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人物|默克尔:“欧洲祖母”给德国留下了什么?

经历16年执政,默克尔仅差一点就可成为德国自俾斯麦以来在任时间最长的总理或首相,这一殊荣目前依然属于把总理府钥匙交给她的前总理科尔。在亲手将默克尔引上德国权力巅峰之前,科尔已经掌权了5870天,而默克尔按照计划在今年12月初正式卸任,她离这个纪录仅仅只差了不到两周。

默克尔接过基民盟(CDU)主席的重担之初,大量党内外人士对她并不看好,认为她不过是一个靠他人提携而走上权力巅峰的“政治花瓶”,或者是一个临时收拾“烂摊子”的过渡人物。特别是基民盟党内那些野心勃勃的新生代政治家,私下里都在打着取而代之的如意算盘。

然而,默克尔却变得越来越老练,牢牢抓住了党主席的权柄。

2005年11月22日,默克尔正式成为德国第一位女性联邦总理,也是一千年前神圣罗马帝国的狄奥凡诺(Theophanu)女皇(983年至991年摄政)之后,第一位领导日耳曼(Germanic peoples)的女性。她的办公室内挂有一幅醒目的俄罗斯帝国叶卡捷琳娜二世画像,不少善于联想的欧洲媒体又将她比为奥地利帝国的特蕾莎女皇,在德语中,正好两位君主都有着“Mutti”(妈妈)的昵称。

法国《回声报》曾把默克尔称为“欧洲祖母”,该报认为,德国在默克尔的领导下重新站上了国际舞台。德国可以强硬地和普京领导的俄罗斯展开对话,面对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挑衅时,德国不卑不亢地运用外交智慧捍卫了自己的原则。默克尔不但加强了德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也让欧盟在与美国的关系中变得更加独立、自主。因此,默克尔不仅是欧洲第一经济大国的掌舵人,更是整个欧洲的“祖母”。

偏爱对称的“无意识形态”领袖?

严谨而克制的治理风格几乎贯穿了默克尔16年的执政生涯。“她务实,不带意识形态——就像许多德国人一样。”《星期五周报》(Der Freitag)早在2012年就如此评论道。为数不多与她相关的符号就是招牌的“钻石手势”——一种双手指尖相触置于腹部前方的动作,这被人们调侃为“默克尔菱形”。

提起这个手势,默克尔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只是因为自己有时候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而形成的一种习惯,但这个手势也不自觉地表现出了自己“对于对称性的偏爱”。

然而,2015年的难民危机却打破了这种“对称”的沉闷。

2015年8月,叙利亚难民穿越巴尔干半岛进入匈牙利的照片铺天盖地,面对着徘徊在欧洲大门外的难民们,在外界“自由、开放德国”的热切恳求下,默克尔一贯的深思熟虑终于对此作出了让步。“我们可以做到!”(Wir schaffen das。)成了默克尔执政后期最著名,也引起德国巨大社会分裂的一句话。

社民党前党首、难民危机期间任德国副总理兼经济部长的西格马·加布里埃尔后来在《明镜周刊》的采访中回忆起默克尔面对难民涌入时是如何“受信念驱动”的。在两人讨论是否有必要关闭边境时,默克尔请求道,“但是加布里埃尔先生,请一定答应我一件事——我们不会建墙。”

回首往事,加布里埃尔思索着,“我还能看到她在摇头……我记得当时我心里想,这并不是她表面的立场,而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对于成长于冷战时代东德的默克尔来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墙”意味着什么。默克尔后来在回应批评者时表示,“倘若我们必须为在紧急情况下表现出友好而道歉,那么,这不是我的国家。”

默克尔的一句话让身在匈牙利的难民们将目光投向了“最终目的地”,他们高呼着“德国!德国!”社交网站上充斥着难民们写给默克尔的“情书”——这是默克尔此前很少收获的爱意表达,当时她甚至被难民们称为“妈妈”(Mutti)。

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后,一些西方媒体曾将默克尔定位为西方自由价值的最后一位领导者,然而默克尔当时对这种说法并不以为然,并且不希望同特朗普公开对峙。

但在2017年意大利七国集团(G7)峰会召开后,当特朗普一再拒绝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做出承诺后,默克尔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并做出了“我们欧洲人必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罕见表态。

2020年11月,在时任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在美国大选中获胜的消息传出后,默克尔又一反低调作风,曾经在4天时间内接连三次向拜登发去祝贺,并表示,“若想要应对当下全球挑战,跨大西洋合作是必不可少的,德国十分期待和拜登有更深入合作。”

虽然人们会铭记默克尔在“西方价值”受到特朗普等人挑战时昂首挺胸的形象,她面对难民的人道举动也为媒体称赞,但事实证明,号召欧洲人主宰自己命运的“默克尔妈妈”永远无法说服其他欧洲领导人在难民分摊等问题上采取协调步伐。2016年,她飞往安卡拉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谈判达成了一项“难民外包”协议,后来她又与利比亚和摩洛哥达成了类似协议。通过这种方式,欧盟只用支付向过境国难民在当地居留的费用——以阻拦他们进入欧洲。

然而,批评者们很少会再提起默克尔的这种务实主义。对于坚守保守价值观的选民来说,“开放国门”决策背后与其说是务实精神,不如说是默克尔个人的一种机会主义选择:眼见道德压力不堪重负,为党派乃至个人政治前途考虑,她选择了向舆论和媒体妥协。

分裂的德国?

