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风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让世人意识到,流行病的步伐比全球化快多了。疫情重塑世界格局,全球化受到抑制。东北限电、全球集装箱大堵塞、英国油荒等等,都是其中缩影。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讲座教授郑永年认为,疫情促使欧美和日本等发达国家更强调自身的“经济主权”,全球化方向已然从之前的“超级全球化”变为“有限全球化”。

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中国站在新的历史关口,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新的机遇并存。在新书《大变局中的机遇》里,郑永年教授提出,中国正进入第三次开放,这时应主动开放,包括在诸多领域实现单边开放。他同时强调,中国应通过竞争国际规则制定权,走近世界舞台中央,从而解决“挨骂”问题。

如何科学地理解双循环?有限全球化下缘何坚持对外开放?中国又该如何通过竞争国际规则制定权,掌握国际话语权?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中国如何在风浪之中捕捉机会?

南风窗记者就上述话题,与郑永年教授展开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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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准开放

南风窗:你在疫情之后对国际形势作出过一些精彩判断,比如有限全球化——中国面临更低限度的全球化,更高程度的科技封锁。在这样的形势下,双循环下的国际循环,中国布局的重点会在哪里?

郑永年:有限全球化不止是我的预测,而是已经成为一个确切的现实了。

实际上,有限全球化已经深刻影响了人们日常生活。例如,英国最近发生油荒。以前欧盟可以说是区域超级全球化的代表,因此英国开油车的司机都来自罗马尼亚、波兰等东欧国家。现在英国脱欧,外国司机很难进入,油供马上受到影响。中国一些地方前段时间出现的“停电限产”,也是有限全球化的表现——煤的进口影响了发电。

有限全球化让中国的外循环受到很大的影响。美国要与中国脱钩,从某些方面来说是大趋势,很难逆转。过去大家都认为,拜登比起特朗普,对华政策稍微缓和一点,但实际情况更差。特朗普针对中国,搞的是全面封杀,现在乔·拜登采取精准封杀,后者影响了中国的各个方面,如中美科学界的科技交流,中国留学生赴美学习等。尽管近来中美贸易似乎区域“缓和”,但这是暂时的,只是美国根据其物资供应不足的微调。

美国大使馆对华开放签证以来,千名来自中国高校的留学生被拒签

但另一方面,中国的经济很有韧性。(中美)脱钩的影响不仅仅是对中国,也是对美国。从特朗普开始,美国想把他们的生产线返回到本国,一直没实现,也不可能实现。从长远来看,双循环的战略是非常正确的,即我们对内搞活,对外开放。

对内搞活即提高内需。现在为什么要强调共同富裕?中国现在的目标是做大做强中产社会。任何一个社会,富裕阶层都是消费过度,穷人消费不足,真正能消费的是中产。但中国的中产还不够大,4亿,30%的人口,共同富裕即做大做强中产,提高内需。

但也不要忘了,外循环很重要。中国尤其像长三角、珠三角两个最重要的经济带,是在外循环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即在开放条件下得到发展的。这些地方必须通过深化开放而实现可持续发展。

对于任何国家来说,发展是硬道理。所有的问题都是发展中的问题。没有发展了,所有问题变成真问题了。

南风窗:我想接着问开放。你最近曾提及,中国要学习以前的大英帝国,不仅要开放,还要单边开放。单边开放的程度在哪里?可以具体再阐释一下单边开放吗?

