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數字貨幣全球實踐①新興市場國家“搶”跑,貨幣格局將如何變

【編者按】

數字貨幣作爲時代創新的產物,初露崢嶸。數字貨幣爲何而生?在數字貨幣領域搶先試水的國家如今境遇如何?未來的貨幣競爭會呈現怎樣的格局?

對全球央行而言,數字貨幣也是一個“摸着石頭過河”的創新試驗,前景可期,卻依舊充滿着不確定性。澎湃新聞特此推出“數字貨幣全球實踐”年終報道,向讀者呈現數字貨幣在全球各地實踐的最新面貌。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貨幣的形態從未如此劇烈地發生改變——數字化技術將貨幣從形式的桎梏中解放了出來。

新興市場國家以“普惠金融”爲目的持續領跑;中國數字人民幣試點在全國多地漸次推開,還將繼續擴大範圍;看起來“掉隊”的美歐也漸漸行動起來。國際清算銀行(BIS)今年1月發佈的對65個國家和地區的調查數據顯示,6成的中央銀行正着手驗證試驗數字貨幣。

國際清算銀行創新中心負責人科爾(Benoit Coeure)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無現金支付在解決金融普惠問題上可以發揮巨大作用,而在數字支付的世界中,央行數字貨幣的重要性正在上升。

“進擊”的數字人民幣

數字人民幣的發展進程正在不斷加快。

中國人民銀行是全球主要經濟體中第一家引入並試點官方數字貨幣的央行。人民銀行試點發行的數字貨幣“DCEP”[分別是“Digital Currency”(數字貨幣)和“Electronic Payment”(電子支付)的縮寫]主要是對“M0”(市場中流通的現金)的替代,使得交易環節對賬戶依賴程度大大降低,有利於人民幣的流通和國際化。

2020年10月23日,人民銀行發佈《中國人民銀行法(修訂草案徵求意見稿)》,規定人民幣包括實物形式和數字形式,將爲央行發行數字貨幣提供了法律依據。2020年11月3日發佈的《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0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提及,穩妥推進數字貨幣研發,被視爲對數字貨幣的中長期頂層設計。

數字人民幣試點在全國多地漸次推開,還將繼續擴大範圍。

法蘭克福金融管理學院教授桑德納(Philip Sandner)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中國處於開發數字貨幣基礎設施的最前沿,他預計中國會成爲第一個發行數字貨幣的大國。中國已經出臺了相關的法律,歐洲和美國的央行也發現他們落後於中國。數字人民幣的推廣成爲繼比特幣等加密貨幣與臉書的穩定幣計劃之外,第三股推動全球加快數字貨幣研發的動力。從目前的進展來看,中國將領先歐洲至少4-6年。

惠譽分析師Monsur Hussain與Duncan Innes-Ker向澎湃新聞指出,雖然貨幣政策或與美元的關係是設計央行數字貨幣試點項目時考慮的因素,但實際的動機在新興市場和發達市場仍有區別,大致有三類原因:金融普惠(最顯著的是拉丁美洲、非洲和亞太地區);現金使用率下降(比如在北歐和一些亞太地區);私營企業主導了支付系統(例如在中國和西歐,人們對大型科技公司提供的服務也存在一些擔憂)。

國際評級機構惠譽在今年5月的特別報告《中央銀行數字貨幣:機遇、風險和破壞》中指出,能夠繞過目前主導國際交易支付系統的跨境支付系統,可能會減少中國對美國監管行動的敞口,同時增加人民幣的金融足跡,並加強人民幣作爲儲備貨幣的作用。

美歐與其他發達國家一直在央行數字貨幣聯合研發小組等國際合作框架下制定應對措施。國際清算銀行創新中心負責人科爾(Benoit Coeure)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的使用情況確實是不一樣的。在很多發展中經濟體,很多公民都有智能手機,但沒有銀行賬戶。所以這是一個普惠金融的問題——需要找到讓居民進入到金融體系的方式。在發達經濟體,大多數居民都有銀行賬戶,那麼它們的使用情況就非常不一樣。

科爾預計,5年內數字人民幣計劃或能夠得到充分地展開和實施。對於發達經濟體,則不會有一個統一的答案,各國有不同的情況。但可以肯定的是,確實看到所有的央行數字貨幣項目都在加速,很多合作項目也正在推進。

新興市場國家“搶”跑

正如手機在固定電話普及遲緩的新興市場國家迅速普及一樣,越是銀行網點等金融基礎設施不完善的國家,引進數字貨幣的意義越是巨大。

2020年10月,大西洋西岸島國巴哈馬推出了世界上首個獲得國際認可的央行數字貨幣——沙元(Sand Dollar)。這種新貨幣和巴哈馬貨幣一對一掛鉤,並使用區塊鏈技術,通過巴哈馬央行發行和管理,央行向巴哈馬的商業銀行、支付系統供應商和轉賬運營商分發沙元,資金可存入客戶的數字錢包。企業和個人都可以用沙幣買賣商品和服務,並互相匯款。

