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比胡雪巖棋高一着,縱橫官場的盛宣懷如何全身而退?

由於高陽的歷史小說,胡雪巖變得盡人皆知。現實往往比小說更精彩,作爲歷史人物而不是文學人物的盛宣懷比胡雪巖棋高一着,正是盛宣懷的杯葛,導致胡雪巖一敗塗地。

由於高陽的歷史小說,胡雪巖變得盡人皆知。現實往往比小說更精彩,作爲歷史人物而不是文學人物的盛宣懷比胡雪巖更棋高一着,正是盛宣懷的杯葛,導致胡雪巖一敗塗地。

盛宣懷生前身後都是極有爭議的人物,譽之有“志在匡時,堅韌任事,才識敏瞻,堪資大用”(李鴻章語),“可聯南北,可聯中外,可聯官商”(張之洞語),“經營領域最廣,而才識最超卓者,當推盛宣懷,允爲晚清企業界一代領袖……係爲中國國家開創新局”(王爾敏語);彈之有保路運動初起時四川名紳鄧孝可著文《賣國郵傳部!賣國奴盛宣懷》痛斥其“賣國奴”,魯迅則視其爲賣國賊、官僚資本家、土豪劣紳。

姑且不提這些各花入各眼的評價,就盛宣懷的經歷而言,由洋務而賑務,縱橫捭闔晚清官場數十年,最終雖遭遇庚子國變、辛亥鼎革卻能全身而退,每逢險境又能化險爲夷。加之其社會網絡複雜多樣,相關歷史文獻衆多。可以說,研究近代中國官場、商界與紳士階層,盛宣懷是極佳的歷史個案。

朱滸與其說是對於盛氏個人好奇,不如說是想討論“近代中國的社會變遷怎樣造成了一種局勢和條件,使得盛宣懷這樣一個出身於普通士紳的平凡人物,居然能夠成爲一度掌控國家新經濟命脈、爾後又在革命大潮衝擊下得以全身而退的角色”,他最新推出的《洋務與賑務——盛宣懷的晚清四十年》(下稱《洋務與賑務》),試圖透過盛氏的四十來年閱歷,尋求近代中國新陳代謝的歷史邏輯。

本書的突破口源於對史料的重新審視,即對盛宣懷之子盛同頤等人纂成的、表述盛宣懷生平事功的《誥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郵傳大臣顯考杏蓀府君行述》(下稱《行述》)的再解讀,這也是長期以來研究早期盛宣懷的最重要文獻。

《行述》稱盛宣懷“早歲服官,盡瘁國事,歷四十餘載,勞苦憂患,百折不移。平生最致力者,實業而外,唯振災一事”。可見,洋務與賑務在盛氏後人心目中,是盛氏一生的兩大事業。朱滸注意到,此前的研究者大都將盛宣懷辦洋務之前的辦賑環節,視爲無關緊要,甚至乾脆忽略。其實,近代史名家王爾敏先生在整理盛宣懷檔案時就提出,晚清實業家爲了擴大影響,“多恃救災報效銀兩,由此取得官階,逐步上升”,盛宣懷賑災函電稿就是很好的研究素材。可惜後來由於王氏精力不濟,未能將其構想完成。

李鴻章爲何垂青於他

盛宣懷向來被視爲官僚羣體的代表,但無人能證明,盛宣懷究竟有何資格成爲這種代表。要知道,此時的盛宣懷並不像買辦那樣具備與西方接觸的經驗,也沒有雄厚的商業資本背景,那麼,幕僚衆多的李鴻章爲何會垂青於他呢?

朱滸通過細讀《行述》,發現此前盛宣懷的研究先驅費維愷、夏東元,都只是從中提取部分信息作爲自己的立論依據,並未對《行述》中盛宣懷走向洋務之路的陳述進行全面考察。而新版《李鴻章全集》恰好提供了許多關於此中環節活動的線索,得以將缺失的證據鏈一一補齊。

這要回到同治十年(1871)直隸大水。

盛宣懷的仕途之路並非平步青雲,最初從軍之路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此前很多人忽略了同治十年直隸大水與盛氏命運轉換的關係,朱滸從《行述》的縫隙裏讀出了深意,注意到在這次大規模勸捐助賑活動之際,原本隨同劉銘傳軍營求取功名無望的盛宣懷突然浮出水面,輔助李鴻章勸捐棉衣,以出色表現贏得了李氏的青睞,被李氏譽爲“辦法甚爲簡捷”“籌畫周妥,實爲能事”,將投身賑務化爲進身之階。

賑濟有功,李鴻章也投桃報李。同治十一年(1872)八月,李氏奏稱:“三品銜候選道盛宣懷,上年馳往蘇、滬、揚、鎮等處,實力勸導,集捐甚巨,覆在上海會同劉瑞芬等僱搭輪船,妥速運解,又捐春賑米二千石,洵屬尚義急公,擬請賞加二品頂戴。”

賑濟,既福澤了蒼生,又照亮了盛宣懷的仕途,給他掙得了一個“賞花翎二品頂戴”。通過此次辦賑經歷,盛氏對於航運業有了深入瞭解,初步積累了洋務經驗,得到了參與籌議輪船招商局並開啓洋務之路的機緣。

這一華麗轉身,堪稱驚豔。但是進入輪船招商局之後,盛宣懷卻始終屈居邊緣,哪怕再努力,也無法抗衡胡光墉的手腕。甚至到了關鍵時刻,李鴻章還會捨車保帥,爲了維護更爲關鍵的唐廷樞,將背景單薄的盛宣懷作爲應對招商局彈劾案的棄子,連帶其主持了數年之久的湖北煤鐵礦務也徹底宣告失敗。

