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用現代諜戰的節奏和落點、重新解鎖古裝劇，很有質感。

不知何時起，“高級感”“電影感”“質感”，似乎儼然已成爲了空心劇作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的幌子，但《風起隴西》顯然不是如此。

從故事和節奏維度來說，局勢風雲詭譎、命運危機四伏，故事反轉頻出、敘事變化萬千，處處是懸念、時時有意外，擁有類型片吸引人的常見優點。

從角色羣像和動態關係維度來看，真真假假明明暗暗起起落落很好看；陳恭和糜衝的你來我往、嬉笑廝殺，陳恭和郭剛的陣營不同各爲其主、卻又私交甚篤糾纏複雜，每場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劍拔弩張的對峙、都堪稱“千年老狐狸”聚首，啊這樣的內容24集怎麼夠看。

從質感的角度來說，鏡頭語言、打光、配樂、服化道等等每個環節都在線，且不突兀不零碎不刻板，整體融入故事和劇作中。

最重要的是故事有強烈的情緒力量，雖然僅僅播出4集，但孤懸在外、雙面受敵的陳恭也好，被倒吊在水中依舊絕不鬆口的荀詡也罷，甚至是不依不饒的糜衝，都信念如火，不降、不死不休。

《風起隴西》，電影導演路陽來執導劇作，吹起的或許真是古裝大劇的一股新風。

來，我們從頭說起。

一，碟中諜、局外局、戲裏戲。

劇作第一集介紹背景、鋪開各方人馬。對於要擺出各方勢利互相牽制格局、鋪陳複雜背景板的劇作而言，開局往往容易費力不討巧。

容易叫人頭昏眼花，走馬燈一樣過去好多人、那都是誰誰誰啊？

對《風起隴西》這類會出現各路熟悉名字（諸葛孔明等等）的劇作而言，還要處理“不落窠臼又不偏離既定認知”的問題，難度就更大了。

從目前4集來看，劇作完成度不錯。

節奏快、密度高，碟中諜局外局戲裏戲的不停反轉、高能對峙，緊張懸念感很能吸引人。

比如劇作中，陳恭（陳坤飾）和荀詡（白宇飾）這對雙男主的第一次見面。

（不記入回憶場景、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

一波多轉、故事玩到飛起，好看；

角色個性清晰，生動；

人物關係細膩，有張力。

第一點，高密度高能量的節奏。

一對疑似蜀軍冒充的小分隊，假冒都督府之人、混進城找到陳恭。

軟的騙不動就來硬的，一棍子打暈他帶走。

此後陳恭在馬車上，瞅準時機手起刀落悄無聲息打暈看管之人，奪路而逃滾下山路。

按照各路劇作男主大光環的傳統藝能、“金手指亂開掛”傳統，至此陳恭就能擺脫追兵跑了吧？

沒有，劇作顯然沒有要把觀衆智商踩在腳下的意思，陳恭沒跑幾步就被抓住、就地挖坑、眼看要被活埋。

爲首之人聲稱已經知曉陳恭的白帝間諜身份，逼他招供同黨。

他抵死不認。

之後畫風一轉、荀詡從人堆裏出現：活埋是假、絕境下試探是真，我就知道你不會叛變。

很短的一段戲，但雙方身份、彼此真實意圖，都反轉了好幾次，很會玩。

第二點，充盈的氛圍感和細膩飽滿的角色質感。

陳恭其人，既然是深入敵人腹地的孤懸之子，是大名鼎鼎的王牌“白帝”，自然要厲害。

怎麼厲害呢？

如果只是衣服拉風、姿態刻意、強行凹“我好厲害啊”，必然不行。

陳恭和郭剛在妓館的一場戲，厲害在他的言語能力，巧舌如簧不動聲色，臨危不亂、隨機應變。

陳恭在馬車上襲擊守衛的這場戲，厲害則在於他的動手能力和敏銳機變；

短短几步，鋒刃盡出。

手段之果決、觀察之細膩、行動之高效，絕非泛泛之輩。

第三點，有意思的角色關係。

這段戲份的收尾，是荀詡很滿意，吩咐“拉他出來”，而陳恭賭氣“我不出來”。

我太喜歡這句“我不出來”了。

好就好在意外又合理。

正常人快被活埋了，終於能被拖出來，誰會講“我不出來”？

但陳恭他好氣啊，他需要這個宣泄的傲嬌出口。

雙面受敵。

蜀漢這邊，他苦心孤詣、以命相拼，卻被設計被誤會，被派出追殺令；

曹魏這邊，他是刀頭舔血、步步如履薄冰。

然而以他的專業度和忠誠度，但凡來人不是至親至交荀詡，他都沒有機會流露這樣幼稚的私人情緒。

兩位的親，陳恭的苦，這一句“我不出來”全都有了。

此外，這句“我不出來”還是緊張節奏裏的意外小笑點，妙。

二，複雜角色關係和動態張力。

1. 時刻高懸其上的“被識破”的緊張壓力。

郭剛第一次出現時，似乎是假冒混喫等死沉迷煙花柳巷的傻缺冤種。

但陳恭走後、他和糜衝的對話，完全是另一番姿態。

