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果壳

2021年秋天,电视剧《功勋》热播,其中有一个单元《无名英雄于敏》,讲“中国氢弹之父”于敏的故事。

以今人目光打量,将艺术加工与史料交叉观赏,会发现一些奇妙的角落,一些剧中和剧外的小事。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那么几个关键性时刻。可能是一个观念的撼动,从此眼中世界变得不同,可能是一次选择,从此命运拐上不同的方向。

对于敏来说,这个时刻发生在1961年1月12日,一个雪天。

那天,他被时任二机部部长、原子能研究所所长的钱三强叫进办公室:“经所里研究,报请上级批准,决定让你参加热核武器原理的预先研究,你看怎样?”

于敏感觉突然。他当时感兴趣的是基础理论研究,此前曾放弃了最感兴趣的量子场论,在近代物理研究所从事原子核理论研究已经十年。被叫到办公室前,他正在和同事商量下一步的工作。因为氢弹和原子弹的机理并不同,所以,此时转到氢弹研究,意味着放弃即将产出的成果,从零开始。

但于敏很清楚这个邀约意味着什么。他决定服从分配,转行。

从此,和他的很多同伴一样,他的名字进入绝密档案,直到1988年才解密。

电视剧中,于敏面对领导的邀约,回应是:好,明天就能上班。

对方说:你会吗?

于敏说:你也不会啊。

上世纪60年代初,是我国原子弹研制的攻坚时期。当时的背景是:经济困难,科技落后,苏联专家撤出,一切要靠自己。

研制核武器的大本营,在当时的二机部研究院。二机部领导刘杰和钱三强认为,氢弹比原子弹在科学技术上要复杂得多,突破原子弹以后,氢弹要快上,早做准备,早做预研。

为了不分散精力,氢弹的预研安排在了原子能研究所。1960年12月,一个代号为“中子物理研究小组”的秘密小组成立,开展氢弹的基础研究。

于敏加入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氘氘聚变、氘氚聚变和氚氚聚变哪种热核反应适用于氢弹。

氘和氚都是稀缺且获取困难的材料。要做实验验证的话,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供不上电,也花不起钱和时间。

于敏选择了用笔和草稿纸进行理论验证。

原子核之间发生反应的概率,在物理学中用“截面”表示。国外曾报道了一个新的截面数据,这个数据十分理想,高得令人惊讶——如果这是真的,对研制氢弹将是个好消息。问题是:这是真的吗?要验证,还是得花钱花时间。

于敏通过计算,否定了这个数据:“无论何人也达不到这么个截面,而且任何其他反应截面都达不到这个结果。我们根本没必要用那么多人力、物力和时间去重复这个实验。”后来的外刊报道,国外有人重复了那个实验,证明原来的数据是错的。

我国氢弹制造避开了一条弯路。

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之后,国家明确提出了加快氢弹研制的要求。于敏所在的原子能所氢弹预研小组的30多个人调入核武器研究员理论部,与主战场汇合,集中力量攻克氢弹原理。

于敏被任命为理论部副主任。主任是邓稼先,此外还有七名副主任,合称理论部“八大主任”。于敏是其中唯一一位没有出过国的。

于敏曾收到过一个标签“国产土专家一号”。1955年,朝永振一郎(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访问近代物理学研究所,对参与接待的于敏印象深刻,回国后发表文章,称于敏是中国的“国产土专家一号”。于敏觉得,自己是我国自己培养的专家,这是事实,但这个“土”并不好,有局限性,科学研究需要广泛的学术交流,需要各种思想的碰撞。

对于“标签”,于敏有很多推脱记录:

于敏喜欢背诵前后《出师表》,客厅里也挂着一幅“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有人称他是诸葛亮式的人物,于敏的回复是:“我只是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

对于“中国氢弹之父”,于敏说:“这样提不符合科学,我一直不赞成。”“氢弹研制是集科学、技术、工程于一体的大科学系统,需要多种学科、多方面的力量才能成功,我只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氢弹总不能有好多个‘父亲’吧。”

理论部的集中攻克过程并不顺利,几个小组提出的模型陆续被证明不可行。

当时我国有两台最好的计算机,都是每秒运算5万次,一台在北京 ,一台在上海。

理论部决定兵分2组:一组留在北京继续探索突破氢弹,另一组,由于敏率领 13 研究室部分研究人员到上海,用华东计算技术研究所的J501 计算机完成加强型核航弹的优化设计。

1965年9月27日,于敏率队抵达上海,这段出差,后来被称为“百日会战”。

《于敏和氢弹原理突破的百日会战》中,记录了一个细节:

那时的计算机性能不稳定,机时又很宝贵,一碰到机器跳动,算出来的结果就不对,就会前功尽弃,浪费很多机时。

解决的办法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计算结果存在计算机的磁鼓里,一旦机器跳动,就把存在磁鼓里的前一时刻的计算结果取出来作为初始条件由计算机重新计算,叫做“取鼓重做”,用这个办法来减少机时损失。

但这样一来,机器就离不开人,机器24 小时工作,人也要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纸带上打印出来的计算结果。那时物理工作者与数学工作者混合编组,一起到计算机房算题,数学工作者负责把磁带里的程序输送到机器里,并时刻关注程序的运行情况,物理工作者则负责监视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计算结果是否合理,发现问题及时解决。

依靠这些纸带卷上的计算结果,于敏找到了热核材料充分燃烧的关键所在。

于敏在自述文章中回忆:“后来我们抓住这个关键, 试算了两个模型,果然得到很好的结果。当时群情激昂,气氛非常热烈,决定在完成原来的加强型原子弹优化设计任务的同时,加班加点,开辟另外一条战线,探索突破氢弹的技术途径。”

在电视剧《功勋》中,于敏打电话给直属领导报告这个好消息,暗语来自京剧:

- 最近看戏了吗?

