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飛

“萬家無暴”項目發起人

我是一名警察，來自湖北省監利縣公安局，我在警務系統工作了30年。2014年連續發生的女大學生遇害案觸動了我，我決定要爲女性安全做點什麼。年底我發起成立了一家公益機構叫監利縣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會。很快我就接到一位女士求助。

她26歲，她的丈夫把她的嘴脣打得紅腫，我們瞭解以後得知，他們兩個認識七天就結婚，結婚七天後捱打，他們的婚姻只是辦了婚禮而沒有到民政局登記。她跟我說，“我很憤怒，我要離婚”。這是我們接的第一個家暴，一下就把我們難住了。因爲第一她在外省被打的，我們監利沒有管轄權，第二沒有到民政局登記的婚姻，怎麼離啊。沒過多久又有好幾個來向我們求助，所以我們就開始把精力放在反家暴。當我們決定來做反家暴的時候，我一些朋友提醒我，“家暴就是家務事，你憑什麼管，你管得了嗎？”

這些質疑提醒了我，我們做反家暴必須依法進行。我畢業於華東政法大學，長期從事公安執法管理工作，規則的意識已經融入我血脈，後來我接到一位受害人求助，她說，我又被我老公打了，我生不如死。我說，你報警了沒？她說，沒有，我報警了還怎麼做人啊！還一位女士向我們求助，她說，我的媽媽又被我爸爸打了，我說，你叫你媽媽去報警啊。她說，我說了，我媽媽給我講了個故事，我們隔壁村裏有個男子殺了他的嬸孃，然後家裏人報警後這個男子就跳樓自殺了。這個媽媽給女兒講這個故事，她是一種心理暗示，如果我報警了的話，我的丈夫也會跳樓。在我們收集的1300多個案例中，首次被家暴就有求助的才2%，而研究家暴問題的專家有個共識，就是家暴只有0次和N次。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第三方的干預，家暴會無限循環，如果我們被家暴以後該怎麼去求助？

還有一位男士他是一位女婿，他看不慣他的岳父不會做家務還打麻將，這個男子就打了他岳父幾回，像這些很奇怪的案例靠幾個志願者是無法幫助的，它需要跨學科、跨界別和跨地域的力量整合。

從2015年開始，我們藍天下和縣婦聯共同探索怎樣建立高效且可持續的聯動，我們實施的公益叫“萬家無暴”。

我們探索出的一種聯動模式婦聯加公安加社會組織加，目的是爲家暴的受害人建立一個強大的社會支持系統。

有位女士在丈夫打了她第三次以後她報警。我電話回訪的時候，她對報警很後悔。

他們夫妻倆是大學同學，那個時候正是他丈夫的升職期，正處於關鍵時期，她擔心這個報警會影響她丈夫升職。我說，你去要《告誡書》吧，當她明白《告誡書》的作用後就反覆問我一句話，我丈夫的單位會不會知道。我告訴她，告誡是不會錄入警方的平臺的，而且也不會載入她丈夫的人事檔案，如果你提出不要把《告誡書》送到你丈夫單位，派出所就不會送。

遭遇家暴以後必須要求助，我認爲最好的方式是報警。因爲這有幾個優勢，警察的效率最高，他比任何人來得都快他還能幫着收集證據，而且最重要的是警察阻止家暴效果最好，報警以後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一定要拿到《告誡書》。

爲什麼我不推薦拘留和口頭批評呢，因爲拘留是有情節要求的，我們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希望家裏的人被拘留，而且一旦拘留以後可能會招致親友的埋怨會增加壓力，而口頭批評則讓施暴者認爲報警不過如此，有好多施暴者事後跟受害人說你報警了吧，警察能把我怎麼樣，這樣讓受害人更加認爲報警無用。而《告誡書》是特別能體現法律溫度的東西，它非常嚴肅，它白紙黑字地載明瞭誰打了誰觸犯了什麼法律，如果再犯會有什麼後果。

我原來做回訪的時候，很多受害人跟我講，報警以後警察都沒給我處理。事實上不是這樣，警察花了大量的工作做勸說做調解，有的甚至讓施暴者寫了保證書，但是我們警察離開以後，他手上什麼都沒有，口說無憑，所以她認爲沒有處理。