巴哈馬羣島分佈在70多個島嶼上,不僅難以開設ATM自動取款機或者銀行分支行,惡劣的天氣也使得基礎設施的維護成本更大。爲沒有銀行賬戶的人羣提供服務,併爲推動支付系統實現現代化,促使巴哈馬央行推出了這款數字貨幣。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巴哈馬事務負責人安克•韋伯 (Anke Weber) 將巴哈馬沙元項目的迅速推出,歸功於2019年的破壞性颶風多里安 (Dorian) 和新冠病毒疫情大流行。巴哈馬央行行長約翰·洛爾(John Rolle)表示:“我們一開始並沒有央行發行數字貨幣的想法,我們的重點是爲使用存款賬戶或移動錢包賬戶進行交易的人消除儘可能多的障礙。”

類似的故事也在柬埔寨上演着。

如今在柬埔寨的很多商鋪裏,都有一塊“此處可以使用Bakong”的紅色牌子。“Bakong”是柬埔寨2020年10月開始發行的數字貨幣,在智能手機上下載同名APP並完成相關注冊後,即可用於支付。

Bakong是由柬埔寨央行發行和管理的數字貨幣。由於是與現金相同的法定貨幣,原則上可在任何地方使用。“Project Bakong”開始於2017年,2019年7月開始試運行,去年10月開始正式運行。

武宮誠(Makoto Takemiya)是日本區塊鏈初創公司Soramitsu的創始人兼CEO,也是柬埔寨國家央行數字貨幣的設計師。他向澎湃新聞介紹,柬埔寨很多人沒有銀行賬戶,有一個很多人都能夠使用的、操作簡單的電子支付APP就變得非常重要。用戶可以在下載了Bakong的APP後,選擇列表中的任意一家銀行,並即時開立銀行賬戶。以這樣的方式,銀行加入到Bakong的網絡中後也有了新的機會,可以獲得更多的客戶。

武宮誠還將Bakong與數字人民幣進行了比較:二者都是雙層體系。用戶就可以不必直接與央行對應,而是商業銀行和支付服務供應商。商業銀行在整個機構中是很重要的,是服務的提供商,央行仍處於整個體系的核心位置。

武宮誠告訴澎湃新聞,自去年10月上線後,Bakong的用戶增長很快。一方面,2年以前柬埔寨就有不錯的基建設施,即便是在農村大多數地方也已使用網絡。這對於電子支付來說就足夠了。另一方面,因爲疫情等原因人們減少了現金的使用,每個月都有很多新用戶加入,電子支付也變得越來越關鍵,人們使用電子支付的驅動力因爲疫情而不斷增強。

惠譽分析師Monsur Hussain與Duncan Innes-Ker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新興市場似乎確實走在使用數字貨幣方案和發展的最前沿。與擁有更成熟、更復雜的銀行主導支付系統的發達國家不同,新興市場正尋求利用後發優勢,向不依賴商業銀行爲支柱的新穎支付架構邁進。

科爾介紹說,他個人的判斷是在接下去幾年裏,小型經濟體的央行數字貨幣項目會走向成熟,比如像巴哈馬和柬埔寨這樣的小型經濟體已經推出了自己的央行數字貨幣。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也有很多類似的安排。

跨境支付與央行的角色

儘管現階段的央行數字貨幣更像是一種國內支付的“補充性工具”,很多央行也不願以過於激進的做法影響到現有金融體系,但如果以更長的時間維度來看,央行數字貨幣的未來仍有非常多的可能性。可能性之一就是跨境支付。

9月28日,國際清算銀行與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香港金融管理局、泰國央行以及阿聯酋央行聯合發佈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Bridge)項目第一階段報告。報告指出,應用央行數字貨幣和分佈式賬本技術的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模式(mCBDC)有助於實現更快速、更便宜和更安全的跨境支付和結算。

國際清算銀行(BIS)主要通過創新中心來協調央行數字貨幣的工作。科爾領導了BIS創新中心的工作。他告訴澎湃新聞,BIS同時與包括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在內的10家央行合作進行不同的央行數字貨幣項目。跟人民銀行的合作是通過BIS香港的創新中心牽頭的多國貨幣橋項目。

此外,BIS還正在與澳大利亞、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南非的中央銀行合作,測試批發型央行數字貨幣在國際結算中的應用,該項目被稱爲“鄧巴計劃”(Project Dunbar)。該項目還將專注於在不同的分佈式賬本技術平臺上開發技術原型,並探索不同的監管和運營設計,使央行能夠共享CBDC基礎設施。

除了BIS主導的模式外,央行與央行之間也展開了合作,如新加坡央行和加拿大央行合作的Jasper-Ubin項目,以及法國央行、瑞士央行和BIS合作的Project Jura。

加拿大央行和新加坡金融管理局已經通過使用區塊鏈技術和央行數字貨幣完成了跨境支付的試驗。Project Jura在埃森哲的贊助下進行,包括瑞信、Natixis、R3以及SIX Digital交易所和瑞銀在內的私營機構也參與其中,測試由法國央行開發的數字歐元如何兌換爲瑞士法郎,從而測試批發型央行數字貨幣在國際結算中的能力。這個項目也是通過分佈式賬本技術,可實現央行數字貨幣的跨境交易全天候同步交收結算。

