,不堆砌拖沓,不生硬死板。对仗要妥贴、自然。

写作中二联,有常规,有变例,有法而又无一定之法。既要重视法,又不能泥守法。一般先从法入,后从法出。如沈德潜所说:“诗贵性情,亦须讲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而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着得死法!”(《说诗晬语》卷上)古人有关论述,值得我们认真思索、参考。

以意运法,运用活法,中二联以及全诗就能鸾凤和鸣,色彩缤纷,气象万千,赏心悦目。

原载《中华诗词》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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