盛氏的事業由囧途到坦途,依然要靠賑務。

光緒初年的華北大旱讓直隸總督李鴻章措手不及,他的洋務事業飽受攻擊,而直隸更是“丁戊奇荒”的重災區,他不得不將盛宣懷從湖北調來效力。盛宣懷在賑濟中盡心盡力,親力親爲,更設立紡織局以工代賑,同時妥善處理了影響甚大的“景州賑案”。爲此,李鴻章原諒了盛氏在湖北辦礦務的過失,還保舉其署理天津河間兵備道。盛氏第一次出任實官。

河間賑務讓洋務事業蹉跎不前的盛宣懷有了難得的翻身機會,他結識了一幫參與辦理河間賑務的紳士,獲得了一大批可靠的合作者,進而迅速推動中國電報業的建設,全面扭轉了自己在洋務事業中的頹勢。盛宣懷不僅自身積極上進,而且趁機引薦具有義賑背景的紳商與聞洋務事業,由賑務汲取開展洋務事業的社會資源。

正是由於這個網絡的存在,在盛宣懷組織洋務事業、小清河治理與甲午義兵義餉活動期間,江南義賑紳商都給予了莫大的支持。這種支持,甚至可以抵禦上海金融風潮,挽救近代工業化初期的些許成果。

政壇與商界不倒翁

甲午戰敗,李鴻章淮系勢力倒臺。儘管李鴻章堪稱盛宣懷的最大支持者,但是盛宣懷卻並未樹倒猢猻散,反而迎來了人生中的新開端。又是兩湖賑災給了盛宣懷機會,交接王文韶,打入南洋勢力範圍,實現自身實業的新佈局。

盛氏入幕、從軍受阻、辦賑、入局,其命運升降沉浮,當時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領域也發生了複雜互動。賑務成了盛氏擴充社會交往的利器,他在這方面花費大量心力,收穫也相當驚人。

庚子國變,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倉皇出逃,整個北方陷入一片混亂。盛宣懷冒着巨大的風險,參與“經元善事件”,籌劃“東南互保”,體現了過人的膽識,還以救災有力,獲得了商務大臣的任命。更重要的是,盛宣懷通過和上海新生代紳商羣體的合作,發起了兩場大規模的跨地區社會救助。

光宣之際,盛宣懷由於在招商局等實業方面非常不順,着力推動中國紅十字會的建設。此前研究者對此以爲是無聊之舉,在朱滸看來,盛宣懷介入紅會,讓紅會在中國有了切實的本土化建設,不再是紙上談兵。這是盛氏在政治、實業都處於低谷時的佈局,關聯着其謀求政治復出的努力,甚至是其謀求躋身清廷權力核心的掩飾物,最後他由此官至郵傳部尚書,甚至在“皇族內閣”中成爲郵傳大臣。

好景不長,隨着武昌首義的爆發,盛宣懷近乎陷入絕境。革命勢力對其口誅筆伐,清廷內部也對其猛烈攻擊,資政院會議甚至有“非將盛大臣明正典刑,無以服人心而平亂事”“非誅盛宣懷不足以謝天下”的呼聲。不久,清廷頒佈諭旨,將盛宣懷“即行革職,永不敘用”。盛氏不得不倉皇流亡日本,而其家產也在蘇州光復後被迅速查封。

未曾想,民國成立不久,盛氏竟然安然回國,並收回了被革命派查沒的家產。

革命與戰爭交替,社會對於賑濟的需求暴增,1912年,華洋義賑會請盛宣懷回國辦賑。盛宣懷鼎力支持紅會援助南京難民,這爲其贏得了良好的社會聲譽,也使其順利地與當時的江蘇高層搭上關係,名正言順地又一次發起了捐賑復產。在這其中,盛宣懷多年積累的社會資源起到了重要作用,從孫中山、袁世凱、程德全甚至一直延續到張勳,都對盛氏有所倚賴。

這背後有南京臨時政府爲解燃眉之急,急需盛宣懷居間聯絡向日本借款的需要,但是最爲重要的是,在賑災方面的長期耕耘和潛在勢力,使得原本被革命勢力視爲落水狗的盛宣懷,最終成功上岸。還是捐賑復產挽救了他。隨着盛宣懷把漢冶萍、招商局等實業股票在內的全部資產,悉數化爲其義莊基金,可以說,盛宣懷生命中最重要的洋務與賑務,最終合理合法地合流。

《洋務與賑務——盛宣懷的晚清四十年》

朱滸 著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21年8月

晚清政壇與商界往事講述者多矣,重複老套者多,新意迭出者少。朱滸曾經感嘆晚清史研究的寂寞,號召深入檢視既有問題意識及誤區,融會貫通新舊資料,形成對相關史事的準確解讀。《洋務與賑務》可謂這一主張的身體力行。作者長期浸淫於晚清賑災與經濟史研究,通過對盛宣懷檔案賑務史料、《李鴻章全集》等資料的精耕細作,使得本書遠遠超出了既有的盛宣懷研究。

歷史人物的複雜性,正如同歷史形勢的波光詭譎,自有心細如髮,纔可曲徑通幽。對於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與重要命題,無疑都可以循着這一路徑進行再探索,重讀,重寫,進而煥發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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