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先生的话剧《雷雨》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大悲剧,剧中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陷入一个难以自拔的悲剧深渊中。繁漪,一个渴望爱但又得不到爱的绝望的女人,她虽然受过一点新的教育,但她为了爱所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的疯狂让人既惊又怕;鲁侍萍,一个无可争议的悲剧人物,她的身上承载着太多封建女子的不幸和屈辱;周萍,畸形土壤上的恶之花,可谓是大家富少“五毒”之集大成者;周冲和四凤,他们尚且可以让我们在沉闷阴冷中感受到一丝明媚的春光,他们的悲剧带给我们的是顿足叹惋和希望的幻灭。周朴园,一个很多人都认为卑鄙、凶横、虚伪,坏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反面人物,既是封建伦理的执法者,又是《雷雨》里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可是,我认为在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悲剧中,周朴园同样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悲剧人物,他的身上寄予着更为深沉的悲剧意蕴。

一、婚姻悲剧的亲历者。

周朴园的婚姻无疑是个悲剧。他的爱情和婚姻被家庭、名誉、社会、理想所吞没。年轻时,有点朦胧民主思想的周朴园遇见了年轻、漂亮、纯真,未受世俗污染、颇有古典女子气质的梅侍萍,被她吸引,与之相爱。从周萍和大海的出生,从侍萍绣一朵梅花补周朴园衬衣上的破洞等细节中,可以窥见他们当年的爱情生活是真实而和谐的。但为了家族利益和理想信念,他无情地抛弃侍萍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侍萍被迫在大年三十晚上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大海冒雪跳了河。

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在纷纷埋怨周朴园背弃爱情的同时,大家不妨试想,周朴园与梅侍萍之间的这种真实、纯洁、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爱,相对于掌控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门第观、社会等级观显得是多么苍脆。周家的家长可以允许周朴园爱梅侍萍,但绝对不会允许周朴园娶梅侍萍做太太的。更重要的是,情感上,周朴园无疑十分渴望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人共度此生,但作为一个喝过“洋墨水”、接受过一点西式教育的男人,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是何等强烈。这样,周朴园的爱情势必就和家族利益、理想信念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并引起斗争。他的爱情被现实击得粉碎,他无奈地放弃了和梅侍萍的爱情,把自己化作一块石头,把那份爱那份痛深深地埋在心中,在漫长的时间中忍受着比死还痛苦千万倍的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残酷的社会现实,因为强烈的建功创业愿望。这难道不值得同情和敬佩?这种百折不挠排除万难的精神,不正是中华民族常常引以为荣的传统美德么?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历史上,这种为了理念而不得不忍心暂时搁置爱情的人是数不胜数的。诗人裴多裴写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就是作为现代女性的择偶标准——高、富、帅,本身也夹杂有太多感情外的物质因素。周朴园不是神,在爱情和理想之间,他选择了后者,鲁侍萍是婚姻的受害者,周朴园同样有太多的不得已。

二、人性亲情的离失者。

从周朴园的大宅子、大园子和成群的“下人”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大户人家。俗话说,好汉难养三口人。对于这样一个大家庭,没有一笔稳定的收入来源是无法保证其正常运转的,而这笔不菲的花销全部都得由周朴园来买单,其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为此,他不仅放弃了原本幸福的爱情,更是身不由己,离开家庭日夜在公司操劳,甚至几年都难得回家一趟。

有人会说,周朴园压榨剥削工人不择手段,笔者也赞同这种看法,但不妨换个角度想想,任何企业的发家史都是一部剥夺工人剩余劳动价值的血泪史,现今也不例外,为了买一套房子,我们千金散尽,还得当他个好些年的房奴,而房产商却赚得盆满钵满。人家开公司办企业不就图个“赚”字吗?更何况,在剥夺工人剩余劳动价值的同时,他也创造了劳动就业机会,增加了地方税收。这不,鲁大海刚离开煤矿就得深夜冒雨找拉人力车的活儿做。至于说他为了自己发财,就故意让承包的江堤出险,淹死了两千多名小工;为了镇压工人运动,他就叫警察开枪打死了几十名工人等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在遣责的同时,笔者一直在质疑:“故意让江堤出险”是事实还是挑唆?因为只是剧本中作为革命者的鲁大海所言,也因为本身就只是一个虚构的剧本,笔者无从探究。但至少“为了镇压工人运动,他就叫警察开枪打死了几十名工人”一说有点站不住脚,周朴园也就一煤矿公司董事长,他有何能量让警察开枪,而且一下子就打死了几十名工人。我想,那只是当时警方为了维护社会稳定、镇压工人运动采取的一种杀鸡儆猴的极端作法而已。如果把帐全算在周朴园一人身上,确实太冤了。