滙豐銀行全球經濟學家波默羅伊(James Pomeroy)向澎湃新聞指出,大多數中央銀行數字貨幣項目目前專注於國內支付,認爲對貨幣政策的影響並不大,不過,一旦涉及到跨境的情形下,央行的角色會發生變化。

貨幣競爭新格局

如今,在全球很多地方,既可以通過刷卡、手機等各種方式來支付,也可以用紙幣和硬幣支付,儘管絕大多數國家的央行還沒有發行央行數字貨幣。

比如,非洲年輕人使用移動支付的比例要遠高於全球平均水平。非洲已經成爲一個“移動先行”的市場。很多非洲人沒有電腦、沒有銀行賬戶,但是他們有手機。東非地區的移動金融服務M-Pesa已經投入使用15年。移動支付改變了東非地區人們花錢、轉賬、借錢的方式。交易時,用戶會收到帶有密碼的短信進行交易,而非掃碼支付。人們只需要手機號,也無需綁定銀行卡,只要通過街頭巷尾的代理商網點就可以往賬戶裏存錢,就可以進行匯款、異地存取款、購物等。

當步入數字時代之際,未來的貨幣格局會怎樣演變?央行發行的數字貨幣會不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IMF在今年發佈的報告中指出,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各國中央銀行持續推進重大創新的能力和意願。但是,緊跟技術革新、用戶需求的快速變化以及私人部門創新的步伐並非易事。央行必須變得更像蘋果或微軟公司一樣,以保證央行數字貨幣處在技術前沿,成爲用戶錢包中主要和首選的數字貨幣形式。

央行數字貨幣除了是貨幣,還類似於智能手機及其操作系統。在基本層面上,它們是一種結算技術,實現貨幣的儲存和轉移,在很大程度上類似於手機處理器、內存和相機之間的信息轉移。但除了是貨幣的一種形式,在另一個層面上,央行數字貨幣又很像一個操作系統。

倫敦政治與經濟學院經濟學教授金刻羽認爲,未來的貨幣競爭格局將出現非常有意思的變化。在過去,貨幣的競爭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但在數字貨幣時代,誰都說不好以後的場景是怎樣的:會出現私有數字貨幣與私有數字貨幣的競爭,也包括私有數字貨幣與公有數字貨幣之間的競爭,甚至包括法定數字貨幣之間的競爭。

區塊鏈技術大有可爲

無論是境內還是跨境,在數字貨幣的領域,分佈式賬本技術無疑扮演着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發言人Jacqueline Ong向澎湃新聞表示,技術已經成爲金融服務生產、分銷和消費的核心。從風險管理、商業分析到客戶服務,新加坡的金融業利用了大量的技術。現在,新加坡是世界上最具科技實力的金融中心之一,有活躍的金融科技生態系統和強大的數字基礎設施支持。並且,大量的例子表明區塊鏈技術有可能通過提高效率來降低成本。例如,MAS開展的一個多階段實驗“Ubin Project”證明,多貨幣跨境支付和結算可以實時進行,這樣做的風險和成本更低。

Bakong就是一項基於區塊鏈的支付系統,許可鏈將連接起Bakong賬戶和傳統賬戶,在分佈式賬本上記錄交易,通過基於區塊投票哈希的 “Yet Another Consensus ”算法達成共識,並在5秒或更短時間內處理交易。系統的點對點特性消除了中心化清算所模式的低效率,用戶不需付出交易成本。

武宮誠介紹,Soramitsu還涉及了Hyperledger Iroha區塊鏈平臺,也是目前柬埔寨央行正在使用的,在日本還與福島大學合作了校園內使用的數字貨幣,使用的也是同樣的技術。

柬埔寨央行表示,Bakong項目將吸引柬埔寨民衆更多地使用二維碼和移動應用支付,Hyperledger Iroha區塊鏈將有助於挑戰美元的統治地位,促進銀行賬戶電子錢包之間的實時資金轉移。在柬埔寨8成以上的存款以美元計價。如果本國貨幣的流通少,通過利率和貨幣供給量調節來影響經濟和物價的貨幣政策的效力將減弱。

武宮誠指出,設計央行數字貨幣不必非要採用區塊鏈和分佈賬本技術。使用這些技術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一些使用區塊鏈的原因是爲了提升系統中的信用度,也就是提升安全性,因爲通過區塊鏈技術,如果想要進行交易,是分配到各個設備上,交易的終端consensus也是通過不同的機器投票,要稍微安全一些。尤其是對於發展中國家,他們沒有很好的基礎設施和數據中心,這是一種更划算地建立基建的安全可靠的方式。

Jacqueline Ong也表示,任何技術的使用都存在風險,可以採用強有力的措施來確保這些風險得到充分緩解,並在適用的情況下消除。對於區塊鏈技術也是如此。例如,隱私保護技術如Zero Knowledge Proof可促進基於分佈式賬本技術平臺上的安全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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