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美国外卖巨头DoorDash为骑手纠纷支付和解金,零工经济劳动立法改革何去何从?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黄婉仪,实习生卢美婷、龙情 广州报道

近日,全球平台经济用工问题在美国再添经典案例,外卖平台巨头DoorDash确定将支付500万美元的和解金,以解决旧金山对其涉嫌违反劳动法的调查。

2019年,美国加州旧金山政府开始开展对DoorDash的劳工问题调查。据当时媒体报道,DoorDash使用了客户小费支付外卖员的基本工资,随后旧金山方面指控DoorDash将劳动者错误分类为独立外包工而非正式雇员,从而违反了当地关于医疗保险和带薪病假的法律条款。

外卖平台骑手身份问题近年来在全球范围纷争不断,因其用工模式“既不完全符合传统劳动关系的认定、但又不是平等主体民事关系”。7月16日,我国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首次提出“不完全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的概念, 尝试赋予其部分劳动者基本权利,如最低工资标准、职业安全、休息权、社会保险等。

这个概念的提出激起了社会各界关于“劳动三分法”的最新争论,零工经济之下的立法调整已经像一场社会实验在全球展开。

北京致诚律师事务所、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主任佟丽华向记者表示,过去十多年,我国经济社会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劳动领域的问题也更加错综复杂,当前劳动领域的很多立法都已经不适应当前形势的发展,需要尽快修订。

Doordash部分和解金用于支付外卖骑手

11月22日,美国加州旧金山检察官 David Chiu、旧金山劳工标准执行办公室 (OLSE) 主任 Patrick Mulligan 和主管Aaron Peskin 宣布,该市从涉嫌违反旧金山的两项劳动法的美国外卖巨头DoorDash公司获得了超过532.5万美元的和解金。其中部分和解金将直接用于支付给2016年至2020年期间在旧金山市配送的外卖骑手。

OLSE主管Patrick Mulligan指出,“在整个调查过程中,关于工人错误分类的公开辩论一直在进行,这导致法院判决、州立法机构的行动,甚至加州的一项投票倡议。通过这一切,我们的办公室坚定不移地致力于保护工人权利和执行劳动法。” 

追溯此次案件源头,骑手对DoorDash公司的工资投诉早在两年前就初见端倪。2019 年,美国媒体就曾爆出DoorDash利用客户支付的小费来支付外卖骑手的基本工资,这一行为在DoorDash快速发展期间依然继续存在。另外,将外卖骑手错误的定性为独立的外包工人而非正式员工,违反了旧金山市政府有关员工医疗保险和病假休息的规定。面对该项情况,主管Aaron Peskin向OLSE提出对 DoorDash的相关行为进行调查。

接到诉讼请求后,OLSE对DoorDash和涉嫌违反旧金山医疗保健安全条例 (HCSO)和带薪病假条例(PSLO)的行为展开正式调查。根据旧金山医疗保健安全条例,拥有20名或更多工人的雇主必须为每位受保雇员的医疗福利支出最低金额。带薪病假条例要求雇主为旧金山的所有雇员提供病假。OLSE在调查过程中发布了关于DoorDash的四份违规决定。最终双方达成了和解,此次和解的达成将使2016年至2020年间在旧金山配送的近4500名DoorDash外卖骑手受益,这也是OLSE在其20年历史中获得的金额最大的和解。

值得注意的是,在和解协议中,DoorDash公司并未承认其存在的错误行为:“虽然我们否认有任何不当行为,但我们认为这项和解协议代表了一个公平的妥协,将使我们能够专注于继续为用户提供最好的体验。” 

此次的和解协议背后,是零工经济平台和加州立法机构之间的一场长期较量。在零工经济就业者的身份归类问题上,外卖平台DoorDash、网约车软件UberLyft等新业态互联网企业目前依旧在美国、加拿大和欧洲地区展开游说和辩论。

骑手身份之谜揭开劳动关系“二分法”之争

近年来,海内外围绕外卖骑手的身份问题一直纷争不断。

美国加州一地方法院的法律文件显示,2018年2月,该法院判决在线外卖平台Grubhub的外卖司机Lawson不属于Grubhub的雇员(employee),而是独立承包商(independent contractor)。Lawson于2015年8月注册了Grubhub软件,并从同年10月到次年2月用这个应用工作了4个月。在此期间,他一直被Grubhub归类为独立承包商。在美国,劳动关系划分为雇员和独立承包商两种,作为雇员可以有权获得最低工资、加班费、费用报销和工人补偿等福利。而独立承包商则不享有这些权利。Lawson认为Grubhub的错误划分违反了加州的相关劳动法规,因而提起上诉。依据加州最高法院先前的判例中确立的判断劳动关系标准,加州地方法院判决Lawson不属于雇员。

虽然判决结果是平台胜诉,但法官也指出了美国劳动关系二分法的局限性。他在文书最后写道:“根据加州法律,为他人提供服务的个人是雇员还是独立承包商是‘二选一’的问题……零工经济的出现,创造出一个低收入群体,从事低技能但高度灵活的临时工作,立法机构需要解决这种刻板的二分法。”