- 马连良的诸葛亮,我等着你回来,一起去看。

- 很快我就能回去了。

- 北京京剧团,排了一出新戏《诸葛亮出征》。判断题:他赢了还是输了?

- 还没赢,但是离最后的赢,就差一步了。

- 等着我,咱们上海见。

现实中,电话另一端是邓稼先。

京剧是邓稼先和于敏的共同爱好。有一回,在步行去学术会场的途中,于敏听到前面有人哼哼呀呀唱着《女起解》:“雨太大,我看不清那人,越走越近,我听见他还在用嘴发音奏出铿锵有力的鼓点,把我的瘾头子也勾出来了,我大声地来了个拖腔,前面的大个子猛地一回头。哈哈,原来是老邓!”

不过,现实中的这段暗语传递,似乎比京剧更有趣味些:

- 我们几个人去打了一次猎……打上了一只松鼠。

- 你们美美地吃了一餐野味?

- 不,它现在还没有煮熟……要留作标本……但我们有新奇的发现,它身体结构特别,需要做进一步的解剖研究,可是……我们人手不够。

- 好,我立即赶到你那里去。

有了原理基础,还需要经过核试验的检验。于敏带队转战大西北的戈壁滩。在这里,馒头是夹沙的,水是带着碱苦的,人是沾着煤炉灰的,而且洗不上澡。

试验前一天晚上,为了确保某个重要测试项目拿到数据,有一个地方还需要用屏蔽物挡一挡,于敏和程开甲在夜里一起爬上102米高的试验铁塔,将屏蔽体布设妥当。

近三十年后,于敏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试验的感受:即使看到了蘑菇云,知道爆炸当量不错,但心还是悬着。

“每次做这种试验,心都提到嗓子眼。我记得有一次试验,当量如何当时知道了,物理试验的具体结果要第二天才知道,会不会没结果呢?那一夜我睡不着,翻腾得厉害,真担心啊!心慌、心跳、紧张、不安,非常之难受!我躺在床上,不敢动也不好意思叫人,强忍着,现在想起来真后怕,那时我40多岁,如果晚几年,心脏就会受不了,就会死在那儿。还好,第二天,大部分成果拿到了,心脏也好了……好像五脏六腑、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舒服极了……”

电视剧中,收尾在氢弹成功爆炸时:胜利,庆祝,画外音响起了《后出师表》:“……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是,对于于敏和同伴来说,这只是另一个起点。

突破氢弹后,于敏继续带领团队继续突破了核武器小型化、中子弹技术,使中国核武器技术发展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为什么要做这些?

电视剧《功勋》中,于敏在加入氢弹研制前后,曾分别用“馄饨”和“打牌”来打比方:

“你来一碗,我也得来一碗,你有,我也得有。核平衡才是平等。”

“手里有牌,我怕什么。”

1999年,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记者问:有人不理解您的事业,认为是制造杀人武器,对此您怎么看?

于敏答:

“实际上不是杀人,而是人家要杀我,我不能不准备自卫。

……我国的核战略属于战略防御性质,所以一有原子弹就立刻发表声明,我们完全是为了自卫,我们承担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义务,不对无核国家和地区使用核武器,也不会用核武器进行威胁。“

于敏先生于2019年1月16日去世,享年93岁。今日是他去世三周年。

对大多数人来说,与氢弹关联的名字,更广为人知的是“两弹元勋”邓稼先——其实,背后还有一串名单,都是功勋人物。

《功勋》剧中“无名英雄于敏”这部分,细节中能看到好几位的缩影:邀请于敏参加氢弹研究、帮他争取机时的,是钱三强;办公室坐在一起,争论起问题互不相让的,是何祚庥;飞机失事时用身体保护公文包中绝密文件的,是郭永怀;身体受到核辐射,是邓稼先,或者更多不知名的幕后英雄……

历史记录中,我国两弹研制的时间线是这样的:

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1966年12月28日,氢弹理论实验成功;

1967年6月17日,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成为世界上第四个独立研制氢弹的国家。

从突破原子弹到突破氢弹,美国用了7年零4个月,英国用了4年零7个月,苏联用了4年,法国用了8年零6个月——我国用了2年零8个月的时间,是世界上最快的。

一个个浓墨重彩的历史节点之间,缠绕着很多人生命中的枝枝蔓蔓。他们是普通人,他们又不普通。

参考文献

[1]《中国当代著名科学家丛书:于敏》郑绍唐 曾先才 著,贵州人民出版社

[2]《国家功勋相册》,《国家功勋相册》编写组 中国行为法学会廉政研究委员会 编,新华出版社

[3]《榜样的力量》,《环球人物》杂志社主编,东方出版社

[4]《邓稼先传》, 许鹿希 邓志典 邓志平 邓昱友 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5]《邓稼先:功勋泽人间》,沈俊峰 著,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

[6]《于敏自述:艰辛的岁月,时代的使命》,作者:于敏,《当代劳模》2015年第003期

[7]《“中国氢弹之父”于敏》,作者:刘兆福,《党史纵横》2015年第9期

[8]《于敏和氢弹原理突破的百日会战》,作者:应阳君 李绍孟,《现代物理知识》2014年第004期

[9]《于敏:中国氢弹秘密之中的秘密》 ,作者:彭继超,《中国政协》2019年第21期

[10]《于敏,到底多厉害?》,公众号:见微知远

作者:麦芽杨

编辑:ode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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