那位擔心報警影響丈夫升職的女士，很快拿到了《告誡書》，她給我發微信表示感謝，她說，他的丈夫被告誡以後改變了很多，以前每週要打三到五場麻將晚上十二點纔回來。被告誡以後，現在不打麻將了，每天忙完工作就回家，週末的時候還幫她買菜接小孩，我從這條信息中看出她心情很好，前不久我問她，你現在過得怎麼樣，她說，我很好啊！

在我們的聯動中公安非常給力，《反家庭暴力法》於2016年3月1日實施，在3月19日監利縣公安局就出示了首份的《告誡書》，到現在一共出示了超過三百份。2015年至今，監利縣公安局對加害人刑事拘留了十五人，行政拘留二十六人，我們把這些處理的方式進行了監測，看它的複發率有多少，結果發現告誡的複發率約1%，拘留的爲零，而口頭處置的大約是15%，從這些數據裏，除了事先就想離婚的兩個以外其它都沒有離婚。

人們不是擔心說公權力介入家暴會不會破壞家庭關係，我告訴大家，不會！它會有效地遏制家暴的復發，並且能促進家庭關係的改善。

今年的4月28日我們接到一位女士求助，她的丈夫一年打她四次，她到法院起訴離婚也沒離掉，丈夫還經常去她單位鬧，讓她感到非常的疲憊和厭煩。

4月23日她的丈夫打她以後，她非常絕望。她說，我不如死了算了。然後她就買了瓶農藥，準備和丈夫再吵一次以後就把它喝下去，幸運的是那天丈夫打架後沒有回家，她掙扎了半天，想到自己的小孩還很小，最後就沒喝。她家族中有自殺史，她的親妹妹在十年前因爲相似的事情服毒離世，我們評估後認爲這位女士認爲只有自殺了，他的丈夫纔會放過她，這屬於目的性自殺。買農藥並且計劃服下，這屬於啓動了自殺方程式，她的生命危急的等級屬於重度危急。

這樣的案例很多，我們有個重大的發現，就是家暴具有高致死性，一方面家暴直接致人死亡，或者是讓受害人以暴制暴殺死施暴者；另一方面有少部分的受害人因不堪忍受而自殺身亡。2011年到2018年，我們監利縣因家暴引發的命案佔全國命案的29%，大家從網上可以看到全國各地也因家暴引發了很多惡性案件，比如說滅門案。我們在回訪中，常會直接提問，你被家暴以後有沒有產生過自殺或者殺害對方的衝動，結果發現有超過9%的人說有，這比例很高。

2019的1月16日，我們縣的團委書記李大帥給我發來一段視頻，這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光着身子跪在寒風下，他的父親拿着竹條就抽打他，他的那種尖叫聲撕心裂肺。

我當時就報了警，李書記開車我們一起趕到派出所。當我們到那裏的時候，這對父子已經被請過去了，隨後鎮委書記、鎮婦聯主席、鎮團委書記、村支部書記、還有縣救助站站長全都趕了來，大家各司其職，最後這位父親被拘留了十天。

救助站的站長給這個孩子買了新的衣服和鞋子，縣婦聯的副主席羅立把孩子接到家裏過了幾天，然後爲他申請了《人身安全保護令》。

我們藍天下的心理諮詢師到孩子的家中爲他做心理創傷的評估，爲他的後媽做心理疏導，到拘留所爲這個孩子的爸爸做心理干預，我們爲孩子做了團體輔導然後進行持續的心理療愈。

而村委會則負責監督這個爸爸是否遵守了保護令，這樣的違法行爲得到了懲治，而小孩的心理創傷正在療愈，他的安全也有了保障。這個小孩的問題僅憑一個單位是無法解決的，它需要多部門的聯動。

怎麼聯動呢，首先你要發現哪裏有家暴。我們用了個方法，就是把人們求助最多的渠道110、 婦聯和相關部門拉個微信羣，實現了信息共享，我們藍天下的心理諮詢師社工師來進行專業的幫助，經費從哪裏來？省婦聯、縣婦聯還有一個愛心企業家黃術坤先生給我們項目進行資助。我們藍天下是社會組織不方便和政府部門溝通，我們就請婦聯出面，婦聯、公安、法院、民政、我們藍天下就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且“萬家無暴”項目，它是由社會組織運作的，它不受政府人事部門變動的影響，這四年多，我們的合作伙伴的一把手全部都換了，但是我們的聯動是越來越好。