2018年10月,默克尔宣布辞去基民盟主席职务并放弃参加下届选举。大多数难民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满怀感激,又内心失落。

“我对默克尔的决定感到非常难过。那个给我希望和未来的女人要离开了?这是不可想象的……对我来说,没有默克尔的德国就像没有黄油的面包。”2015年8月从叙利亚抵达德国的难民阿拉斯·巴乔于2018年在Vice杂志上写道,对于难民来说,“她就像一个照顾孩子的母亲。许多难民,包括我,都在默克尔那里找到了无尽的爱。”

时至今日,叙利亚人穆达马尼依然是默克尔的“头号粉丝”。6年前,一张与默克尔的自拍让当时18岁的穆达马尼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对我来说,默克尔是救了我一命的女英雄。她是欧洲最强大的女人,她给了我想要的一切。”在今年9月德国大选前,穆达马尼告诉路透社,“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留在这里了。”

眼下,默克尔的离任在柏林新科隆区的“太阳大道”(Sonnenallee)引起了些许共鸣。这是德国著名的移民聚居区,被当地人称为“小贝鲁特”。在这里,来自中东的移民们说着阿拉伯语,男性可以随处找到可供礼拜的清真寺,女性则可以买到头巾,进入“女性专属”的美发店。不少人认为,“小贝鲁特”这类社区是默克尔的“遗产”。

然而,默克尔不设上限,同时又缺乏充分准备和后续管理工作的接纳难民政策,从一开始便遭到了执政伙伴基社盟(CSU)的不满,尤其基社盟的党魁泽霍费尔(Horst Seehofer)曾多次公开批评默克尔的难民政策。2017年,初出茅庐的德国选择党(AfD)以12.6%的选票进入联邦议院,并一跃成为德国最大反对党。

默克尔身后的德国社会已陷入分裂,如今德国人对外来定居者的欢迎氛围早已消退,“夺回控制权”成了反移民团体的口号,极右翼政党也借难民危机站稳了脚跟,原本被难民用来赞誉默克尔的“妈妈”一词此时却成了反移民者嘲讽她的暗语。

2018年12月8日,默克尔离开了基民盟主席的职位。尽管大量德国人自发聚集在总理府前,以连续6分钟热烈的掌声向她致意,但这位德意志航船的掌舵者当时的支持率已经位于低谷,还不到其最高支持率70%的一半。

乏味还是稳定?

在《纽约客》2014年的一篇特写中,一度广受德国民众欢迎的默克尔却被形容“身体笨拙”,连她本人也曾自称是一个“动作白痴”:5岁时,她走下坡路时还会摔倒,但她用毅力克服了这一切。“一个普通人都能自然做到的事情,我必须先在头脑里弄清楚,然后再进行不懈地锻炼。”她自嘲道。

十几岁时,默克尔并未表现出同龄女孩那样对时尚的痴迷。她的俄语老师称“她对衣服不感兴趣,总是没有颜色”,另一位曾经的同学则形容她的发型“像扣在头上的一口锅”。这种风格在她16年的总理生涯中也得到了延续,镜头下的默克尔永远穿着一套过腰西装上衣和窄口深色西裤——尽管上衣的颜色会不时更换。

不过,个人性格色彩“乏味”并不会遮掩默克尔的才华与上进。从学生时代开始,默克尔就展现出了才华横溢又积极进取的一面。关注默克尔职业生涯的人指出,默克尔的科学思维习惯是她政治成功的关键。默克尔曾学习量子力学,或许也正是通过这种科学训练的方式,她学会了有条不紊地处理问题。“她进行着比较、头脑里模拟着场景、权衡着风险,然后——即使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还是会停一下,然后再采取行动。”《纽约客》写道。

也许,默克尔2018年选择卸下党主席重担背后也有这样的考量权衡。三年过去,眼下基民盟又在联邦议会选举中遭遇惨败,这似乎表明默克尔的体面退出“恰到好处”——假使她继续掌权,甚至可能有损自己16年政治生涯换来的声望。不过,大选之后几个月内发生的事却扫清了这种猜测:尽管基民盟风光不再,但获胜组阁的三个党派同样难以为德国人勾画一份令人期待的治国蓝图。

政见向左的自民党和社民党把持了不同的部长职位:除了推出总理人选,社民党还将执掌内政部、国防部、卫生部等6个部门;自民党则将执掌财政部、交通和数字基础设施部等4个部门,自民党方面甚至已经公布了部长人选,该党主席林德纳获得了他一直要求的财长职位,并担任新政府三号人物。

带有经济自由主义色彩的自民党主张大力限制政府债务,同时希望减轻企业负担。这使得自民党将大概率反对任何可能导致增加政府开支的政策,例如发债或增税。而这正会与社民党一些增加社会支出的计划相冲突。

绿党则拿下了环保和外交等部长职位,绿党双主席之一贝尔伯克没有任何外交领域经验,却提出了不少“雄心勃勃”的外交目标,例如以强硬姿态同时应对欧盟外的俄罗斯、中国和欧盟内“不听话”的匈牙利和波兰。

11月16日,德国能源监管机构联邦网络局宣布暂停对“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运营的认证审批,这就意味着尽管“北溪-2”已经完成建设,但德国暂时无法通过其从俄罗斯获得天然气。消息传出后,欧洲天然气价格当日就猛涨了17%。

“北溪-2”被普遍视为默克尔留下的一项政治遗产,但贝尔伯克公开对此表示反对,多次要求政府禁止给“北溪-2”颁发许可证。与此同时,对俄罗斯天然气持敌意态度的绿党却又坚持尽快实现2030年以前完全退煤,以及关闭所有核电站,这使得外界对德国的能源转型方案产生疑惑。

由于三党之间的执政理念和方针差异不小,这一届德国政府将面临高难度的政治博弈。在带有高度不确定性的新政府过渡磨合期内,德国人将会怀念默克尔时代,即便那时的四平八稳让人感到平淡甚至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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