郑永年:我提出“单边开放”以后,在国内引发了很多争议。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单边开放,它并非等于毫无条件地开放。英国以前是单边开放,但也不是所有领域都单边开放;美国讲对等开放,但它们在很多方面都是单边开放。

目前,中国在很多领域,都在讲对等开放。中国跟东盟等国家签署RCEP,跟新西兰、跟其他国家的自由贸易,都是在讲对等。但是为什么要讲单边开放?用另外一个词形容,叫“精准开放”,即我们需要的领域,哪怕被美国或者一些西方国家封杀,我们也是要向他们开放。

我举个例子,美国尽管原则上讲对等开放,但是很多领域它是非常单边开放的。再加上美国市场大,美国对日本、对亚洲“四小龙”的开放,都不能说是对等的。但就是因为很多领域实行单边开放,美国才吸引了那么多的外资和优秀人才。

再看看中国。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很多方面取得的成就是单边开放的结果。80年代,我们很穷,要发展经济就主动开放,请外资进来——当时我们完全没有外资出去。90年代,为了加入WTO,我们的口号叫“接轨”。接轨就是改变中国自己的法律法规、政策体系,适应国际规范,也是一种单边开放。如果从一开始中国一直跟西方要对等开放,那到现在为止还未开放。

还有一个作用是分化美国。美国从内部分化中国,从外部围堵中国,我们要用开放去分化美国。在开放的条件下,美国资本不会放弃中国市场,因为中国是最大的市场,有4亿中产。开放以后,我们还可以跟得上他们的技术,不会被孤立起来。

我个人一直在研究国家的发展,尤其是早期发展阶段。得出的结论是,能否持续发展,要看国家的开放程度,而不是说像西方所说的民主程度。

所以,我们不要机械地看到“单边开放”这几个字,极端情绪就来了,单边开放指的是要强化国家利益,实现可持续的发展。况且,对世界经济来说,大国的开放本身就是international public goods(国际公共品),大国就是要更加开放。现在中国在履行一个大国的角色,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就要比其他国家更加开放。

南风窗:你刚刚和我们梳理了,中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单边开放的受益者。那么,可否总结一下中国当下的开放,和以前的区别? 

郑永年:从80年代、90年代到特朗普发动中美贸易战,以前可以说是超级全球化,各国互相开放,现在中国面临有限全球化,开放有来自国外与国内的阻力。

国外的阻力即西方的经济民族主义。从特朗普开始,美国政府把与中国的贸易“武器化”,技术“国家安全化”,什么都跟美国的国家安全挂起钩来,借此推动与中国的经贸脱钩。在军事上,美国等西方国家围绕台湾、南海问题等的一些动作,同样会影响贸易。

在美国内部,现在很多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情绪强烈,开放也面临阻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党中央强调新型举国体制。新型的举国体制跟老的有什么关系?后者即改革开放以前的体制——关起门来自己创新。新型的举国体制强调在开放状态下的创新——我们要继续向其他国家学习,向其他国家开放。而且如果什么东西都关起门来创新,时间上也等不得,开放可以大大缩短技术发展的时间。

中国需要原创性技术突破,但是我们还是要继续向发达国家学习,并且发达国家也有这个需要。美国一些人这几年一直在污蔑我们,说中国偷了美国技术,这是妖魔化中国。实际上,中国跟美国的技术市场非常互补,过去的几十年,中国是美国最大的技术应用市场,是最大回报的市场。

南风窗:其实还是一个互利的过程。

郑永年:对,大家要意识到为什么要强调经济开放是互利的。即使开始的目标是竞争,但是竞争过程中各国会产生合作,每一个国家无论是在劳动力、土地等方面,都有各自的比较优势。

2

统一国内规则

南风窗:像你说的,我们如果实行单边开放的话,在国外尤其是西方国家可能会有非常多的阻碍,包括意识形态、国家利益层面。如果要找突破点的话,会否有关键的举措?