时隔三年,在同样实行劳动关系二分法的意大利,四家主要餐饮外卖平台,分别为Uber Eats、Glovo、Just Eat和Deliveroo,却因将外卖员归为独立承包商而被罚款7.33亿欧元。据媒体报道,今年2月24日,意大利米兰检察官已经责令上述四家主要外卖平台正式雇用6万余名骑手,并支付总计7.33亿欧元的罚款。检察院副检察官Tiziana Siciliano表示,虽然这些骑手中的绝大多数都签订了自雇合同,但他们完全被纳入公司的组织中。“这个系统实际上迫使骑手接受所有订单,以免在排名中被降级,然后减少工作。这就是不能请假的原因,”她补充道。

华南理工大学零工经济研究中心院长刘善仕教授在对此分析称:“四家公司需与骑手建立的合同关系是一种‘合作性的以及持续的劳务提供合同’,它不属于意大利二分法框架中的“从属性劳动”与“自治性劳动”关系……它也向我们表明,在涉及平台用工关系的法律属性的界定问题上,三分法已经成为主导性立场。”

在国内,随着外卖平台规模的急剧扩张,骑手的用工模式不断演进,出现了众包、网络状外包、个体工商户等用工模式,劳动关系的确认也变得愈发复杂。      

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今年9月份发布的《外卖平台用工模式法律研究报告》显示,外卖平台和配送商/众包服务公司的法律隔离效果显著,如今外卖平台的认劳率基本控制在1%以内,而配送商也通过网络状外包和个体工商户模型将认劳率从81.62%成功降至46.89%和58.62%;在侵权类案件中,外卖平台原本需承担的雇主责任几乎全部转移给配送商/众包服务公司,其自身担责率由100%降至15%以内。

针对零工经济的劳动立法如何破局?

外卖骑手劳动权益保障的首要条件是与用人单位确认劳动关系。而在复杂的用工模式之下,骑手难以确认雇主是谁、与雇主是劳动关系还是劳务关系,从而陷入维权的困境。

目前我国劳动法并没有针对平台经济下的新型劳动关系做出调整,仍然采用传统的二分法,主要规定了劳动关系和劳务关系两大主要用工劳动法律关系。劳动者如果与用人单位签订劳动合同,则对用人单位具有从属性,与之形成劳动关系,可以享有五险一金、就业保护等权利;反之,则成为劳务关系,对用人单位没有从属性,同时也无法享有各项权利。而外卖骑手等平台工作者与平台之间既有劳动控制的属性,又有自雇的属性,是一种新型的劳动关系。

在欧美,零工经济之下的劳动关系立法已经像一场社会实验一样展开。欧洲方面,今年5月11日,西班牙内阁批准了《骑手法》,该法案要求Deliveroo、Uber Eats、Glovo等在线外卖平台重新将骑手归类为雇员,而不是独立承包商,法案已于8月12日生效。

2020年1月1日生效的美国加州AB5法案则要求雇用独立承包商的公司将他们重新归类为雇员;如果要证明工人不是雇员,则需要采用“ABC测试”来证明工人是独立承包商。与传统的Borello测试用13条标准来判定工人是雇员不同,ABC测试是用三条标准来判定工人不是雇员,这大大增加了平台在否认劳动关系方面的难度。

然而,有学者担心,这份意在帮助劳动者的法案反倒可能害了他们。康奈尔大学的Louis Hyman教授认为:“独立的劳动力需要收入的稳定性,但是因为传统的工作已经无法提供稳定性,很多人不得不进入共享经济……对于大多数司机来说,成为Uber司机是增加家庭收入的方法,他们试图通过低薪、不规律的服务工作来维持生计……AB5法案努力将加州人民统一到全日制工作的经济当中,但是这个经济并没有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收入稳定性。”

随后,在2020年11月3日,加州大选又以58%的选民支持率通过了反对“AB5法案”的“22号提案”。这是一项由Uber、Lyft和DoorDash三家共享经济平台推动发起的提案,核心内容是在保持平台劳动者独立承包商身份的前提下,提高他们的待遇,增加劳动保护。这是Uber、Lyft和DoorDash为了获得AB5法案的豁免资格而做出的妥协。而在2021年8月20日,加州Alameda县高等法院的法官Frank Roesch裁定22号提案的两个部分违宪,并且该措施整体上无法执行。对此,Uber和Lyft宣布提出上诉。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社会法室副主任王天玉认为,22号提案将网约车司机确定为“需要报酬和其他福利保护的自雇者”,在原有的“雇员—自雇者”二分法基础上增加了第三类主体,实现了三分法转型的第一步,而“报酬和其他福利保护”是什么,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然而向劳动关系三分法转型在学术界存在不少争议。北京致诚律师事务所律师佟丽华则认为,“创设三分法这样一种新的制度,可能从根本上会毁坏原有的劳动法制体系,给劳动者权益保障带来无法预见的后果。我们承认在平台经济的条件下,存在不完全劳动关系的情况。但是,我们认为解决不完全劳动关系的情况,不是要在劳动法制以外单独创设一项制度,而是在劳动法制以内分类解决。我们应该尽快把《劳动法典》的制定,全面修订中国的劳动法律体系提上议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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