也有人说周朴园冷酷无情这才不常回家,笔者更不同意这一观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果说他不愿意回那个已然没有真爱的家,那倒有一定道理。但是,那个家中还有他与梅侍萍共同的儿子,有他后来的妻儿,在没有爱的日子里,亲情显得尤其弥足珍贵。谁人不渴望与家人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周朴园也不例外。他常年不回家,确实有其特殊性。一方面是当时社会正处变革期,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他得花许多时间和精力处理多方关系、协调各种矛盾。剧中曾多次提到周朴园正在客厅会客,由此可见,繁琐的接见和应酬就是回到家中也不能避免。另一方面,当时的旧中国,煤炭十分紧缺,矿上工人常闹罢工,那更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亲情需要呵护,心与心的沟通、情与情的撞击才能擦出爱的火花。周朴园未必不爱他的妻子、儿子,只是肩负的社会责任和家庭重担,使他无暇顾及妻儿才最终导致了亲情的缺失。

三、封建伦理的牺牲者。

礼法,是维系社会秩序,保证公平正义的需要。封建礼教,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发展史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但同时也禁锢和毒害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雷雨》中的周朴园也不例外,他扮演了一个封建伦理的执法者角色,始终企图维护他作为家长的绝对权威。

周朴园企图建立一个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便肆意贱踏蘩漪的意志和人格,以冷酷、专横的态度来维护自己的家长权威。蘩漪要求个性自由、人格独立,这与他奉行的封建伦理格格不入,他视她为神经不正常,是疯子。他不能允许周家有叛逆,要教化她。第一幕中喝药这场戏很典型地反映了他的这种心态。当他得知蘩漪竟敢违反平日的规矩把药倒掉了时,便不露声色地叫四凤把剩下的药再拿来。蘩漪反复声明不愿喝这种苦东西,他不理;蘩漪想等一会儿再喝,他不依;硬是逼着周冲劝母亲当面喝下去,又喝令周萍跪着劝母亲,用夫权孝道这双重的伦理枷锁迫使蘩漪就范。而要达到的目的,是要蘩漪为了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此时的喝药治病只不过是表面文章,其内容实质是维护家庭的封建秩序和他本人的家长尊严。

批判也好,指责也罢,各种贬挞之声不绝于耳。但归根结底,周朴园也是封建礼教的牲牺品,也是很值得同情的。毕竟,封建礼教影响了中国几千年,可谓根深蒂固,如果没有一场彻底的社会变革来涤荡这些腐朽的沉渣,怕是很少有人能够幸免的。当今社会,莫不如此。人们都恨跑官要官之风,都烦请客送礼之俗。试问,世间又有几个为官者不跑官要官?又有几个凡夫俗子不请客送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相对于一个社会、一种潮流,个人力量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不能因此而怪罪或谴责某一个人。有时候,那种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和事又时常被视为另类,甚至是怪异。周朴园作为一个封建礼教的奉行者,尽管他冷酷、专横,但他的悲摧人生同样值得同情。

四、悲剧命运的承担者。

一场大雷雨过后,四凤、周冲触电身亡,剧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幻灭了;周萍开枪自杀了,死亡好像是这个灵魂扭曲的悲剧人物最好的归宿;繁漪疯了,侍萍痴呆了,她们再也不用背负那沉重的人生枷锁了。仅留下的是一个孤独的周朴园,一切孽缘皆因他而生,一切悲剧皆由他承担,就让他去慢慢品尝他亲手酿造的人生苦酒吧。

《雷雨》的尾声,周朴园捐了周公馆,去看望痴了的鲁妈、疯了的蘩漪。三个年轻鲜活生命的逝去,将会永远吞噬着他的心,蚕食着他的生命,他的余生将在痛苦与煎熬中度过。可能,他已经省悟。可能,他还会继续反思。可是,如此惨烈的结局,如此沉重的代价,怎能不激起人们的同情和叹惋?

柏杨先生在《***》一书中指出,中国的文化就是一种***。所谓酱缸,就是说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流下去。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像死鱼、死猫、死耗子,开始沉淀,使这个水不能流动,变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由于长期的专制封建社会制度,中国人在这个酱缸里裹得太久,我们的思想和判断,以及视野,都受酱缸的污染,跳不出酱缸的范围。周朴园就堕入了这个酱缸,并在酱缸中浸润、变质。最终他不仅没有从这个酱缸中走出来,反而在其中茁壮成长、成熟,成为维护封建专制的帮凶,也最终酿成了他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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