郑永年:第一,资本主义到现在为止是趋利的。只要有利可图基本都会来,所以发展经济是基础。

第二,中国在规则方面要继续和国际接轨。

我们首先要对国际规则有客观的看法。早期制定规则,由西方的公司、西方国家占主导,但是这些国际规则一旦产生,便不只是符合单一国家的利益。当时的条件下可能符合美国、英国的利益,但几十年以后反而符合中国的利益了。特朗普领导的美国要退出自己主导建立的国际组织体系,也是这个原因。

第三,在规则方面做加法。这与第二点并不矛盾,接受世界现有的好规则。比如中国加入WTO后,才可以去改革WTO。加入这些国际组织是第一步,你不加入,只能在门口骂,谁也不理你。

我一直在提一个观点,像长三角、珠三角的开放,一定要把国内的规则统一起来。当前现状是: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等大的经济区域规则不统一,珠三角内部九个城市规则不统一,更不用说将内地与香港、澳门的规则统一起来。中国消费的量很大,但是这些量还没法转变成规则。我们市场很大,但都是分割的市场,是大而不强。

广州

举个例子,中国是世界最大的汽车消费国,也是生产国,但我们没有制定出任何规则,都是欧美的、日本的规则。中国有很多大的互联网公司,欧盟很少,但互联网有欧盟规则。中国那么多互联网公司有规则吗?没有。为何如此?美国互联网公司之间互相开放,而中国的互联网大公司很大,就像一个个大土豆,土豆之间不仅没有关联的,而且互相排斥。

所以我认为内循环第一要务是把中国内部规则统一起来,形成巨大无比的国内市场。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可以让中国的规则走向世界。

南风窗:你也强调了规则的重要性。但国家的运行很多时候会有路径依赖。我想请问,在国内建立起来一套统一的规则,难度会很大吗?

郑永年:不大。举个欧洲的例子。近代以来,欧洲先形成统一民族国家,把一切封建、分散的地方经济统一了,变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经济规则,即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第二步是形成欧盟,在欧洲多个主权国家间统一起规则。而现在我们有强大的统一领导,各地区的规则也应该能统一。

因此,还是要解放思想。比如,粤港澳大湾区可以尝试接受香港的国际化规则,将这一套延伸到整个大湾区去。大湾区的规则能不能最终统一起来呢?完全可以,珠海横琴是个典范,马上跟澳门在规则上相对统一了。

一个现象是,我们会称呼自己为“市民”,这是真实的。在很多方面,我们还没有达到“省民”的地位,因为我们的很多公共服务都是市统筹的。不同市之间土地的税收、环保标准、公共服务等均不统一。大家经常会说地方差异,但再想想,如果让省来统筹,这些能不能实现呢?省统筹能解决很多的问题。举个例子,同一个省份,有的城市房价很贵,有的城市就便宜很多,为什么?就是行政阻隔的原因。

从长远来看,规则不统一起来,我们国家就很难强大。

3

话语权竞争最核心的是规则竞争

南风窗:你很强调规则,规则竞争与我们现在常说的话语权竞争,有何不同?

郑永年:话语权竞争最核心的是规则竞争。过去英国、美国都靠规则来统治世界和内部。用孔子很早说过的话来说,就是用“礼”,礼就是规则。靠规则治理是最聪明的、成本最低的。联合国不是国家,联合国是一套规则,世界银行不是一个银行,而是一套规则,国际组织后面就是规则。

我认为,英国比美国成功。英国没有航空母舰,但成就了大英帝国,它们完全靠一套规则。放在中国当今的现实也一样。这几年西方国家攻击我们,我们也要注意他们在骂什么。美国说的是,中国不遵守WTO的规则、不遵守海上航行自由的规则等等。他们怕的也是中国不服从它的规则了,自己有自己的规则了。

最近,杜塞尔多夫出版的《商报》发表背景分析文章指出,欧盟和美国正在协同抵制中国的一项经济战略——在全球推行自己的工业技术标准。文章也认为,像互联网协议这样的工业标准和规范,对于中国、欧洲和美国之间的经济战,属于战略资源。

美国、欧洲所指向的规则,正是中国当下要着手的、真正能跟美国竞争的东西。现在欧盟等都强调气候,我国也一直强调碳中和,那是因为针对气候问题马上有欧盟规则、美国规则了。如果产品不符合这些规则就根本出不去。美国为什么怕华为?大家可能没意识到,美国不是担心华为的高科技——华为的5G只是在建立基站等一些方面先进,美国真正害怕的是华为主导电信市场,开始影响世界的规则了。