如果丈夫打了妻子有很多人不承認該怎麼辦？找警察！警察有調查權、偵查權，他們可以查視頻監控，調話單，還可以詢問證人都可以搞清楚。有的打了人以後不認錯，還態度囂張怎麼辦？拘留！這種人就該懲罰，警察就是專治這種不服的。

我們公安工作都是以人民爲中心的，但是有少部分人認爲家暴是小事，我在培訓時給他們重點介紹家暴的高致死性，大家聽了都心情沉重，從此他們就非常嚴肅地看待家暴警情，我還給他們強調處治家暴警情一定要規範。

第一，最好是書面化處治，我們每一個警情最好要給一個法律文書，比如拘留的《行政處罰決定書》，治安調解的要《調解協議書》，告誡的 《家庭暴力告誡書》，這些文書上面蓋了公章是代表政府，代表國家機關在上面做的認定，書面化規範的處治對我們公安機關自身也有好處，它填補了執法管理的漏洞，如果你認爲它是家務事沒有把它當成執法行爲，這肯定是有漏洞的。第二，降低了民轉刑的概率，看上去很小的家暴很容易引發惡性案件，就是我們常說的民轉刑，它還可以防範民警的執法風險，我們警察如果認爲這是小事，處治的時候不依法，那麼最後導致殺人或者自殺，當事的民警它的職業生涯就面臨高風險。

有位孃家在外省的一位女士向我們求助。她的丈夫經常打她，她爲了躲避他和她的兒子在縣城租房住，但是她丈夫又找過去導致她非常的痛苦。我們見面的時候看到她渾身僵硬、情緒低落、恐懼感很強烈，我們評估認爲她的需求非常多，要離婚、要心理服務、要法律援助、要安全保障，最後我們建議她先報警，她報警後很快就拿到《告誡書》。

我們心理諮詢師就幫她做了五次的心理創傷的療愈，讓她減輕了壓力緩解情緒。我們的律師會員幫她寫《人身安全保護令》的申請書，要求離婚的起訴書，陪她到法院提出申請，兩天後法院給她下了保護令，她沒地方住，我們把她送到救助站的庇護所，母子倆在這裏住了四十五天，一直到法院判決他們離婚，他們才離開。這就是婦聯、公安、民政、法院、我們藍天下，這樣一個順暢的聯動，解決了她複雜的需求。

反家暴我們纔剛剛起步，我們努力地營造小氣候，目的是吸引更多的人和機構參與進來，每一個社會問題的解決，都需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它被看見。

而家暴，社會對它的瞭解太少。今天，我做這個分享以前，你們有沒有認爲家暴是大事？

大家是不是還很好奇監利縣的家暴是不是減少了，說實話我不知道，2015年以來我們收集到的家暴信息是一年比一年多，2018年是2017年的3.49倍，是不是說家暴是越反越多了呢？我認爲不是，這些數據只是表明我們的發現能力提高了，而這些受害人的求助意識在增強，令我高興的是在“萬家無暴”的項目推動下，我們湖北的反家暴氛圍越來越濃。我們省人大發布了《湖北省反家庭暴力條例》，省婦聯推動在全省建立了婚姻家庭糾紛調解委員會，每一個縣鎮都有。

省婦聯連續兩年把“萬家無暴”作爲示範項目在我們的全省十五個地方自主推廣，省公安廳出臺了家暴警情處治規範，我們荊州市公安局拍了兩期民警反家暴教學視頻，我所在的監利縣公安局成立了反家暴工作室、律師室。

社會秩序的最後防線有時候很冰冷，但是在家暴組織上它很有溫度，我們警察處治時總是小心翼翼，把尊重受害人的意願作爲這個處治原則，在我國現行法律中界定的家暴是僅限於主動實施侵害身體或精神的這種行爲，是人們常說的熱暴力。

在我來之前有個朋友就問我，他說我沒有打我老婆，我只是對着她摔手機、踢門、兇狠她，這算不算家暴。這也是！你當着她的面恐嚇她、暴力地威脅她，對她的心理創傷是很大的，形成一種強烈的恐懼，那麼如何去處理冷暴力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最後，我想告訴大家三句話，第一，家暴並不是小事，它不僅是你家的事它還是違反法律的事，更是人命關天的事。第二，遇到家暴一定要求助，而且最好是報警，家暴靠忍和幻想對方改變是不可能解決的。第三，報警後一定要拿到法律文書，《告誡書》、《調解協議書》和《行政處罰決定書》都可以，總之一條，就是我報警了，一定要拿到一樣可以證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