陳恭算計他、想綁架他飛回蜀漢以證清白，卻錯誤判斷了他“對奇技淫巧感興趣”的真實動機，但也誤打誤撞進入一個新計劃中。

陳恭隔牆聽着郭剛對糜衝的囑咐，“不可以有私人情感”“思之是人才，保護他的周全平安”，表情明滅不定、情緒複雜。

依舊是短短一段戲，但人均千萬年道行、且真對立假朋友真情感的微妙盡在其中，很精彩。

再比如，陳恭找文件查案子，看起來插科打諢漫不經心的郭剛，當真全然看不透猜不出嗎？

郭剛終於找到了那一卷重要內容，嘴上玩笑“這軍情驛馬怎麼放這了，這個老書吏斬了斬了斬了”、實際上水很深。

看似日常、隨便、親切，但字字句句一舉一動都另有玄機，每一處都有反轉和重新解讀的可能。

看似非常鬆弛，但卻對觀衆形成了很有效的緊張刺激觀感：頭頂上有一根細細的繩子懸着一塊大大的石頭、隨時會斷，很緊張、叫人能入戲捏一把汗。

2. 不同模式不同類型的“千年老妖精過招”場面。

陳恭、糜衝、郭剛三人組的關係，大概是諜戰劇中典型的穩定三角模式。

陳恭和糜衝彼此心知肚明、力求除掉對方；

郭剛顧念陳恭曾救他於絕境、圖他有能力，說要查他但也給了他很大信任；

說支持他但也沒太阻止糜衝折騰他。

三人在信任敵對的相互關係中，搖擺又穩定、很有意思。

如果說陳恭和郭剛的故事是半明半暗將透未透的微妙，那麼陳恭和糜衝的對峙則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大型說瞎話連載現場”。

糜衝去陳恭家搜查馬蹄印的線索，假裝來賠禮道歉，一個勁兒研究角落裏有無藏人。

動作意圖明顯到不能再明顯，但這兩位還偏偏要打啞謎（因爲陳恭不能承認）。

人均“人精屬性”，燒腦、高能、好看。

三，能共振的情緒落點。

陳恭也好、荀詡也罷，甚至是他們對立陣營的某些人，雖然敵我輸途、但信念屬性本質落點是一致的。

於個人命運、於江山社稷，於家國天下，劇作借諸葛丞相和荀詡之口反覆說：讓我們這樣的人，過上好日子；讓我們這樣的人，都有飯喫、有衣服穿。

小說作者馬伯庸2017年那部古裝大劇裏，阿枝說着煙火氣的我有一個夢想，說着底層阿婆簡單體面但又幸福的生活，和《風起隴西》中“讓他們有飯喫”的信念方向，一以貫之。

路陽導演兩部《繡春刀》中，種種絕頂高手在廟堂勢力爭鬥下淪爲棋子和螻蟻、不屈抗爭卻越來越求不得的悲劇，是這個故事“都有好日子過”願景沒能實現的反面。

不論實現與否，這些故事的核心願景都一樣：對有尊嚴的美好生命的嚮往。

這是一種能超越時空、超越蜀漢曹魏故事背景線的強大共振情緒。

2022年的春天，我看着故事中幾千年前角色說“讓我們都有飯喫”，幾乎落下淚來。

第三集中，蜀軍小分隊之死、谷正之死，也是這種悲情共振的泛化體現。

“今日殉國、有死無生，死後，不可穿賊兵衣冠”。

（其中一人自盡動作慢了、被刺殺帶走，後續如何那是另一回事）

更爲慘烈的，或許是被利用的谷正。

小分隊是清醒、主動、自覺的，而谷正明明一心以爲自己風光霽月堂堂正正，卻慘被燭龍利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一枚危害丞相大劇的棋子。

他渾身是血倒在老城店中的時刻，我非常難過：家中妻子還在等他執行完任務回去。

而到頭來如此悲涼下場，她應該也已經演練設想過無數遍。

郎君歸期未有期、熱血已盡無由泣。

悲情而又強大的情緒，着筆雖少、但感人。

同樣，貫穿陳恭、荀詡角色裏的情緒落點，一面是於公的家國天下理念，另一面是私人情感上的愛別離。

陳恭是荀詡妹婿，和荀詡表妹本是恩愛夫妻，卻又因工作屬性特殊、長期天涯兩隔音信全無。

第四集結尾處，陳恭回憶起兄長主婚的場面，兩位一直忍不住笑、新人的喜慶從每一寸頭髮絲裏溢出來。

（導演真是有本事啊，一面讓我糾結陳恭和郭剛的敵我兄弟，一面讓我爲陳坤和董子健老婆孫怡的戲裏絕美愛情唏噓）。

回憶盡頭，陳恭孑然一身、枯坐良久，滿懷思念更與何人說。

孤燈明滅、天色漸熹微，多少個漫漫長夜、相思之人這般輾轉難熬渡過，思之令人動容。

如果說爲公的這一面、塑造起了陳恭的骨骼和脊樑，那麼兒女私情的這一面、則是角色的心臟和跳動，鮮活又熾熱。

那是他的鎧甲、也是他的軟肋。

風起隴西，有些孤懸在外的人、一心望鄉，卻等不到諸葛丞相收復失地的那一天；

但是，正是他們的愛和熱血，澆灌出了風中的花香、田裏的稻香，一夢千里、一呼百應。

身已成灰、人已無名，但信念和善意，依舊如流水滔滔、春光漫漫。

刀再鋒利，也斬不斷如歌的長風。