所有事物,最重要的东西是它的规则。再延伸一下,规则是一套制度体系。拜登为何会把中美那么多的竞争歪曲为所谓的“美国民主”对“中国专制”之争?实际上这也是两套规则的竞争。

南风窗:中国最近围绕中概股赴美上市发生的波折,可不可以看作另一个层面上来说的一种规则竞争的体现。

郑永年:中美国家都在互相竞争,底下就是规则竞争,只是利用不同的话语体系表达出来,比如国家安全。

国家安全也是规则本身,所以实际是两个国家的规则在较量。而中美的竞争不可避免,你要回避也回避不了,只能直面,但要认识到,核心是规则,不是产量、出口量的问题。规则、标准是赚钱的。

例如,中国生产的服装,贴上一个欧洲标签,价格几十倍上去了,这就是规则。用规则赚钱,用规则立国、富国方面,最聪明的是欧洲人。人们说中国人勤劳而不富裕、而欧洲人懒惰而富裕的现象,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太勤劳了,老是用我们双手双脚,结果忘记了规则,劳累了半天还没有人家富裕。

南风窗:一部分声音认为,中西意识形态的冲突,对中国建立规则会是很大阻碍。你怎么看待?

郑永年:这涉及两方面。一方面,任何一个国家的规则,国际化的道路上都会碰到阻碍。欧盟也是一点点从欧洲煤钢联营开始的,推行规则美国也花了很长时间。

中国规则很难一下子成为世界规则,但是我们有很多的优势:

首先,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迅猛增长,中国是在开放状态下、通过跟世界接轨成长起来的,我们这套规则也是世界规则的一部分。我国一直积极加入国际组织,比如申请加入CPTPP,就是为了规则对接。我们没有说要把自己的规则强加给别人。

第二,在规则方面,有些领域还可以做一些加法。

我认为,意识形态其实是怎么样解读规则的问题。在这个方面,中国跟西方的方法刚好相反。规则建立在利益之上,规则就是在interaction过程中形成的,大家做贸易就要互动,靠规则来减少交易成本。虽然我们实际上也是如此,但是外界却不这么感觉。为什么西方对中国的反弹那么严重?一方面是西方一些人在妖魔化中国,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反思,如何才能把自己的东西做的让别人愿意接受。

整体来说,从规则建立到走向世界,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是现在必须有意识去做。

南风窗:你总结过中国的体制叫制内市场,在世界大变局的时代,中国这一套体制是否有比较优势?但是否也有其问题?

郑永年:英美是一个极端,我把它称为场内国家——政府也要服从市场的,政府也可以倒闭。中国我把它称为制内市场,市场服务国家利益。而如德国、北欧等一些国家居中,他们叫social market,社会市场。实际上,中国经过改革开放以后,拥有三层资本、三层市场,顶端的国有资本,底下庞大的民营资本,中间还有互动的资本。

历次金融危机的经验告诉我们,太过于资本主导的英美体制在危机面前很难对付。而中国的三层资本越来越靠近德国的社会市场,邓小平把它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好的经济体都是政府跟市场两条腿走路,两个都能发挥作用。所以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得最好——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中国体制从过去四十年到现在,三层市场、三层资本的混合经济体制都在发挥着优势。

有一点我特别要强调,这些年国有企业很多都在说要向新加坡学习淡马锡模式,让我感到非常担忧。向淡马锡学习商业精神、企业精神可以,但是我们把这套做法应用到国有企业上,从长远来看会产生不好的结果。

要明确哪些行业和领域国有企业占主导地位,国有企业是要有边界的。但现在,部分国有企业资本成立主权基金,哪里有钱就去哪里赚钱。如果国有资本乱窜,会造成孔子所说的“与民争利”的局面,从长远来说对中国发展民营企业非常不利。

责任编辑:刘万里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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